很长一段时间，敦煌研究院敦煌石窟文物保护研究陈列中心副研究馆员、敦煌乐舞专家朱晓峰，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敦煌文化也好，传统文化也罢，学术界的研究与成果，似乎总与外界大众有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壁”，如何才能更好地将这些文化传播到大众圈层？

朱晓峰出生在甘肃和政，西北的风土人情，塑造了他对河西走廊最初的感情，他深爱着这片土地。一路进修，他先学音乐，后又转入历史学专业，毕业后进入敦煌研究院工作，研究敦煌乐舞。

跨学科的学习经历，让他对敦煌文化有特殊的理解，尤其是敦煌莫高窟第285窟中的雷公击鼓图像。

“壁画没有声音，但当我们走进敦煌第285窟，当我们凝视着雷公的时候，我们似乎能听到这种阵阵的鼓声从壁画里面传出来。”朱晓峰说。

第285窟并不对外开放，尽管它是莫高窟早期内容最丰富的一座，融合了佛教、中国神话、道教、印度婆罗门教诸神，而“雷公击鼓图”更是颇具代表性的壁画内容。

如今提及雷神，年轻人的认知大多来自西方漫威系列电影，殊不知中国古代文化中，也有雷神的形象，形制更生动、底蕴更深厚。

在敦煌，诸多洞窟中都绘有“雷神”的形象。

他兽首人身，头部长角，肩生双翼，身旁围绕着若干面大小均匀、呈悬空状的鼓。

中原文化认为，雷声是天上的雷公手脚并用在打鼓，为干涸的黄土高原洒下甘霖。古人用鼓声拟雷声，在祭祀时奏响，祈祷风调雨顺。

鼓也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之一。

敦煌又是古代鼓文化的汇集地，鼓由此传向西亚甚至欧洲，雷公击鼓自然成为敦煌莫高窟中出现的重要题材，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2019年，朱晓峰对这些资料进行统一梳理，整理出一条“雷公击鼓”完整历史线索，丰富了雷公击鼓的故事，以学术的方式，呈现出晚唐时期人们生活与文化的侧面。

雷公击鼓

雷公击鼓图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与丰富的历史文化底蕴。过去，敦煌研究院曾经仿制过雷公鼓，并远赴海外演出，广受好评。

但当时间延伸至数字时代，怎么让它也出现在大众的视野，让更多人注意到它？朱晓峰暂时没有明确的答案。

2022年年底，“王者荣耀”团队找到朱晓峰，希望能够塑造一个男性英雄皮肤形象，朱晓峰意识到“机会来了”，于是提议了雷公鼓。

对于朱晓峰来说，雷公鼓既能讲出生动的、易传播的故事，在美感度上又可以呈现敦煌文化的特色。双方一拍即合。

第285窟中的“雷公击鼓”

朱晓峰理解的合作，不是简单的嫁接，而是提炼双方长处，有机融入。既能让大众理解敦煌文化，又保留游戏原有的意味，构建一个完整的游戏世界观。

想实现这个目标，难度可想而知，但朱晓峰又增加了新的难度。他提出：既然雷公鼓是乐器，那么就不能光有画面，还要还原雷公鼓最本质的功能——演奏。

这样，这个游戏皮肤才真正有了灵魂。

大多数人对于认识乐器，很少会系统性地钻研它的演奏“门道”。过往的作品中，乐器要么有出类拔萃的外形，要么有极具辨识度的音色。只要二者占了一头，在“破壁出圈”这条路上便有了优势。

为了让雷公鼓响起来，团队请来在国际上久负盛名的打击乐独奏家，李飚。

李飚艺术生涯逾40年，深耕打击乐领域，曾是中国首位公派打击乐留学生，获得诸多国际大奖。他不仅是首位在世界顶级音乐学府中担任教授的华人打击乐家，亦是首位在国际音乐比赛中获奖的华人打击乐演奏家。

李飚对敦煌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在他的理解里，敦煌音乐带来了太多历史上的故事，和很多凝结古人智慧的乐器。这一次仿制雷公鼓，让李飚很兴奋。

雷公鼓在历史上并不存在，没有人真正聆听过雷公击鼓的声音。以壁画的形式呈现，雷公鼓充满魅力，但从实际演奏的角度来看，李飚说：“也不太可能有人手脚共用来敲鼓，神话就是神话。”

想真正把敦煌雷公鼓的声音挖掘出来，不仅要靠想象的力量，更要对历史文献严格考证，实现“复原式”仿制。

李飚首先提出，仿制鼓的制作上，不能使用一枚螺丝。使用任何当代的东西，都是对前人智慧的不尊重。

依托史料的记载，参考壁画上鼓的颜色和连接方式，李飚前后探访了多家老牌制鼓厂，又拜访了多位制鼓工匠，反复修改大小、制式，逐渐画出设计图。

现在想要制作一面鼓并不难，但李飚还是坚持采用古代匠人纯手工制作方式。因为任何细节的差别，都会导致最后音色、形制上的不同，也便称不上是合格的仿制。

在敦煌研究院的支持下，李飚钻研起制鼓的手艺，结合文献中唐代制鼓方式，建议制鼓工匠们采用牛皮刮制造鼓皮。李飚对鼓的仿制环节严谨异常，每一个步骤都要翻阅大量古籍资料。

朱晓峰提出雷公鼓在设定中是“神力使其悬浮”，那么在现实中，如何找到合适的支撑方式是重中之重。

既要方便演奏，又要考虑静态的美观，还要确保每位观众都可以看到鼓，同时必须与敦煌壁画近似。

除此之外，李飚还十分在意音色，他希望仿制的雷公鼓连调音方式都是仿古的。制鼓匠们参考文献中记载的唐代制鼓方式，采用麻绳串联，根据麻绳松紧进行调音……

李飚希望利用这次机会，复制出一种古代中国真正的声音。

对前期在制鼓上的筹备，大家称得上一丝不苟。当来到演奏创作的阶段时，李飙在自己多年打击乐演奏经验的基础上，与这套“传说中的”鼓碰撞出了当代的千年之音。

“我特别希望能用我们祖先的一种朴素的语言来告诉大家。一个鼓的声音，同时是一个递进的关系，让这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复杂。从一种节奏变成一种旋律，让大家感受到鼓的这种韵律。”

最终鼓曲的呈现，被李飚称为“神话变成现实”。

视觉和听觉层面的“破壁”难点逐一击破，新的问题又接踵而至——

要怎么做，才能把鼓声从耳畔敲进人们心里？这个切口，又要从谁身上找？

2019年，在一次重新梳理史料的过程中，朱晓峰发现，无论是敦煌壁画还是敦煌文献，都能反映出历史上对鼓的实际使用情况，较为详细的当属晚唐五代时期。

莫高窟第156窟-张议潮统军出行图

史料记载，晚唐时期，归义军领袖张议潮设立“宴设司”，主管敦煌地区人民的祈愿赛神活动，将“鼓”作为祈愿赛神的重要乐器，在诸多文献和壁画中，留下大量真实的人名、画面细节。宴设司的账目更是详细记载了制鼓木匠们的用料、饮食等细节。

敦煌每年都有大量的祭祀活动，赛神节是当时重要的传统仪式，朱晓峰根据制鼓流程的记载，推测“鼓”是赛神节重要的演奏乐器。赛神节也成了展现古敦煌民俗文化的一个极好的“切口”。

为了更好地呈现雷公鼓背后的故事，在朱晓峰的指导下，游戏团队制作了一段长达3分多钟的CG动画，展示整个皮肤背后的世界观。在原本的设定中，一位老者诉说着当年雷公的传说：

赛神节前，黄沙漫天。

前往赛神节的人们因恶劣天气而惴惴不安，担心无法如期进行赛神节上至关重要的祈愿仪式……

就在人们感到茫然之时，雷公现身云端，击鼓驱散风暴，给了地上的人们以信念与希望。

《王者荣耀》CG动画截图

一段3分多钟的动画效果，朱晓峰反复确认细节，直到保证每一个细节都来自真实可考的历史文献。

他提到，初版画面中仅有1秒的敦煌古城，出现了莫高窟在古城内的景象。可以想象，在有限的画面内，保证各项元素的呈现，是最简单的方式，但朱晓峰果断拒绝，“这不符合事实，莫高窟距离敦煌古城很远”。

前期一切都推进顺利，但到了中期，朱晓峰对着CG的过程稿反复斟酌后提出，这一版的CG故事对雷公鼓与敦煌的挖掘不够深入，故事情节更是落了俗套。

为什么不把CG动画中讲故事的老者，设定成制鼓匠中的一员，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鼓舞后代坚定心中的信念？

经过多番推敲和讨论后，故事设定大幅修改，敦煌文献中记载的一位制鼓工匠正式成为“破壁切口”。

于是，在最终呈现的故事里，名为冯常安的老人向后辈叙述着自己的曾经：

他是怎样迎着风沙而上，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广场中央，使出全身力气敲响一面面鼓，让鼓声振奋了在场的民众，再次唤醒了他们对美好必将如期而至的坚定信念。

更具有神话色彩的是，隆隆鼓声上达天际，雷公在云端现身，以雷为锤敲响十二面雷公鼓，驱散风沙回应着人间的祈祷与信念。

《王者荣耀》CG动画截图

与过往史书多记载王侯将相的故事不同，在藏经洞出土的敦煌文献P.2641《丁未年（947年）六月都头知宴设使呈设宴账目》中，冯常安的名字作为八位普通造鼓木匠之一被记载。

要知道，在当时，制鼓工匠的社会地位并不算高，而他之所以被文献记载，大概率是因为鼓在赛神节上是举足轻重的舞乐元素。

敦煌文献P.2641

有了“冯常安”这一角色，故事瞬间有血有肉起来。

从壁画上的雷公鼓意象，到敦煌文献中造鼓、制鼓的历史记载，再到当时敦煌的世俗文化，游戏的世界观有了完整的闭环呈现。

敦煌不再是单纯的“设计元素”，而是完整融入整个主题、皮肤的底层逻辑。这便是朱晓峰提到的：“合作不是嫁接，而是融入。”

借助游戏皮肤来实现破壁这件事，并非孤例，这是敦煌文化和数字力量的又一次“跨时空赛博联手”。

20世纪80年代末，时任敦煌研究院常务副院长樊锦诗首次提出“数字敦煌”，希望利用数字化技术永久地、高保真地存储莫高窟内的文化遗存。

30多年来，一批又一批人才投入数字化保护工作，将青春和热爱献给莫高窟。

现在，朱晓峰、李飚、王者荣耀团队等来自不同领域的专家集结在一起，接过了用数字形式传承敦煌文化的“这一棒”。

敦煌博物馆馆长实名秀在第十三届中国数字出版博览会上说：

文化绝不是高高在上，是千年岁月中的人间烟火，也是寻常巷陌中的万家灯火。

传统文化破壁再生，越来越融进现代生活，才是所有人希望看到的景象。

在这4年的合作里，朱晓峰也渐渐发现，专业性的、学术性的研究成果，与大众的需求完全可以找到平衡。

2023年恰逢“一带一路”倡议提出10周年，像千年前中原文化汇聚于敦煌传向西方那样，如今敦煌文化融入数字时代，流向了更多年轻人。

沉睡近千年的雷公和雷公鼓，复活了。

朱晓峰把这称为文化的力量。中国人拥有一种共同的文化底色，是血脉里的同一种文化。他相信用新的形式把传统文化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一定会得到共鸣。

“文化文化，文而化之，文化的力量不容小觑。”

作者：牙谷牙狗。来源：最人物（ID：iiirenwu）。关注微信公众号 最人物（ID：iiirenwu）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转载请联系最人物（ID：iiirenwu）授权。

图片来源于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