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浙江乌镇 摄影报道 实习生 姜孟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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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叶,生于1972年,河南省修武县人,现任北京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2023年因《宝水》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是本届茅奖获得者中唯一的女性得主。
乔叶在乌镇(本人提供)
在乌镇见到乔叶,她很忙碌。在参加茅盾文学周的系列活动的间隙,不断有读者来找她签名、合影。她都一一耐心回应,脸上笑意盈盈。这次来乌镇领茅奖,走在乌镇的石板路上,遇见小桥流水,身为北方人的乔叶感受到,“在我生活的地方,‘水’的元素很少,土地是大块的。江南的水则融入日常的生活。在这儿,河流就像土地的另一种形式。”当有别于自己熟悉的生活经验的东西出现时,让乔叶在注意汲取这种新鲜营养的同时,她也感觉到对自己的家乡有了更深的理解,“所有的异质经验,都是一种鲜明的映照和提醒,回到家乡的时候你的认识会更深刻。”
近些年,每次回河南老家,乔叶都会格外贪婪地到处去看,趁着空就使劲儿地东跑西跑,主要是去那些传统形态相对完整的村庄。有感觉的时候,她干脆就住下来。“跑村”、“泡村”之后,她就想写小说,想写一个跟当下的乡村现实有密切对话关系的长篇小说。这也是她获茅奖的作品《宝水》的由来。跟乡亲们相处得久了,乔叶对于文学之“大”和“小”有了自己的辩证思考,“在‘跑村’和‘泡村’遇到的人,很多都不看小说,也不知道我作为作家,天天具体是干什么的。他们甚至不会认真地去区分作文、作品、作家。
乌镇街上陈列的茅奖作品《宝水》
文学显得陌生而遥远。让我感受到‘文学之小’;但同时,在生活的广阔场域里处处都有文学,正是广大的人群给文学写作提供丰厚的生活素材和营养。他们可能不懂文学,但他们身上有文学性。只是他们对自己身上的这种文学性不自知。作为写作者,我们应该敏锐地去捕捉,并用文学艺术将之书写、表达出来。从这个角度,我又体会到‘文学之大’”。
11月17日晚,在“新时代 新创作 新阅读 ——新时代文学跨界传播论坛”结束后,封面新闻记者来到乔叶所入住的酒店房间,对她进行了面对面的专访。
封面新闻记者在乌镇专访茅奖作家乔叶
乔叶:我写的是“精神上的、情感上的、经验上的城乡结合部”
封面新闻:获得茅盾文学奖这样重要的文学奖项,肯定带来一系列的改变。从创作的心理状态上,您有怎样的体会?
乔叶:我觉得这要分几个层面说。因为得奖我收到很多活动邀约,这的确会占用我的时间份额,让静下心去思考自己要写东西的时间变少了。但我的创作心态比起以前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不是一个有“偶像包袱”的人,获得茅盾文学奖,也不会让我在写新的作品时担心自己写的东西别人会怎么看待。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成长可能性的作家。其实我写东西的时候,心态非常纯粹,我不会去设想读者会怎么想、评论家会怎么想。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的写作首先是要对得起我感受到的磅礴、丰富的生活。我创作时最大的动力来自情感,比如我对乡村的情感。也就是说,我所考虑的是写作本身的内部问题,所预想的外部都不在我的考虑之内。
乌镇的茅奖颁奖典礼气氛很浓
封面新闻:从一开始写散文到后来写小说,当时会想过自己某一天得到比如茅盾文学奖么?
乔叶:完全没有想过,得奖真是我意料之外。
封面新闻:从一开始当小学老师到走上文学写作,你取得很好的文学成绩。文学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乔叶:文学给我带来多个层面的收获,包括个人命运的改变。因为写作,我拥有了更宽阔的人生。但最重要的、最本质的影响,还是文学对我精神世界、心灵成长上的陶冶。文学带给我生命的成长。
封面新闻:你以前写了很多散文,出了很多散文集。之后你的创作精力重点转移到到写小说上。对这两种文学体裁,你有怎样的体会?
乔叶:在我的体会中,小说是艺术含量更大的文学体裁。比起散文,小说的内部空间更大,因为可以虚构。虚构是小说和散文之间的一个明显的边界,散文体裁的写作伦理是如实相告,和拥有虚构特权的小说相比,就显得相对扁平了。对我而言,虚构是巨大的权利。虚构能够让文本的内部张力和外部延伸都变得非常充分。当然,这种虚构的权利,你要谨慎使用它。虚构并不意味着瞎编乱造,你要在合乎生活逻辑、艺术逻辑、文学逻辑、情感逻辑、人性逻辑等各种逻辑的基础上进行虚构。这对作家提出更高的要求,所以这是创作小说时的难度之一。我想到了一句大意如此的话,你永远不可以相信一个小说家,因为充斥着虚构、谎言,但是你永远要相信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因为他的虚构是为了抵达更高层次的真实。
乌镇的“茅盾文学周”朗读亭
长篇小说能让阅读者无形中获得“精神的钙”
封面新闻:现在大家都能体会到,时间被切割得非常碎片化。很多人没有耐心读完一部长篇小说。在这种情况下,在您看来,长篇小说存在的意义主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乔叶:长篇小说对社会生活有着特别宽阔的表达。长篇小说的“长”,不是简单线性的“长”,而是立体的“长”。而且这个“长”不仅是内容长,还有意味着文本所呈现的宽度、高度、深度等各种维度的“长”。我们日常生活中看到的优秀电视剧,其中很多都是由长篇小说作为母体派生出来的。我想,这也是长篇小说很重要的一个价值。
从读者角度来说,阅读长篇小说所带来的精神世界的愉悦感、获得感和更厚重的命运感,不是看网络短视频或者电视剧弹幕所能给予的。我们人活在这世界上,有很多的人生问题需要有相对成熟的“三观”来应对。但这个“三观”怎么练成,就需要你有更深厚的阅读,对人性有更深刻的认识,而这些是长篇小说擅长提供的,而不是一个段子所能给到我们的。长篇小说能让阅读者在无形中获得“精神的钙”,让我们的内在生命真正成长。
封面新闻:诗人李元胜说他特别喜欢的就是,写出最好的诗时,突然而来的心灵自由感、解放感。你写小说是怎样的感受?
乔叶:诗歌这种文学体裁很特殊。在我看来,一篇诗歌的完成,真是犹如神助。从这个角度来说,诗歌有非常神奇的命运感,当然,诗人也需要平时的写作训练。而且,除了那种篇幅很大的长诗,一般一首诗完成的时间是较短的。它可能5分钟之内、10分钟之内,或者一天之内已经完成了。但是写小说,尤其是写长篇小说,更像是从事体力劳动,像农民种地,一定会有一个春收夏长、秋收冬藏的过程。创作小说要跟着人物故事成熟,让篇章成秩序。小说很像钟表,你看它转得非常轻盈,其指针背后的各种零件显得非常重要,要严丝合缝,才能产生一种匀速的、科学的的转动。
乌镇的“茅盾文学周”朗读亭
文学写作者不要抱怨大众接受度有限 关键在于写出好作品
封面新闻:在当下,比起其他媒介,比如影视、视频,作为文字形式存在的文学作品,大众接受度、影响力很有限。你怎么看纯文学和大众的关系?
乔叶:纯文学想要提高大众接受度,最重要的是还是作者首先要把作品写好。比如说《红楼梦》,即使不拍电影、不拍电视剧,我相信它依然是畅销的,大家依然会看到,是因为它足够好。再例如余华的《活着》能如此畅销,也主要是靠小说本身的魅力。我们不要低估文字这个媒介,不是说文字天生好像要被视频取代了。
如果是不好的作品,什么都会被取代,不好的视频也会被取代。作家永远拿作品说话,永远拿作品吃饭。我觉得,作为文学写作者,我们一定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抱怨。我们国家有这么庞大的人口基数,如果的作品足够好,即使读者群再小,也会有足够的读者支持你。
在《甄嬛传》弹幕中可以发现文学性碎片
封面新闻:随着信息媒介的变革,文学也开始突破文字,以多元化的方式表现。我们在影视、舞台、短视频等形式中看到文学性。作为一个小说家,你有怎样的观察和体会,如何怎么看这种生态?
乔叶:的确如此。我很喜欢看《甄嬛传》里的弹幕,觉得非常有趣,网友们的很多视角很清奇,金句频频,如神来之笔。我觉得这是文学与生活融合的碎片化体现。我们已经不能古板地把文学单单理解成一个特别成熟的作品。尤其是我们文学创作者,更要敏锐看到文学无处不在的闪光点,然后再通过自己的语言组织起来,完成一个完整的作品。
封面新闻:《宝水》里的主角“地青萍”是一位乡村女性。可不可以说,《宝水》是一个女性视角比较明显的小说?你是怎么看待性别意识在文学中的体现的?
乔叶:当我为这个小说设定一个女主人公,就决定了整个作品笼罩有女性的视角。这么设置也是有内在逻辑的。这种女性主义的角度,是我承认的,也是我很主观特意选择的一个角度。
封面新闻:有的作家有时会遇到有写作素材匮乏的困扰。你有这样的困扰么?
乔叶:我没有这样的困扰。我就像花匠一样,还“养”着很多部小说,它们都排队等着我去动笔,去“浇灌”,让它们开花呈现出来。
被拍短视频的乡亲感动:他们生活中出现了另外的可能性
封面新闻:你的小说里面呈现了很多乡村场景,你怎么看“乡土文学”这个概念?曾经有人提到,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应该出现更多的城市题材的文学作品。你如何看待这种观点?
乔叶:乡土文学在我们国家的文学脉络中有强大的传统,源远流长。中国在很长的历史时期,确实就是一个乡土社会。现在的确是城市化进程加快。但其实,城市与乡村也并不是截然分开的,没有绝对的城市人和乡下人之说。我们在大城市接触到人,他们很有可能来自乡村。
如今城乡流动速度很快,无数的乡村人去城里务工,身上也会带着城市人的印记,哪怕他回到乡村,也未必觉得他完全是一个乡村人。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的更多是,城市文明或者乡村文明在一个人身上有叠加的状况。现实生活中的人们,更多的是乡村和城市混合体验的情况。所以我写的小说里更在意城乡结合部的概念,这是精神上的、情感上的、经验上的城乡结合部。
封面新闻:你写的《宝水》这部小说里,可以看到离当下很近的内容。比如在乡下,不少人很喜欢拍短视频分享自己的生活,甚至会出现在短视频走红的网红。你在村里观察到这种状况的时候,有怎样的感触?前段时间,也出现了关于假靳东或者某个网红骗钱的新闻。你会如何看待?
乔叶:互联网打破了一定的界限,让农村人也能接收到网络海量的信息。像我老家的亲戚们,他们特别爱拍短视频发社交网站上,那份热情劲让我挺感动的。因为我看到了,这是他们希望向外界发出声音,希望被看到。他们能在网络上享受一种不断破圈或者跨界的自由,在他们生活中出现了另外的可能性。对于那些上了新闻的极端案例,我觉得这终究是极少数情况,大部分人还是很理智的。在与外界进行沟通的时候,他们也会接收到更多外界的评论,会不断调整,这是好的现象,这都属于新的自我建设。
乌镇街上关于茅奖作品的海报
“我写的乡村不是简单的甜,也不是粗暴的苦”
封面新闻:写乡村生活的文学作品,你的最大体会是什么?
乔叶:我觉得就是要努力深入乡村生活的肌理里,切实感受到他们的脉搏。乡村生活肯定不是十全十美,田园牧歌,也存在一定的问题。但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大家都会努力过好日子,那么我希望能写出这种生机来。我希望我写的文字不是简单的甜,也不是粗暴的苦。
封面新闻:很多人都感受到容易被信息给裹挟,被手机给捆绑,比如哪条微信必须回、邮件必须回,你有这个困扰吗?
乔叶:对我而言,我有一个方法是,设立自己的原则,并且明确告知我的立场。比如当有人加我微信的时候,我会告诉对方,平常不在微信上聊天。
封面新闻:除去为了创作需要看的书,你平常还会看什么书呢?你自己会更关注、更偏爱哪一类的书?
乔叶:我喜欢自然科学,偏知识性的书。最近在看《云彩收集者手册》,这本书特别有趣。英国有一个“赏云协会”,这个协会成员都是云彩爱好者,他们把云彩当作收藏品,根据云彩的类型、云彩的样式、云彩的稀有程度给云彩打分。他们把云彩进行各种命名,对于云的特征、形成原因,他们有自己很诗意的、俏皮的阐发。我看得津津有味,启发我在北京也经常看云。前段时间我还写了一篇文章叫《看云记》。
预告茅奖颁奖典礼海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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