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蔡辉
“平地突起金天龙,面如紫玉真英雄。化行江汉服羌戎,百年以来夸俊功。”
这是元代诗人郝经在《戊午清明日大城南读金太祖睿德神功碑》中的诗句(原诗甚长,只录四句),对金太祖完颜阿骨打极尽赞美。
金太祖起于草莽,一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金代名臣程寀称:“八年之间,奄有天下,功德茂盛,振古无前。”然而,完颜阿骨打去世后,金军迅速衰落,渐成屡战屡败的弱旅,后人耻笑为“武元(指完颜阿骨打)辛勤建大业,子孙一笑寒灰飞”。
金军为什么衰落这么快?真是未坚守祖训的结果?
2001年,文物部门对北京房山的金太祖陵保护性发掘,出土诸多文物,一件小铜人(在金太祖陵南侧东大殿出土)引人注意,它高5厘米,状如童子,呈站立姿态,上身着坎肩,下身赤裸,右脚在前,左脚在后,双手抱球状物。类似的小铜人在北京延庆金代吕氏夫人墓中也出土过,在金上京(今属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阿城区)多有出土。在它们身上,藏着金朝的衰亡密码——沉迷于神秘信仰中,难以自拔,甚至亡国在即,仍四处延请方士卜卦算命。
值得注意的是,金人建国之前已颇迷信,完颜阿骨打亦如此,但他成功地驾驭了迷信,使其为自己服务,可快速成功掩盖了迷信的可怕一面,后来的金帝始终挣脱不了迷信的枷锁,眼睁睁地看着国力日衰。
本文主要参考学者周永川的《巫术与金代皇权关系研究》,予以介绍。
20世纪初金陵遗址旧影
沉浸在集体迷信中
迷信巫术,是古代北方民族的传统。辽国即如此,据《燕北杂记》:“契丹行军不择日,用艾和马粪于白羊琵琶骨上炙,破便出军,不破即不出。”
辽穆宗(耶律璟)时达于极致,据《辽史》:“(庆历七年,957年)夏四月戊午朔,还上京。初,女巫肖古,上延年药方,当用男子胆和之。不数年,杀人甚多。”竟用男子胆汁做长寿药。
从文献看,金人先世异常迷信。
比如温都部首领乌春伐完颜部,行军途中“大雨累昼夜,冰澌(即冰凌)覆地,乌春不能进。既而悔曰:‘此天也!’乃引兵去”。
再如金世祖完颜劾里钵一次取胜,却放弃追击,他说:“今日之捷,非天不能及此,亦可以知足矣。虽纵之去,败军之气,没世不振(意思是被打败的军队气势,一辈子也振作不起来)。”竟“引军还”。
完颜阿骨打起兵反辽时,皇后薄察氏“举觞东向,祷于皇天后土”,此后“每逢新年,对日祈祷,行祭东海”,且“其国之初,为敬先祖,忌葬于护国林之东,此乃敬林神之举”。在作战中,完颜阿骨打多次借口梦到神相助,鼓动士气。
据《南渡录》,宋徽钦二帝被掳到金国后,“二帝随行人在市井间见百姓数十人,击鼓扬兵,仗旗帜,牵二牛,上各坐一童男女,其男女首俱用索缚牛项下,云往官府祝神云。二帝随至官府中,庭下众人鸣鼓拔刀,互相斗武,请神祝祷。亦有巫者,彩服画冠,振铃击鼓,罗列于前。复跪膝胡拜,言尤不可辨”。可见当时金人全民皆迷信,利用迷信,金帝调动起人们的战斗精神。
出土于五女山的金铜人
阿骨打也要讨好“国相”
化迷信为己用,始于金景祖(完颜乌古乃,完颜阿骨打的爷爷),他从雅达手中,用币马买到“国相”一职。令人好奇:当时辽人最强,为何不买辽官,非要当“国相”呢?
学者李秀莲指出,“国相”即巫师,本意是“为会之人”,地位非常重要。比如完颜阿骨打时的“国相”是撒改,负责驯服诸部、审理讼狱,是“国俗”中巫师“神判”职能的转化,所谓“撒改治国家,定社稷,尊立太祖,深谋远略,为一代宗臣,贤矣哉”。完颜阿骨打战胜谢十,都要把缴获的谢十的马送给撒改,换取撒改欢呼“义兵始至辽界,一战而是胜,灭辽必自此始矣”,起到“申告于天地”的作用。
金人先世敬天,但与中原文化的天不同。
中原文化的天是抽象的,代表绝对的善,统治者只有行善,才会得到眷顾,人人均可依据天道来评判统治者;金人先世的天则是具体的,它既善且恶,只要正确操作,就能发挥影响,关键看操作者(巫)的本领,而普通人不可懂天道,否则便对统治者构成了威胁。
金人先世相信,“国相”掌握着人与天的沟通技术,这意味着,“国相”可利用神鬼,为自己服务。
《金史》称:“景祖不受辽籍辽印,取雅达‘国相’以与其子。世祖既破桓赧、散达,辽政日衰,而以太祖属之穆宗,其思虑岂不深远矣夫。”
学者周永川指出,“景祖……以币马财富和武力威胁,迫使雅达将‘国相’代表的巫者身份及象征物札达石交与景祖,景祖随即……垄断了巫权”,这为后来阿骨打实现内部统一,夯实基础。
靠的是故弄玄虚
“国相”服众,靠的是故弄玄虚。
学者李秀莲认为,雅达非人名,可能是专门巫师,擅长“Yat魔法”(Yat出自突厥语),该魔法在古代北方民族中普遍存在,也写成札达、鲊答、查达、劄答等,指灵石。据周永川钩沉,它“青黄赤白绿黑色不一,大小亦不齐,生牛马腹中,亦生蜥蜴尾根及野猪头腹中者,尤良……祈雨,则以柳条系之,置净水中,即雨。祈风,则囊之悬马上”。
《蒙古秘史》中记:“其不亦鲁黑罕、忽都合二人知札答之术,遂作法致风雨。”
元代陶宗仪在《辍耕录》中称:“往见蒙古人之祷雨者,非若方士然。至于令印、旗剑、符图、气诀之类,一无所用。惟取净水一盆,浸石子数枚而已。其大者若鸡卵,小者不等。然后默持密咒,将石子淘漉玩弄,如此良久,则有雨……石子名曰鲊答。”
这些祈雨者的方法近似,即:将札达石泡在水盆中,一边揉搓,一边念咒语。
直到清朝,仍有“鲊答祈雨仪”。在澳洲原住民中,也有类似祈雨方法,只是“灵石”有异,有的是被雨水冲刷到地表的陨铁,有的是天然形成的石头……但均来自森林、河流。札达石本身无魔力,巫师才能发挥它的“魔力”。
完颜阿骨打的爷爷当上“国相”后,掌控了札达石,可号令女真各部落。到金世祖(完颜劾里钵,完颜阿骨打的父亲),开始利用梦,“予昔有异,每战未尝被甲,先以梦兆候其胜负”,到完颜阿骨打时,巫权交“国论勃极烈”掌控,代行“做梦取胜法”,所以完颜阿骨打表示,他会与各勃极烈一起坐天下。
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
完颜阿骨打善于把迷信转化为战斗力,常用“禳桧之法”,即誓师、祭旗等礼仪。比如对辽宣战前,完颜阿骨打将祭天仪式办成“向天告状”大会,称:“世事辽国……有功不省,而侵侮是加……今将问罪于辽,天地其鉴佑之。”激发起军人的斗志。
完颜阿骨打去世后,继位者的魅力远逊,拥有神权的国论勃极烈反成了威胁。
金熙宗废勃极烈制度,用汉法,“视开国旧臣,则曰‘无知夷狄’;及旧臣视之,则曰‘宛然一汉户少年子也’”。金熙宗被刺后,海陵王上台,亦全力收回神权,为此编造谎言:称曾过良乡(今属北京)的料石冈神祠,投杯珓,默念“使吾有天命,当得吉卜”,两投皆吉,后来果然当上皇帝,封料石冈神为灵应王。
为征伐南宋,海陵王又编谎言:在打猎途中,向上天祭拜,称“若我有大位,百步之内当获三鹿。”确实连获三鹿。又祭拜:“若统一海内当复获一大鹿。”果然再获一大鹿。他以为用这种小孩子把戏,就能骗过所有人。
海陵王用汉法代旧制,引起勋贵集团的强烈不满,可他在迷信上却“复古”,编造的故事多且重复,还经常梦到神,解释上极牵强,引起各级将领的鄙夷。
伐宋前,天有异象——太白星入太微右掖门,古人认为将“君臣相杀”,大凶。占卜者提醒说,“兵入天子之廷”,海陵王却说,伐宋即兵灾,是吉兆。占卜者称,看太白星走势,“或为贼”。海陵王又说:“兵兴之际,小贼固不能无也。”总之,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最终兵败,被手下所杀。
一步步走向反智
金世宗上位后,为找回凝聚力,转而提倡旧俗。据金启孮先生钩沉,金世宗有两法:
其一,将忘旧俗的女真诸王送到上京体验生活。
其二,鼓励使用女真语。在宴会上,令歌者唱女真歌曲。据《金史》:“(大定十三年四月,1173年)乙亥,上御睿思殿,命歌者歌女直词。顾谓皇太子及诸王曰‘联思先朝所行之事,未尝暂忘。故时听此词,亦令汝辈知之’。”
金世宗还强化祭祀。
比如祭天,金世宗称:“本国拜天之礼甚重,今汝等言依古制筑坛亦宜,我国家细辽、宋,据天下之正,郊祀之礼,岂可不行。”女真与中原对“天”的理解不同,只好兼顾,既有射柳、祭祀等旧俗,也有斋戒、郊天等汉法,祭天次数剧增。
再如祭祖,一年多至11次。
祭祀多,巫的地位提高。本为驭众,可金世宗渐渐信以为真。卢沟河多次决口,无计可施,遂给河神加封,“久之,水复故道”,金世宗竟认为“鬼神虽不可窥测,即获感应如此”。后黄河决口,金世宗派出的官员也“斋戒祷于河”,“河乃复故”,其实金朝治黄从未成功。
金世宗还继承海陵王的“每月上七日不奏刑名,尚食进馔不进肉”,且“诏立春后、立秋前,及大祭祀,月朔、望,上、下弦,二十四气,雨未晴,夜未明,休暇并禁屠宰日,皆不听决死刑”。走向反智。
巫太多,民间皆“妄卜休咎”,挑战了皇家对天命的垄断权,金世宗只好下令:“自今宗室、宗女有属籍者及官职三品者,除占问嫁娶、修造、葬事,不得推算相命,违者徒二年,重者从重。”
歪藤长不出正果
金宣宗时,各种危机爆发,蒙古大军一度包围中都五个月,“京师粮乏,军民饿死者十四五”,遂“置招贤所”求言,可找来的都是巫师。
比如草泽李栋,曾在司天监学过占卜,他预言将有兵乱,恰好术虎高琪谋反,金宣宗因而信任李栋。名臣张行信劝谏说:“狂子庸流,猥蒙拔擢,参预机务,甚无谓也。司天之官,占见天象,据经陈奏,使人主饬已修政,转祸为福……不宜偏听也。”
金廷逃到汴梁后,遭蒙古大军围困,“太学诸生亦选为兵”。蒙古军撤围后,金哀宗又广求术士,一度信任李懋,“遣近侍密问国运否泰,言无忌避”,没想到,求李懋占卜的人太多,金哀宗“恶其言太泄,遣使者杀之”。
逃奔蔡州前,金哀宗请武桢占卜,武桢不客气地说:“蔡城有兵丧之兆,楚有亡国之征,三军苦战于西垣前后有日矣。城壁倾颓,内无见粮,外无应兵,君臣数尽之年也。”金哀宗“惟嗟叹良久”,最终“不以此罪”。
从完颜阿骨打起兵,到金哀宗败亡,迷信伴随金朝始终,却未将金朝带上正轨,周永川的分析一针见血:巫术不是信仰,信仰关注彼岸,巫术直通现实焦虑,巫术只是利用神,无法收获真正的尊敬、崇高等,所以,巫术建构不出“道德共同体”,无法将社会有机地组织起来,只有上下互骗,永无共赢。而一个人人皆小人的社会,难以持久。
完颜阿骨打等通过天才的方法,最大化地开发迷信的利用价值,但迷信就是迷信,它无法修成正果,应用越充分,就越难升级,最终生生拖垮了金王朝。(责编: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