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或者说拉康的“作品”可以拿来阅读吗?如果把这个问题抛给拉康本人,他一定会断然地告诉你:“不可以,如果你真的想要理解我的东西,那就去听我的研讨班吧,在那里,即便你依然做不到真正意义上的充分理解,但通过现场,你所获得的将是任何阅读都无法给予的。”
是的,拉康是不可阅读的,因为他的作品绝大部分是在课堂上或讲台上宣讲出来的,而不是专为“阅读”而写作的。以德里达主义的角度说,拉康似乎属于那种重声音而轻文字的在场形而上学的传统,可实际上,他并没有把声音和意义的在场相等同,相反,作为一个精神分析学家,他把“声音”看作是其本身不表征任何意义的语言“废料”。拉康把课堂和讲台视作是分析设置的一个组成部分,主张分析实践作为一种症状“阅读”活动只存在于倾听和阐释中,而这种倾听和阐释又只能借助于言语、只能在言谈情境中来实现分析的“逐步突破”,这就是说,对他的思想或“声音”的“阅读”和“理解”根本上离不开主体间性的结构,离不开横亘在主体之间的言语场域的作用。
拉康的不可阅读还在于他是一个具有超现实主义风格的理论家,是一个处处将论说掩藏在巴洛克式的修辞中的演说家,是一个喜欢逻辑跳接和语义滑动、喜欢对他人的概念做劫掠式挪用、喜欢运用连专业的数学家都看不懂的拓扑变换、喜欢装备许多“科学化”的伪形作为理论盔甲的“知识恐怖主义者”。
拉康是不可阅读的,可另一方面,正是这种不可阅读性,使得他成为了罗兰·巴尔特意义上的那种“可写的”作家,几十年来,人们从各个不同的学科领域和各种不同的角度阅读、阐释他的理论,但直到今天,我们仍没有看到有哪一位阐释者敢说他/她的阐释是完备的,至于哪一种阐释才是合法的或正确的,这个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最终的结论,甚至说,如果有哪位阐释者敢说只有自己的阐释是唯一正确的,那他/她一定属于拉康所说的那种“愚蠢的主体”,一个早已为幻象所捕获却又全然不知的主体。
拉康是不可阅读的,这恰是我们“必须”阅读拉康的理由,也是我们阅读拉康时必须信守的边界,是使我们的阅读得以可能的一个前提——按照拉康的逻辑,只有在不可能性中,才有可能开出一条可能性的道路。其人已去,现场的倾听已不再可能,阅读——包括听现场录音,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阅读”,因为你听到的将不过是作为“剩余”的声音,以拉康自己的话说,那不过是一堆有待处理的“废料”——便成为我们再次走向他的唯一路径。于是,我们必定要面临一个令人焦灼的问题:“如何阅读拉康?”
是的,这同样是一个愚蠢的主体才会提出的问题,因为它已然隐含了对某个“正确”读法的渴望。不过,如同拉康自己把所有的“阅读”皆视作主体对自身症状的“阅读”,而症状“阅读”是一个逐步突破而非逐级还原的过程一样,对拉康或者说拉康文本的阅读亦当在这一症状阅读的层面进行,换句话说,面对“如何阅读拉康”这个问题,要想自己不至于因为“正确读法”的诱惑而被引入意义的封闭,就需要对问题本身做一方向性的置换,即把“如何阅读拉康”置换为“如何通过阅读拉康来阅读我们自己的症状”,以及如何有效地突破拉康在文本中刻意设置的重重障碍,在他伏击阅读主体的地方找到进入症状结构的入口?
拉康不可阅读,可另一方面,正是这种不可读性构成了拉康精神分析学的第一个诱惑,由此才有了对拉康文本无穷无尽的可能的阅读。风格终归只是风格,它就像一本书的封面,朴素也好,庄重也罢,终归只是以“嵌入”的方式“悬浮”在外层的东西,一个好的封面就在于它能提示被包裹在内里的宝藏,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提示”,以拉康的逻辑说,如果我们把“提示”视作充分、完整的“揭示”,那实际就代表主体在与对象的关系中陷入了一种想象的幻觉,代表主体对“提示”的另一功能即遮蔽的功能的不知。对于我们的阅读行为而言,风格终归只是存在之意义的一个外显装置,要想突破或破解风格对存在(文本)之意义“提示”/“遮蔽”的悖论性功能,除了需要在阅读中摆清自己的位置,明确阅读与文本的关系,还有最重要的一步就是要弄清楚结构风格、使风格作为所欲望的“对象a”的基本手段。对于拉康及其文本,我们在阅读中首先要明确的就是他的话语的逻辑,其所谓的“不可读性”很多时候都与他的逻辑有关——是的,拉康虽然不可阅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话语毫无逻辑,相反,逻辑正是他的捕鼠机。
在此,我们把拉康结构其理论的基本逻辑分为五种(也许还有更多):失败的逻辑、剩余的逻辑、悖论逻辑、非对称性逻辑和拓扑学逻辑。用一些例子来分别说明它们。
人们常说拉康的理论是一种有关主体性的理论。是的,拉康的确强调其精神分析学的核心任务就是要揭示主体的真理/真相,但他对这个真理/真相的揭示总离不开他者和主体间性的维度。一定意义上说,拉康的那些逻辑都与这两个维度的嵌入有关。
拉康所讲的“他者”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相对于某个主体的另一个主体,而是指结构主体的“另一个场景”,它既是构成主体的无意识的场所,也是主体的无意识构成本身。他者是一种他在性的结构力量,是能指的场域,是主体在此完成其认同的场所,所谓主体是被结构的,实际就是在他者秩序中构成的,主体总是且已然是他者的主体,是在他者场域中出现的效果主体,主体间的关系根本上是主体与他者的关系,是参与对话的两个主体相对于他者场域的位置关系。主体与他者的这一关系带给主体的一个根本性后果就是主体的异化和分裂,因为主体在他者场域中认同的是一个异己的、他在的东西,主体的认同过程实际是在把一个异于自身的他在性内置于自身的过程。
所谓失败的逻辑,简单地说,就是主体在他者场域中的认同终归要以失败告终,主体的认同不过是主体的失败和失败的主体的双重纠缠。那么,失败是如何嵌入到主体认同过程的?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把握两个关键的环节,那就是存在的匮乏和他者的欠缺。
“存在的匮乏”,这个颇具海德格尔意味的说法是拉康对主体命运的一种本体论描述,它指的是主体性存在的某种虚无性和空洞性,某种莫可名状的特质。存在的匮乏有多个层次:在前主体状态,这个匮乏指的是一种彻底的空无,“彻底的空无”不是什么也没有,而是什么也不是,因为主体在进入象征秩序获得一个社会化的位置之前,其存在尚未被命名,是一个实在的混沌,在那里,既没有自然和文化之分,也没有“我”和“你”之分,按照拉康的解释,这个前主体的状态是一种神话状态,它未曾真正地存在过,它只是有欠缺的主体对某个完满状态的一种回想,是主体在回溯性的历史记忆中构想出来的某个已然失落的世界;在精神分析学的意义上说,存在的匮乏也指主体的一种原初失落,即伴随诞生而来的与母亲的原始关系的切断——精神分析学称此为“诞生创伤”——婴儿的降生即意味着与母体的脱离,意味着曾经完满的伊甸园状态的永远失去,这一原初的失落将在主体的心理结构中留下无法抹除的阴影,成为伴随主体一生的一个创伤性内核,每当主体遭遇挫折的时候,它就会作为一种构成性的力量主导主体的欲望行进和欲望阐释;进而,存在的匮乏还指属于象征秩序的语言和父法对主体的切割,例如,随着俄狄浦斯情结的解决,个体终于在社会中获得了一个主体性的位置,拉康称此为个体在象征秩序中的注册,可这个获得是要付出代价的,个体必须接受父法的阉割和语言的铭写,必须牺牲或放弃自己的原始欲望即对母亲的欲望,而由于这个牺牲,通过象征秩序成就的主体本质上是一个被阉割的主体,一个有欠缺的主体,一个在欠缺和匮乏中不断欲望着的主体。主体根本上就是一个失败的主体。
如果说存在的匮乏还只是为主体的失败奠定了基调,那么,他者的欠缺将使这个失败成为主体必要遭遇的东西,失败的主体最终必要通过主体的失败获得实现。所谓他者的欠缺,指的就是语言结构的不完整性和断裂。拉康称语言对主体的欲望命名的过程实际就是他者对主体的一种切割,主体借此完成了在象征秩序中的注册,获得了一个象征性的位置,但他对由此而永久失落的原初对象——母亲作为整一的存在——的欲望就只有在一系列的能指替代中寻得想象的满足,主体欲望的实现必定以失败告终,这不只是因为想象的满足终归是“想象的”,更是因为那个以能指替代构成的意指链条是不完整的。拉康说,他者作为能指的场域乃是众能指的集合,按照集合论的悖论逻辑或者哥德尔的不完全性定理——它们是拉康的“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集合的完整性实际是由集合以外的某个要素来规定的,比如“有理数”的集合是因为“无理数”才得以可能的,“有理数”即是“非无理数”,这意味着所谓集合的完整性其实是有条件的,即它是以不完整性作为前提的,拉康把这称作是他者秩序中的一种欠缺或他者的欠缺。他者的欠缺意味着意指链对主体的意义缝合总是会遭遇失败,总有一个无法能指化的东西即主体的原初失落对象落在能指的集合以外,最终导致主体认同的失败,导致主体在认同中成为一个失败的主体。就此言之,失败的逻辑实际是构成主体性的能指逻辑所内有的,是他者秩序所内有的。
失败的逻辑几乎渗透在拉康理论的每一个角落:能指链的意指作用的失败;主体性认同的失败;主体的欲望满足的失败;主体的求原乐意志的失败;主体间的关系的失败;移情分析的失败,等等,这一切都与失败的逻辑有关。
第二种为剩余的逻辑。剩余的逻辑仍与语言切割的不彻底有关,它指的是语言对主体或欲望的命名总是会留有剩余,换句话说,在主体那里,总留有一个东西是无法命名的,主体的欲望满足总因为某个剩余而被延宕,并因为这个剩余而进入欲望的无尽链条,在欲望中不断要求“再来一次”、“再多一点”。
同样以主体对父法的认同为例。拉康说,父亲的功能说到底就是“不”的功能,是父亲向孩子和母亲宣布禁令的功能:孩子为获得主体性的位置,就只有接受父亲的禁令或父法的阉割,放弃对母亲的欲望。这个阉割当然是象征性的,它只是以法的形式把对母亲的欲望封存在一个不可能的场域,母亲—对象从此成为一个不可能的对象,一个激发主体的欲望的对象,一个剩余的对象。
这个剩余到底是什么?是残留的对母亲的欲望吗?严格地说,不是。对母亲的欲望是在象征界阐述出来的,而剩余是留在实在界的东西,是不可象征化的原初对象,是主体在诞生之时就已经永久失落的原质之“物”,它实际上就是一种不可能性,是“空无”,是欲望主体在欠缺中想象出来的一种原初失落。可这个剩余又是欲望的原因,是激发欲望、启动欲望的转喻性链条的东西,是主体总想在象征和想象中捕捉到它但又总是与之错失的东西。
剩余是一种无用之物,因为它没有“使用价值”,因为它是价值的剩余。但另一方面,剩余是激发欲望的原因,主体之为欲望的主体和原乐的主体,就是因为它的作用。正是基于主体与剩余的这种关系,拉康在研讨班中干脆称主体或欲望就是一种剩余、一种残渣,主体即是“人渣”(residue)。为什么?因为人的欲望乃是他者的欲望。比如我们总是欲望着他者欲望的东西,我们总是欲望成为他者的欲望对象,我们总是以他者的欲望来规定自己的欲望,总之,我们的欲望并非我们自己的,而是在他者中且通过他者被结构的。可是,他者究竟欲望什么?他者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主体对此完全不知,他者的欲望之谜令主体焦虑不已,在他者欲望的煎逼之下,在欲望满足的失败中,主体一次又一次遭遇到自身的残余性,同时一次又一次在他者的欲望中、在对他者欲望的欲望中把自己渣滓化:“在你的眼中,我不过是人渣”,因为我在你的眼中看到自己就是人渣。
同样地,剩余的逻辑可以用在许多地方:能指链的意义坚持;能指对主体的缝合;欲望的欠缺;他者欲望之谜;他者的原乐;女性的“非一”;移情的悖论等等,都可以借这个逻辑获得说明。
与失败的逻辑和剩余的逻辑一样,悖论逻辑在拉康的理论中也十分普遍。他曾以“要钱还是要命”这一被迫的选择来说明这个逻辑:要钱的话,人财两空——命丢了,钱也没了;要命的话,乖乖把钱交出来。在这个二者必选其一的选择中,不论选哪一方,都意味着损失。主体性的存在亦是如此。依照拉康的理解,主体的认同是在象征界完成的,且必定要通过象征界来完成,主体性的构成乃是象征界的语言或能指切割的效果,就是说,主体总是一个效果主体。
但另一方面,这一效果是悖论性的:主体通过对父法的象征性认同固然可以在社会中获得一个象征性的位置,可令主体深感挫败的是,这个位置的获得是要付出代价、做出牺牲的,他需要放弃或压抑某些东西(比如对母亲的欲望),然后才能获得社会及文化的象征秩序的认可。
进一步地说,之所以出现这种悖论性效果,根本还在于主体实现其认同的他者场域的功能是悖论性的,这可以在多个方面来说明。就能指的运作而言,主体性的获得就是主体与能指的一种意义缝合,可能指功能的另一面恰恰是否定,比如菲勒斯能指,它固然可以提供给主体一个认同对象,但这个认同却是基于父亲功能的“不”,主体与菲勒斯能指的缝合其实是以该能指的否定功能作为前提的。换从他者的角度说,主体化根本就是主体要在他者场域获得确认,可这个他者(在此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社会建制、文化规制这样的非人化力量,也可以把它理解为处在那一建制或规制之中且代行其非人的意志的他人主体)是有欠缺的,不仅如此,这个他者还是一个淫荡的、不知饱足的他者,一个不断地向主体要求更多的他者,正是他者要求的这种过度,把主体抛入了欲望无尽的煎逼,他者的欲望令主体在他者中的确认陷入了僵局,这就是主体性构成的悖论。
拉康在研讨班中讲到了许多悖论,比如他者欲望的悖论、原乐的悖论、爱的悖论、幻象结构的悖论、对象a的悖论、驱力的悖论等等,它们的存在无一例外地使得主体的命运必定是悖论性的。
拉康运用的第四种逻辑就是非对称性逻辑。所谓非对称性,指的是具有结构性关系的双方在交互作用中的某种单向运作,所以拉康时常用这一逻辑来说明主体间的关系。
拉康说,主体间的关系并不是主体之间互为主体或互为对象的关系,因为主体间关系得以可能要取决于处在关系结构或关系情境中的主体对自身位置的指认,而这一指认总是离不开他人位置的参照以及因这个参照而来的位置倒置和关系反转。
比如在爱的关系中——拉康通常把它看成一种想象性的关系:当我对你说“我爱你”的时候,你之所以被爱看似是因为你的某些特质——比如你的美貌、你的气质甚至你生气时撅起小嘴的样子——使你显得可爱、值得我爱,而实际上,这些特质之所以可爱和值得我爱,是因为它们满足了我的力比多投注,是因为我在那些特质中看到了自己的理想形象,或则是因为那些特质可填补我的欠缺与匮乏,也就是说,在这个情境中,“你”并不是作为一个被爱的主体甚或被爱的对象而在场,“你”只是居于了一个参照的位置,是我在这个位置所欲望的东西的一个代理或傀儡,以精神分析学的理论说,我在这里爱的始终只是我自己,爱总是自恋性的。
当然,“我爱你”这个话语是要求得到回应的。当我说“我爱你”的时候,我其实是欲望得到你的爱,我欲望自己成为被爱,我欲望你如我所要求的那样爱我,在这里,主体的位置被倒转了,“我”从主动者的位置转到了受动者的位置,这个位置倒转当然不是现实地发生的,它只是处在想象的幻觉中的主体的一种无意识运作。进而,如果对方以“我也爱你”这样的话语来回应,我们就说这里建立起了一种主体间的爱的关系。可拉康不是这样理解的。在他看来,这充其量只是表明对方也处在想象的幻觉中。爱的一方和被爱的一方的话语看似都是指向另一个主体,可在想象性的关系中,那“另一个主体”实际只是一个位置,甚至是一个空位,有待“我”用想象的幻觉来加以填充,双方的话语不可能真正地相遇和叠合,即便它们可能发生交会,那交会的地方也只是各自的匮乏之所在,是各自原初缺失的对象之所在,以拉康的话说,是“对象a”的所在。
除上面说到的想象性关系以外,主体之间还存在一种以语言或他者场域为中介的象征性关系,这同样是一种非对称性关系,其逻辑的运作尤为复杂,在此就不做说明。
非对称性逻辑对于我们理解拉康有关主体间关系的理论至为关键,比如自我与他人的关系、主体与他者的关系、主体的性别关系、受分析者与分析师的关系、学生与老师的关系,等等,都是一种非对称性关系,拉康在晚期教学中对非对称性逻辑有极其频繁的操演。
其实,上面所说的四种逻辑都可以归于一个逻辑:不可能性的逻辑。对拉康而言,不可能性总是与实在界相关联,实在界作为主体的一个存在界域恰恰是主体不可抵达的场所。正是实在界的这一不可能性,才招致了主体的失败,招致了语言切割的剩余,招致了认同的悖论,也招致了主体间关系的非对称性。反过来说,所有这一切都表明:完全的主体化是不可能的;主体间的关系是不可能的;主体的欲望满足是不可能的;性关系是不可能的;爱是不可能的;乃至最后,精神分析也是不可能的。
最后是拓扑学逻辑。拓扑学是拉康对精神分析学施以科学化和形式化的手段,它虽然取自数学,但拉康的运用并不是纯数学的。拉康的拓扑学既体现在他十分热衷的各种拓扑图形中,也体现在他的理论阐述中,这里讲的“拓扑学逻辑”主要是针对后者。
一般地说,拓扑学的根本在于结构的连续变换,拉康的拓扑学主要是想象界—象征界—实在界的“三界”拓扑学,它思考的是“三界”之间的关系和交互作用以及这一作用对于主体的效果。比如主体认同的问题,拉康把它分为想象性认同和象征性认同:在想象性认同中构成的是自我,在象征性认同中构成的是主体,前者以理想自我为认同参照,后者以自我理想为认同参照,前者是主体(自我)朝向对象的一种外投射,后者是主体通过对象完成的一种内投射。实际上,在主体的构成中,这两种认同形式是交互作用的。以观看行为为例,拉康说,镜像阶段的那种纯粹想象性的看并不存在,因为任一主体自来到世间的那一刻起就已然被象征界所铭写,例如在他——这时他其实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主体——向镜中窥看的时刻,常常是代表着象征秩序的父母——他当然还在父母的怀抱里——指给他某个理想的认同形象,比如父母对着镜中的形象说,“看,这就是我们的漂亮宝宝”;“这就是我们的小天才”等等,或者当婴孩以父母的形象或父母的期许、认可与赞赏作为参照来“完形”自己时,象征界的他者就在此发挥作用了,主体在这个镜像认同中完成的就不再只是理想自我,而且还有自我理想。这就是说,在主体对镜像的观看中,不仅有属于想象界的自恋性认同,还有属于象征界的他者认同,前者形成的是理想自我,后者形成的是自我理想,前者是自己对自己或与自己相似的对体的看,后者则是以他者的目光来看自己,按照他人指给自己的理想形象来看自己,以使自己成为令人满意的、值得爱的对象,换用拉康的拓扑学表述,与自我理想对应的观看方式是“我”“想象地”看那“象征地”看着我的他人,由此而形成了我“想象地”看自己的“象征形式”。这听起来的确十分缠绕,但如果你熟悉了拉康的拓扑学逻辑,理解它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
拉康的许多理论都有着“三界”拓扑学的框架,所以他提出了许多三元组的概念系统,比如需要—要求—欲望、想象的父亲/母亲—象征的父亲/母亲—实在的父亲/母亲、想象的菲勒斯—象征的菲勒斯-实在的菲勒斯、挫折—剥夺—阉割等等,它们都可以甚至都需要置于“三界”的拓扑学运作中来理解。
失败的逻辑、剩余的逻辑、悖论逻辑、非对称性逻辑和拓扑学逻辑,这里不敢说它们是打开拉康的理论迷宫的万能钥匙,但要相信,如果你对这些逻辑有基本的掌握,那一定可以帮助你扫除许多阅读上的障碍,为你深入拉康文本的腹地提供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