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人生很短暂，她的思念很绵长｜睡前分享
解放日报2023-10-02 03:01
1963年王杰与赵英玲第一次合影。王杰生前所在部队纪念馆提供
2023年7月14日，王杰牺牲58周年纪念日，人们从当晚山东卫视播出的纪录片《寻找王杰》中，看到了赵英玲与王杰画像的合影照。此时，距他们第一次合影，已逾一个甲子。
技术合成的赵英玲与80岁王杰模拟像 林宇辉画
少年有个英雄梦
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英雄，那些撑起国家与民族精神骨骼的英雄，是怎样炼成的？回眸王杰23年短暂而辉煌的人生，你会发现，英雄的起点，是少年时心中升起的那颗星。
晋冀鲁豫野战军司令员刘伯承和政委邓小平，再演“围三阙一”拿手好戏，在金乡万福河给救援被围羊山的国民党整编第66师的199旅布下口袋阵，这天，是1947年7月13日。
刘伯承、邓小平在羊山前线
那是解放战争中历时最长的一场阻击战。我6纵17旅旅长李德生，按刘邓首长部署，网开一面、虚留生路，指挥部队在万福河阻击17昼夜，全歼敌199旅，生俘旅长王仕翘，为夺取鲁西南战役最后胜利，使刘邓大军在歼敌9个半旅共5万余人后直出大别山，揭开人民解放军战略进攻的序幕，铺平了道路。17旅被誉为“万福河北岸的一道铁墙”。
旷日持久的枪炮声，惊扰了万福河畔华堌村一个5岁稚童的梦。这个后来取名王杰的儿童，自然不能理解毛泽东1947年7月29日以党中央名义通令嘉奖的鲁西南战役的重大意义，但年岁渐长后他知道，在家门口围点打援的羊山战役中，有8500多名官兵英勇献身，而留下姓名的仅510人。
解放军攻破羊山寨门
鲁西南战役的硝烟飘散10年后，1957年，金乡羊山烈士陵园统一归葬散落各地的牺牲烈士遗骸。15岁的王杰随学校参加迁葬时，从一座坟茔中起出一具头颅中有一颗子弹的烈士灵骨，随葬的瓦片用朱漆写着烈士的名字刘思代——刘思代是山东阳谷人，在部队当通讯员，战斗中头部中弹牺牲，卒年16岁。王杰对这位牺牲时仅比自己大一岁的小哥哥崇拜极了，每年清明都去给他扫墓。
刘思代烈士之墓 朱瑞骞摄
少年心事当拏云。1961年，久蓄从军志的王杰，在考取金乡一中高中时，毅然投笔从戎，来到驻徐州的济南军区坦克二师，参加新兵集训后，被分配到师工兵营当战士。
坦克二师营房，坐落在国民党军用美国援助装备建起的战车1团团部旧址上，蒋介石次子蒋纬国在此任团长时的办公室，尚有残余痕迹。1948年，淮海战役第二阶段作战中，蒋介石亲派任装甲兵参谋长的蒋纬国，率战车团到前线配合李延年、刘汝明兵团救援黄维兵团，勉励他重演淝水之战以少胜多的奇迹。12月16日，黄维兵团全军覆灭。消息传来，付出了伤亡13000多人的代价、 12天只前进了几十里的李、刘兵团，以及蒋纬国所率战车团，连夜撤至淮河以南。
置身于改写历史的淮海战场，浸润着部队光荣的战史，王杰仿佛穿行在时光隧道中。王杰所在部队某坦克营二连六班，是一个培育战神的英雄集体。抗美援朝中，该班215号坦克作战时坦克陷坑，车长杨阿如指挥乘员就地隐蔽，果断出击，击毁美军坦克3辆，在工兵配合下脱险后，又击毁美军坦克2辆、炮3门、地堡20个，创造了我军单车击毁敌坦克数量之最。在每天与离自己最近的英雄前辈对话中，雷锋、黄继光、董存瑞、方志敏、刘胡兰、张思德、邱少云、安业民等光彩夺目的英雄模范，成为王杰日记中反复出现的高频词，楷模的剪影贴上了他的日记扉页。王杰的英雄梦炽热如火，又融入日常。入伍4年来，无论是赴天津抗洪抢险，还是到沂蒙山区执行国防施工任务，他都勇挑重担，冲锋在前。在同期入伍的战友中，他第一个入团，晋升为上等兵，入伍两年即考取工兵专业五大技术“满堂红”，连续三年被评为五好战士，两次荣立三等功，被部队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模范共青团员”和一级技术能手。
王杰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1965年夏，王杰随工兵营到苏鲁交界的邳县（今邳州市）安营扎寨，利用京杭大运河进行武装泅渡训练。
邳县是淮海战役旧战场，17年前围歼黄百韬兵团的旷世血战，就在邳县碾庄展开。岁月流逝，淮海战场那些灿若群星的英雄，在共和国天穹愈加明亮，闪发着夺目的光芒。
1948年11月19日，华东野战军总攻碾庄，九纵二十五师七十五团奉命肃清碾庄南敌外围曹门楼阵地，几次爆破第二十五军一个大碉堡，均遇挫未果。指挥员正焦急，济南战役被俘后自愿加入解放军的赵万树请战获批准。赵万树换上一身国民党军装，抱着炸药包向前爬去。守敌以为他是自己伤兵，便任他前行。赵万树爬到大碉堡前放好炸药包，敌人发现上当向他开火，但为时已晚。一声巨响，赵万树和碉堡一起消失了。赵万树英勇牺牲后，根据他生前愿望和战场上的英雄行为，部队追认他为中共党员。
这个动人心弦的故事，在当地流传很广。
战地夏夜，王杰仰望星汉灿烂的天空，心潮起伏。从羊山到淮海，多少英雄为了理想和胜利英勇献身。其时，王杰也在积极争取入党，已向连队党支部交了14次申请书。
驻地民兵一直保持着尚武精武优良传统。工兵营来县驻训，邳县人武部出面协调，要求工兵营派教员训练张楼公社民兵地雷班。一级技术能手王杰，理所当然成为施训教头。
理论授课结束后，7月14日上午，是炸药包代地雷实爆训练。一大早，王杰就来到试爆场地，到大运河边进行了两次实爆试验，都很顺利。不料在实爆操作演示时，敷设的炸药包拉火装置意外自燃，而现场距炸药包半米到两米范围内，密集围拢着12名民兵和专职武装干部。千钧一发之际，正半蹲半跪设雷的王杰猝然跃起，纵身扑向了炸点……
那是生死关头最后的抉择。迅疾向后仰卧，避开爆炸形成的45度最大杀伤角，即可化险为夷。可在场的民兵和专武干部呢，爆炸必定会对他们造成惨重伤亡。王杰没有退路，没有第二种选择，他像心中的英雄那样，迎着死神扑了上去……
在铸造了无数英雄的淮海战地，一个23岁的年轻战士，以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为人生画上了光彩夺目的句号。
1965年11月9日本报有关王杰的连环画（解放军报原创）
爆炸现场的12名民兵和专武干部，除民兵罗汉瑞被炸断一条腿、有几人负了轻伤外，其余都安然无恙。被救者及家人强烈要求，王教员是为救人牺牲的，得给他记大功。
王杰英勇牺牲后，前来调查和处理善后的师领导，从他留下的日记中看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铿锵誓言，不禁怦然心动。经济南军区调查组缜密调查，工程技术专家复盘验证，确认了王杰的英雄行为。而王杰写的3本10几万字的日记，成为展示一个伟大共产主义战士内心世界的窗口。
1965年9月，王杰被追认为中共党员。11月，全国掀起学习宣传王杰热潮，国防部命名王杰生前所在班为“王杰班”，周恩来、朱德、董必武、陈云先后为王杰题词。王杰日记不胫而走，成为展示英雄成长心路历程的生动教科书。
王杰生前所在连——南京军区某部工兵营地爆连 新华社发
中国共产党波澜壮阔的精神谱系大河，从此有了特色鲜明的王杰精神。
王杰牺牲8年后，当年他救护过的民兵李彦青，组织民兵实爆训练遇到“哑雷”。设雷女民兵欲上前排除，被李彦青拉住了。他亲自排险，不料炸药爆炸致其双眼失明。李彦青以英雄为榜样践行王杰精神，成为江淮大地活着的王杰。
一个甲子再同框
58年前，邳县张楼那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得很远。在内蒙古阿荣旗，王杰的未婚妻赵英玲后来忆起，在那前后，有一次她到门前草垛扯草做饭，兜头刮来一阵旋风。姑娘那时还有些信天象凶吉，心里一沉，抱起草就往家跑。
“别跑，让人家看见，还以为咱家出了什么事！”
说话的是王杰父亲王儒堂。1958年，因生活困难，王儒堂携妻将雏从金乡来到阿荣旗，落户那吉屯农场。王杰家乡有“不灭长支”习俗，王杰当老师的伯父王廉堂是长子，膝下无子。王儒堂举家北迁时，便把王杰过继给王廉堂当儿子，直到他1961年参军。此前，1957年在老家疏浚万福河，王儒堂给民工做饭，到赵英玲家磨面，见小姑娘伶俐能干，家境也不错，便托人上门提亲。两个年轻人见面互生好感，两家便按旧俗定了亲。王杰牺牲前，患心脏病的母亲张苏颖写信给赵英玲，说很想念她，让她到阿荣旗住些日子，娘俩好说说话。王杰1965年5月回阿荣旗探亲，遂与赵英玲有了最后的相聚。
赵英玲送王杰的荷包及里面的丝线
6月1日，王杰和赵英玲上街，走到照相馆门口时，王杰提出进去照个相。赵英玲想到，1963年3月，她到徐州看望王杰，两人已经到照相馆照过相了，王杰弟妹多，家境不宽裕，于是说：“还是把钱省下来，给弟妹买学习用品吧！”王杰犹豫了一下，望了望照相馆说：“那就以后再说吧！”
半个多月后，赵英玲感到家里的气氛不对了。王杰父母忽然变得沉默寡言，两位老人眉宇间似隐藏着巨大悲痛。几天后，她从妇女干部口中得知王杰牺牲，顿觉天旋地转，难以自持，但她更担心老来丧子的公婆。原来，王杰部队来人慰问时，老人怕她难以承受这一打击，默默咽下了失子之痛。赵英玲想起她抱着草往家跑时，老人的提醒竟一语成谶，泪水霎时流成了河。20世纪80年代，两位老人辞世后，墓碑都朝向徐州儿子部队的方向，朝向家乡金乡的方向。
历史在变革中不断掀开新页。在中国于龙骧虎步中发生天翻地覆巨变的年月，王杰始终像一颗耀眼的金星，在共和国的天穹上熠熠闪光。2017年12月13日下午，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到第71集团军某旅视察，专程来到王杰生前所在连。习近平主席在连队荣誉室驻足察看王杰遗物，深入王杰班与战士促膝交谈，勉励大家要学习践行“两不怕”精神，加强战斗精神培育和战斗作风训练，做新时代王杰式的好战士。
在离开王杰的日子，喜爱唱歌的赵英玲，自编自吟了几十首小调，寄托她对王杰的思念。而让她顿足追悔的，还是痛失与王杰第二次合影的机会。
2022年，山东电视台新闻记录中心编导王媛，和王杰部队几名官兵一起拍摄《寻找王杰》。从济南去赵英玲和养女所在的大连庄河前，王媛琢磨，给赵奶奶带件什么礼物呢？她想到，这些年来，省公安厅“神笔警探”林宇辉曾给不少抗战和抗美援朝老兵画过像，便请他绘一张80岁的王杰像。林宇辉依据王杰生前的戎装照，绘出了进入耄耋之年的王杰素描肖像。80岁王杰画像的诞生，让他的未婚妻赵英玲穿越时空与英雄再次同框。
山东电视台拍摄的纪录片《寻找王杰》
8月15日，摄制组来到大连庄河市，将特殊的礼物王杰画像交给80岁的赵英玲。终于重逢了！由青及老始终不能忘记王杰的赵英玲，看到和自己一起变老的“王杰”，泪水潸然而下。她按当年与王杰在徐州合影时所坐的位置，把王杰像举在自己左侧，请摄制组给自己留下一张珍贵的合影。
赵英玲与王杰80岁模拟像合影 白俊峰摄
摄制组离去前，赵英玲从卧室衣柜抽屉里，翻出一个用白手绢包着的物件，里面是一个五彩荷包。这是王杰1961年入伍时，她赶到当裁缝的亲戚家，用各色布头拼接缝制而成的信物。王杰始终将此包带在身上，牺牲前回阿荣旗探亲落在家中。包内有王杰装入的一缕草绿色丝线，至今崭新如初。赵英玲把荷包交给王杰部队的干事白俊峰，说：“我原来打算，王杰牺牲60周年时，把它带到部队去。今年我80岁了，到那时还不知能不能成行，就请你们把它带回徐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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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高建国
文字编辑：许云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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