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史济荣
年纪不大,毛病不少。这话“表扬”的乃是区区在下。
这不,在杭州邵逸夫医院22层的病房里,我又仰面八叉地躺在病床上,被护工推着去动手术了。这是平生第三回,全麻的那种。妻子和女儿被劝阻在病房门口,但她们仍悄悄跟着,直到电梯口,那是医疗专用电梯,闲人莫入,只好止步。妻说,不用害怕。女儿说,等你回来。
电梯里只有我和护工。我无话找话,问手术室在几楼。他刚说了“在……”就止住了,而是伸出四根手指晃了晃。对一个去动手术的人,他不愿说出那个字。他是善意,可他不知道我从来不戒忌那个字,我姓史,在我们的方言中与“死”同音,戒忌得过来吗?
人从出生那一刻起,就在不断奔向死亡。但真要勘破生死,又有几个人能做到?陈丹青说:“中国人也有信仰的,中国人的信仰就是TMD先活下去再说。”这话虽有调侃的意味,却也是实情,生如蝼蚁,能做的只是苟安于世。
“让开让开!”护工的呼喝声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四楼到了。原来这一层楼都是用来做手术的,好大!我被推着不断地往前走,走向大楼深处,终于到了一间挂着“手术准备室”的屋子,里面一排排整齐地躺着好些人,上面都蒙着白被子,我的心中突然想起一个词:太平间。这当然只是我的瞎比方,他们有的手脚在晃动,有的正发出呼噜声,大屏幕中播放的电视也证明这是在人间。
护工高喊“12号到了”。咦,刚刚我还是“17床”的,转眼又成“12号”了?人到了医院,第一个感悟是名字只是个代号。一个代号而已,人若为名而累,实在是自寻烦恼。
护士一茬茬过来,挂盐水,核实身份,反复询问有没有过敏史,有没有吃过东西,有没有高血压、糖尿病,这些问题对我很简单,统统没有。又问身上有没有假牙、手表、首饰,此时的我赤条条如初生的婴儿,当然也回答没有。
由此得到医院里的第二个感悟:生活简单就好,无须装饰,显摆更要不得。以前有人以满嘴的金牙来炫耀他的富裕;现在则以高档手表、大金项链或各种首饰来彰显其地位,而到了医院里,这些都是累赘,都是必须摘除的危险品。
资料图。据CFP。
等待手术时,我得交代一下这次来医院的起因。这次不是因为突发疾病,而起因于一次平常的聊天。那天女儿问,爸你身体好吧?我说好的。但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每晚睡八九个小时,中午也要歇一会儿,可还是感到很累,没精神,真的是老了。女儿马上意识到这不是衰老的原因,而是病变。联想到几次出去旅游,她妈宁愿与外孙挤着睡,也不愿与我同住一个标准间,说我打呼噜太响,会吵着她。在家里,一直是我睡楼下,她睡楼上,打雷也听不见的。
女儿说,爸,你这是睡眠障碍,可能还有呼吸暂停,你得去医院检测一下。我嘴上答应着,心里并没有引起重视,以为年纪大起来打呼噜是正常现象,干吗去做检测呢,我从小在父亲的呼噜声里长大的,母亲晚年时鼾声也很响。
女儿却不依不饶,一次次催促,年初终于在妻子的陪同下去了区人民医院耳鼻咽喉科做检查。医生的话与女儿预料的一样,需做睡眠监测。那就预约,到住院部睡一晚。
检测结果出来,8小时中我呼吸中断了217次,最长一次中断73秒,伴随心率下降、血氧下降,各项数据都超出了“严重”的指标。医生说,这相当于每天晚上都要煤气中毒一次。之前我还以为是女儿小题大做,这一下让我意识到幸亏女儿的坚持,这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得马上治。
那一刻我想到了我妈,我妈生前估计也患了呼吸障碍伴随间歇性呼吸中断。妈曾跟我说晚上常睡不着,气闷,一睡就会被憋醒。当时我以为是年纪大的正常现象,要知道这是一种病,买一台呼吸机就能缓解大部分,我定会买的,这样也许我妈还能多活几年。妈,不孝儿如今后悔来不及了。妈,我比您幸运,您生了个没用的儿子,而我则有个懂事的女儿。
如何治疗?医院的呼吸科和耳鼻喉科给出了不同答案:动手术和用呼吸机。这给了我们一个选择难题。
秉着“你父母的身体你作主”的一贯做法,我把这个难题抛给了女儿。近年来,我们不知不觉中把女儿当成了主心骨,凡事总让她拿主意。于是女儿查阅资料,花钱向网上医生咨询,但还是难以决断。后来她查到邵逸夫医院有这方面的专家,不如当面请他诊断,于是预约了他的号。到约定的门诊日子,妻驾车送我到杭州,接上女儿立即去看专家。专家观察了我的鼻腔和咽喉后,给出了旗帜鲜明的判断:动手术好,通过手术矫正鼻中隔偏曲和过长的软腭,能明显缓解症状。我们相信医学,相信专家,于是有了这次就医。
护士来推我了,我的思绪再次中断。我被推进众多“手术室”中的一间,里面有很多“绿衣天使”在忙碌,除了主刀医生,还有麻醉师、助理、护士等。我时常帮高考上榜的学生填报志愿,知道能被医学院校录取的都是高才生,如今大医院连护士也只招有本科学历的人。他们都是当年的“小镇做题家”,学而优则医,进入大医院,又经历一番磨砺,成为各个岗位上的能手。作为老师,我对“小镇做题家”有本能的信任,愿意把身体交给他们。
专家到了,手术开始。女医生拿一个面罩扣住我的嘴鼻,我想这是要麻醉了,我深呼吸几下,可头脑仍清醒得很,原来她给我呼吸的是氧气。接着她又换了一个面罩,再让我呼吸,我呼了两下,意识还是清醒,谁知下一秒便失去了知觉。
约两小时后我醒来了。手术在咽喉部,我说不了话也动弹不得,却能哼哼,于是我发出了猪一般的哼声。我听到有个护士回应道,“你醒了呀?”麻药的功能还没退去,我的脑海仍是一片模糊,我只会哼哼,那护士说,别急,等会儿送你到病房去。
她这轻轻一句话,实际上非常动听,说明我无须去重症监护室(ICU)!相对以前,这次手术真是“除却巫山不是云”了。我的意识越来越清醒,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排望不到边的电灯,灯下排着长长的病床,也是像我一样刚做完手术尚在留观的病人。
我猛然想到,这哪里是人呀,分明是刚被医生们维修过的机器。人也是一架机器,年长月久地使用,也会磨损,也会坏了某个零件,于是送到医院来维修,经医生们修修补补、拼拼凑凑,回去又能继续发挥功能了。
小时候有一句深入人心的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此时我在想,人生不也一样?新三十,旧三十,缝缝补补又三十。30岁以前不知道疾病为何物,30岁以后偶尔也会生病,但影响不大,60岁以后则要与病为伴,随时缝补了,缝补得好的可争取再活30年,不然就要“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了。
我虽已提前进入了缝缝补补的状态,不过我不悲观。等待回病房之际,我暗暗在想,出院后要规律生活、时常锻炼,坚强且快乐地生活下去,不负上天恩泽,不负亲人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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