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篓里的螃蟹:进来容易出去难

戴维·罗森汉是一位美国心理学家,曾在斯坦福大学担任法学和心理学教授。罗森汉之所以为世人所知,是因为他做了一项近乎疯狂的罗森汉实验,这项实验挑战了精神病学诊断的权威性,撼动了精神病学的根基。

1972 年,美国正深陷越南战争的泥沼无法自拔。当时,罗森汉刚取得法学与心理学双学位,并以优异的成绩获得了斯坦福大学的教职。他发现当时许多人都以患有精神病为借口来逃避服兵役。罗森汉提出了疑问:精神病的诊断是否形同虚设?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生性喜爱冒险的罗森汉突发奇想,准备做个大胆的实验。他拿出电话本给自己的 8 名好友打去了电话,向他们说明了自己的计划,希望他们能参与实验。这 8 名好友中有 3 名心理学家、1 名研究生、1 名儿科医生、1 名精神病科医生、1 名画家、1 名家庭主妇,加上罗森汉本人一共 9 人。罗森汉要求大家一起假扮精神病人。

假扮精神病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确保实验成功,罗森汉和他的好友们可是做足了功课。他们计划连续 5 天不洗澡,不刮胡子,不刷牙,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让人一看见就想躲开。光这些还不够,罗森汉查阅了大量与精神病相关的医学文献,在其中找到了一个和幻听相关的症状,即耳朵总是听到「砰、砰、砰」的响声。罗森汉不仅要求大家熟记症状,还让大家反复练习怎样与精神病科医生对话。如果医生表示需要住院治疗,大家住进病房后要马上表示幻听症状消失了,且感觉很好。此外,罗森汉还教好友们怎样假装吃药:先把药丸藏在舌头底下,等到医生和护士离开后,马上去厕所,把药吐到马桶中并冲掉。

经过几天的训练,罗森汉和他的好友们成功将自己弄成了邋遢大王。随后,罗森汉选取了 8 家精神病院。这些医院有的外观美轮美奂,内部设备齐全;有的则是公立医院,设备简陋,走道弥漫着尿臊味,墙上满是涂鸦。接着,罗森汉和他的好友们一起出发了。

1972 年的某一天,罗森汉来到宾夕法尼亚州的一家公立精神病院,挂号完成后被带入一间白色小诊室。一位医生接待了罗森汉,并按照接诊流程询问他的病情。罗森汉按照之前排练的,熟练地进行回答。当罗森汉说到自己听见了「砰、砰、砰」的声音时,医生反复跟罗森汉确认。在最终确认之后,医生沉思了许久,然后决定让罗森汉住院。

随后,有人把罗森汉带进一个房间,叫他脱掉衣服,把温度计塞进他嘴里,并在他的手臂上套上黑色束带,测量他的血压和脉搏。虽然罗森汉的测量结果完全正常,但这已经不重要了。紧接着,罗森汉被人带着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经过走廊时,罗森汉看到了一间间病房里的形形色色的病人,他们面如土色,目光呆滞,仿佛周围的世界不存在。

罗森汉被带到了自己的床位,换上了病号服。护士要求他服药,他乖乖「吃」药,等护士离开后就把嘴里的药全都吐掉了。然后,他去找医生,说自己已经听不到「砰、砰、砰」的声音了,并询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而医生只是对他微笑,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当罗森汉再一次大声问医生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时,医生非常不屑地回道:「等你病好之后吧。」即使罗森汉的生理指标再正常,神志再清楚也没有用,因为他已经被医生诊断为偏执型精神分裂症,必须住院治疗。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罗森汉非常合作,每天固定「服药」3 次,再跑到厕所吐掉,当然,他的好友们也是这么做的。在精神病院里,只要不惹事,医护人员什么都不会管。罗森汉终于熬到了出院的时刻,他马上联系了好友们,等着和所有好友一起安全返回。安全返回后,罗森汉安排大家一起复盘此次实验的整个过程与细节。让罗森汉和他的好友们惊讶的是,他们这 9 人全部被诊断为有病,其中有 8 人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还有 1 人被诊断为躁狂抑郁型精神病。这 9 人平均每人住院治疗了 19 天,其中时间最长的住院治疗了 52 天,时间最短的住院治疗了 7 天。此外,罗森汉还发现,所有人在住院期间都没被医护人员发现自己其实是在诈病,并且他们的正常行为都被医护人员解读成了病态行为。

向精神病学界投下重磅炸弹

实验结束后,罗森汉怀着忐忑而又激动的心情,将自己的整个实验计划,以及自己和好友们在精神病院亲身经历的事情写成了论文,这篇论文就是大名鼎鼎的《精神病房里的正常人》。该论文被刊登在了著名的《科学》杂志上,宛如一颗重磅炸弹,瞬间撼动了整个精神病学界。

罗森汉在论文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精神病的诊断并非依据患者的内在状况,而是受外在情境的操控,因此诊断过程必然充斥这类误差,诊断结果并不可靠。

罗森汉的这一结论引发了众多美国精神病科医生的强烈抗议和一致反对。多数精神病科医生强调说,他们的诊断是有前提的,即病人应诚实地报告病情,因此精神病的诊断建立在诚实的基础之上。

美国著名精神病学家罗伯特·斯皮策也对罗森汉的实验提出激烈批评。这位斯皮策来头不小,正是在他的领导和推动下,美国首套严谨的精神病诊断标准《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才应运而生。并且,在斯皮策的努力下,美国精神病协会促成将同性恋排除出精神病范畴,为美国同性婚姻合法化奠定了基础。1975 年,斯皮策在期刊《变态心理学》上专门撰写文章,对罗森汉的研究结果提出反击。

斯皮策指出,罗森汉的论文并没有提供就诊者当时的举止神态、言谈内容等详细资料,并且罗森汉以资料需要保密、避免破坏个别医疗机构的名声为由,拒绝提供原始资料,因此这项实验是不可信的。而就在罗森汉的论文发表后不久,有一家精神病院指出罗森汉在实验中选取精神病院时是经过人为筛选的,并指责罗森汉专门选那些设施不全、医生专业水平不够的公立医院,且自信满满地向罗森汉下了战书,称:「在接下来的 3 个月内,罗森汉随时可以派假病人过来,医院里的专业医生会马上识破。」

罗森汉天生不服输,毅然决然接受了挑战,表示会在接下来的 3 个月内指派若干假病人前往该医院就诊,如果该医院的医护人员能够甄别出这些假病人,则医院获胜。

3 个月过去了,医院发布报告,信心满满地宣称发现了 41 名由罗森汉派来的假病人。实际上,罗森汉一个人都没有派,医院误诊了。这两次实验的结果从正反两个角度狠狠地打了当时美国精神病学界的脸。罗森汉的实验结束了,但是它的影响还没有结束,可以说它影响了整个精神病学之后的发展。

科学进步与人文关怀

当时的精神病诊断之所以会出现罗森汉所发现的问题,或许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是受历史条件的限制,另一方面则是人文关怀不够。

从历史条件上说,更精确的科学研究工具当时还没有出现。斯皮策坚信精神病本质上与肺病、肝病无异,都是人体组织的病变,有朝一日必能从脑部组织与神经突触的作用的角度来解释精神病。

事实上,斯皮策说对了。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特别是核磁共振、基因检测等技术的问世,再加上信息时代的到来,现在科学家不仅能利用更加先进的仪器来收集数据,还能利用计算机来整理与分析数据,这就为进一步深入探索人类的精神与心理世界提供了可能。比如,基因科学研究表明,糖皮质激素受体基因是压力应对基因,母亲的亲吻、抚摸会促进新生儿体内糖皮质激素受体酶的分泌,高水平的糖皮质激素受体酶可以增强孩子未来的抗压能力。再比如,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基因是跟焦虑有关的基因,在压力环境下,脑源性神经营养因子基因能调动神经元,平复大脑对压力的感受水平,而这种基因发生变异后,就无法干预压力调控了,携带这种变异基因的人便更容易焦虑。

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来看,当时的医疗环境特别糟糕,医患关系非常恶劣。罗森汉和他的好友们发现了一个普遍的现象:精神病院里,病人和医生之间的交流甚少。他们这些假病人试图去找医生交流时,医生总是敷衍了事,特别是当他们叙述感受时,医生根本不听,也不关心。护理人员也是一样,完全当病人不存在。

罗森汉在住院期间发现,女护士会在全是男病人的休息室里解开制服,调整自己的胸罩。而女护士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想挑逗病人,而是因为她根本没把精神病人当正常人来看。如果罗森汉说的是真的,那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精神病诊断会出问题了。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想清楚这个哲学问题:人到底是什么?

罗森汉时代的普遍认知是,人就是机器,而医生就是机器维修师,哪里坏了就修哪里。患上精神病就是大脑出了问题,就和机器坏了一样。而事实上,人的身体或许和机器还有点相似之处,但人的精神与心理世界跟机器相差甚远。这是因为人拥有一种独特的东西——情感体验。如果两个人彼此之间有了情感体验,那就说明这两个人之间有了关系,而关系是彼此认识与了解的基础。如果医生和病人之间不存在关系,那么在科学仪器还不够先进的条件下,医生是不可能充分了解病人的。

美国人本主义心理治疗大师罗杰斯认为:「体验是认识一个人的根本。」当一个人的体验被另一个人体验到时,两个人之间就建立了关系的通道。而如果想体验到别人的体验,前提条件是能够真诚地接纳对方,无条件地积极关注对方,以达到两个人共情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在了解一个人时,往往会注重这个人说了什么,也就是这个人的思想和知识经验,而常常会忽略体验。因为思想是有逻辑的、有迹可循的,而体验却是连续的,如流水一般不容易把握。

罗杰斯认为思想是体验的镜像,就像我们照镜子时,镜子中的脸是我们的脸的镜像一样,但是镜像毕竟不是真实的。要了解一个人,只用思想和逻辑是远远不够的,绝不能忽视体验。然而,当时的精神病诊断既没有先进的仪器设备也没有良好的关系来支撑。因此,如果仅仅凭借死板的精神病诊断标准和医生的理性知识去做诊断,那么出错、误诊就在所难免了。

真正的理解,来自看见对方的感受

那么你可能要问了,如何才能去理解他人,体验到他人的感受呢?

答案就是,去「看见」自己和他人之间情感的流动。不仅要用眼睛去看,还要用身体去体会对方的感受,在脑海中看见对方的形象。

其实不仅是在医院,在亲密关系中,尤其是对待自己的孩子时,更需要做到看见对方。这话说起来简单,却是很多家长做不到的。他们把孩子当成实现自己目标的工具,视孩子为实现自己权力和控制欲望的对象。尤其是当自己在外面遭受了挫折和压力后,他们就会转而将这种攻击性指向孩子,将自己的负面情绪一股脑地转嫁到孩子的身上,从中可以看出他们没有把孩子当成平等的人去看待。

有些家长在孩子面前从来不表达爱,从嘴巴里说出来的永远都是道理、判断、分析和命令。他们在与孩子相处的过程中极度压抑自己对孩子的情绪和情感,从不把对孩子的爱表达出来,而是将它憋在心里。这其实是对理性的过度自信,与前面讲的罗森汉实验的道理是一样的。

最近,有一位上初中的女孩找我抱怨她的妈妈。她的妈妈在疫情期间无休止地冲着她唠叨,可以从早上起床一直唠叨到晚上睡觉,这让她痛苦不已。经过了解,我发现她的妈妈社会交际圈很小,而且跟她的爸爸感情不好。她的妈妈将全部感情都倾注在了女儿身上,用无休止的唠叨来表达对女儿的爱,殊不知这种表达方式对她们之间的亲子关系有巨大破坏力。

那么,我们如何才能体验到他人的感受呢?这里有一个练习,是根据我国意象对话技术创始人朱建军老师的方法改编而成的,我们可以来一起试一下。

1.请你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站着或者坐着,闭上眼睛,先感受你的鼻尖,将注意力放在这个部位,然后将注意力顺着鼻尖慢慢移动到眉心、额头、头顶、后脑、颈部,再感受喉咙,顺着喉咙将注意力下移,感受胸部、腹部、臀部,接着感受双腿、膝盖、脚踝、双脚掌、脚趾,最后将注意力放在呼吸上。不要着急,慢慢来,一点一点来。

2.现在,想象你的孩子就出现在你左手边离你一步远的地方。请你尊重第一时间出现在脑海里的画面,不要做任何修改,脑海里出现的画面是怎样就是怎样,接纳任何出现的孩子形象。

3.仔细观察出现在你脑海中的孩子具体是什么样子的,是几岁时的模样,穿的是什么衣服,姿势和表情是什么样的,看得越仔细越好,然后看着孩子的眼睛,保持不动,无论此时此刻出现什么样的画面或者感受到什么样的情绪,彻底接纳它的存在,不做任何对抗。

4.仍然闭着眼睛,左跨一步,进入孩子的身体,并做出孩子现在的姿势。你现在已经成为你的孩子。从现在起,你就是他。

5.这时候,请你想一想,你和孩子相处时,哪一个瞬间最让你印象深刻。记住,你现在是你的孩子,你可以试着用孩子的第一视角去体验孩子的感受。

6.十分钟后,停下来,站好,保持身体的自然直立。

7.右跨一步,离开孩子的身体,进入你自己的身体,重新成为你自己。

8.闭上眼睛,感受你自己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呼吸,大概一两分钟后,睁开眼睛。练习结束。

我曾经在课堂上让学员们做这个练习,现场有一位将近 40 岁的男学员做完练习后一下就哭了出来。我请他跟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感受。他说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 8 岁时的样子,儿子正坐在书桌前写作业,形象非常清晰, 但当他要看儿子的眼睛时,他的心里却有些害怕。然而, 当他成为儿子后, 一股巨大的委屈感一下冲上了他的心头,他体会到了儿子的委屈, 他的脑海里闪现出儿子在学校被其他同学欺负的样子。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了自己。在他训斥儿子之后,儿子默默哭泣, 非常无助。实际上, 这位男学员的确因为工作繁忙而很少陪伴儿子,对儿子关心不够。

在这次体验之后,这位男学员主动去找自己的儿子沟通。沟通过程中, 他第一次主动向儿子道歉, 表示自己平日对儿子关心太少, 不够理解儿子, 表达了自己的愧疚。听到爸爸这样说,儿子突然泪流满面, 父子俩一下拥抱在了一起。

这位男学员的儿子开始慢慢吐露自己的心声, 他告诉爸爸,在学校有同学给他起侮辱性的外号,他不知道如何处理,也不知道怎么跟老师说,他想和爸爸妈妈说, 但最后还是选择自己默默承受, 这些场景和男学员之前做练习时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这位男学员与他的儿子进行了深入的互动后, 他的儿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第二天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义正词严地教育了那个给自己起外号的同学,从头到尾表现得有理、有据、有节,在气势上完全碾压对方,把那个同学彻底说服了。从那时起,班上再没有同学给他的儿子起外号了, 这也是他的儿子第一次敢于直面这类问题。

总之,无论你在从事怎样的工作, 无论你面对的是谁, 都需要尽量去体验对方的感受,而不仅仅是做理性上的分析和判断, 尤其是面对自己亲近的人时。

请珍惜彼此的相遇,将心中的真情实感向对方表达出来,认真体会对方的感受, 体验彼此之间的情感流动,而不是把对方当成机器人、工具或者实现自己目的的垫脚石。特别是对待自己的孩子时,不要觉得孩子很小,什么都不懂,实际上,孩子什么都能感觉到, 他们的敏感程度远超大人。在互动过程中,只要你能做到用身体去感受孩子的感受,用心去看见孩子的形象,让孩子觉得被看见、被认同、被理解, 那么无论你做什么,对孩子来说都是很有意义的成长体验,你们之间的关系会更加亲密且具有成长性。

【本篇故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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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眉青脂弥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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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可是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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