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沈阿姨接到了一个大单：带一个两岁的女孩，月薪15000，比市场价多了3000元。

这是2020年，沈阿姨已经有6年多的早教经验。这次东家是一位30岁的妈妈，她的要求很简单，“有丰富的早教经验，不用做其他家务，就负责带孩子，能带到幼儿园最好。”

沈阿姨没有咋想，就接了单，当时她还不知道，一个两岁的自闭症女孩有多难带。

见面之后她才发现，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崩溃的孩子，“那个孩子碰都不让我碰，连手都不让拉，教什么都没反应，连看都不看你。”

三个月了，孩子的状态毫无起色，她想过无数次放弃，“是不是孩子不喜欢我？是不是我之前的带教经验都错了？”她顶着压力，从零开始学习，和孩子一样做缓慢前进的“蜗牛”。

口述 | 沈阿姨
整理 | 朱谷粒
编辑 | 皮皮爸

图片 | pexels

我带小宝3个月，已经崩溃过无数次了。这个孩子简直是个小疯子：

她对我就像陌生人一样，根本不理我。她害怕的时候，不是往我或者她妈妈怀里钻，而是往床底下、门后面、衣柜里钻。

她没法出门，脚只要一沾地就哇哇哭，感统课也完全没法上，一哭一节课。她没有模仿能力，没有语言，我拿着卡片教她认字，拿着玩具哄她开心，这些对普通孩子百试不爽的招数，在她身上全部无效。

这个家非常漂亮，是三层复式洋房，但是这里没有人提起“爸爸”，妈妈每天早上上班午夜回家，连人影都见不到。

虽然小宝妈妈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小宝就是整个家庭的唯一希望，而决定小宝未来最关键的时期就是这两三年。“要是带不出效果来，孩子这辈子可能就毁了。”

多年建立起来的职业自信和成就感在这3个月里崩塌了，我怀疑自己根本不会带孩子。我大专学历，自2014年开始进入早教行业做育婴师，从代课老师，做到主班老师，2019年又到上海先后做了月嫂和育儿师，自考了幼师资格证，带过两个普通孩子，基本上一个月可以有一万块以上的收入。

但是面对现在这个孩子，我天天想撂挑子。

好在我没放弃，我从头开始学习。我在网上下单买书学习国内外的关于自闭症研究的文献资料；小宝在残联定点的康复院上感统课，我向康复院的特教老师请教；白天小宝睡觉时，我看小宝妈妈买的自闭症居家干预教学视频。

我重新转变带教方式。先给予小宝充分的安全感，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第一时间给她情感回应。比方说她害怕地上的小蚂蚁，以前我会教她认识蚂蚁，但现在我会先抱她，安慰她，其他什么都不管。我还每天晚上给她做抚触，边摸她的后背边哄她睡觉。

在感统教室时，我不带她上课，全程让她坐在我怀里看其他小朋友玩。大概一个星期后，她开始想从我怀里出来，再过几节课，她可以自己在教室里走甚至跑，这时我才带她去和老师互动，但仍然全程坐在教室里或者在教室外的窗户上站着，让她可以一直看见我。

和她建立了信任关系，我就开始训练她的模仿能力。我先模仿她，她喜欢拨玩具汽车的轮子，我也拨轮子，她听到某首歌会轻轻摇头，我也跟着摇头，而且摇得更浮夸。当我做出这些行为，她终于开始抬眼看我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和她正在等电梯，我学她的样子双手开合，几个回合后，她两手垂下不动了，这时我再把双手打开，从未出现过的一幕发生了，她模仿我的样子把双手合十然后摊开。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那一刻我激动得把她抱起来，因为我知道她终于有模仿动作了。

到两岁半时，我开始教她说话。那时她会发“bo”的音，也会说“爸爸”了，但就算我嗓子都喊哑，她还是不会说“抱抱”。我简直要逼疯了，同是两个字的同声母叠词，为什么不会呢。

一次我接她从康复院回家，她向我索抱，我告诉她，必须说“抱抱”我才能抱。她急哭了，可是就是不说“抱抱”。我们僵持了一个下午，她终于带着哭腔发出两个类似“哇哇”的音，我实在心软了，一把抱住她：“你会说‘抱抱’了，太棒了”。

虽然这次坚持没有完全成功，但从那以后，她向我表达要求时，都会努力发出声音，开始有了用语言表达需求的意识。她会的词也越来越多，我做了一张大海报，每天记录她学会了哪些词。但这张海报我只记了一个月，就写不下去了，因为她会说的词太多了，我根本记不完。

那时我以为，小宝会说话，就是带好了，但是事实没那么简单。

当她出现语言之后，我又回到的原来的教学思路上，开始拿着认知卡片教她认字、背古诗、背《三字经》。一般来说，当我念一句原文，普通孩子会自动跟读一句，几遍之后，当我说出前面几个字，就可以接出后面几个字，但是无论我怎么教小宝，她始终不会接话，连“人之初”的“初”都记不住。

难道自闭症的孩子记忆力这么差吗？我带小宝复诊，问医生接下来该怎么教，医生问我：“她会问问题了吗？”我愣了，仔细回想一下她的确从来没有问过问题，似乎没有孩子天生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于是，我带着新任务回家，“先让她学会问问题”。

我先做提问者，问她关于汽车颜色的问题，一两个星期后，换她做提问者，她用陈述句的语调说：“什么颜色”，我没有立刻纠正，而是接着她的话用非常兴奋、夸张的语气回答。她喜欢上了这个“游戏”，模仿地越来越准确，能说的句子也越来越长。有时我故意答错，她也会纠正：“不对，是绿色”。

有一次，我哭了，她一边帮我擦眼泪，一边问我：你为什么哭？这句话，我从没教过她。

我们的一问一答建立起来了。我慢慢发现，不能拿对待普通孩子的方法生搬硬套地教，教特殊宝宝的方式要灵活多变，从兴趣入手，找到孩子的学习动机。

这个道理是我花了100块钱在她的堂哥身上学到的。她当时不会数数。整整三个月的时间，我每天拿着带数字的积木一遍又一遍给她念，但她最多数到6，再往上就死活不会了。正好小宝有一位上初中的堂哥到家里做客，我抱着半开玩笑的心态和他打赌：“只要你能教会她数到10，我就给你100块钱。”

哥哥欢天喜地答应了。他随手拿起一架玩具飞机和妹妹玩起来。玩了一会后，他又拿起另一架飞机，问妹妹，“这是几架？”俩人拿着两架飞机互相追逐，他手里飞机越来越多，一个下午过去，他在地上摆上10架飞机，问妹妹：“这是几架飞机”，小宝脱口而出：“十架飞机”。

我没想到我三个月没解决的问题，一个孩子一个下午就解决了，我乖乖掏了100块钱给哥哥。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我的教学方法太老套了，“几个月都是拿着这个积木，她早就厌烦了”。

小宝学会了说话、学会了认识数字，但是我发现她和普通孩子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不会社交。

她不喜欢握手，即使我用她最喜欢吃的鱼肠鼓励她，她顶多就是用指尖轻碰一下对方的手，然后触电一样缩回来。

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有一次，我看见她碰了别的孩子的手后手指一个劲地在衣服上搓，坐立不安，似乎想洗手。我带她洗完手，她果然安静下来。这让我想起她走进沙池时像螃蟹一样走路，她从不吃没有插水果叉的水果……原来她不是不喜欢社交，而是有洁癖。

我带着她在沙地里体验堆城堡，让她慢慢忘记身上沾着的沙子，我拿走了插在水果里的叉子，让她必须用手拿着吃……我鼓励她去拉其他孩子的衣角，给她准备一些不需要身体接触的项目，她不再抗拒，逐渐和小朋友玩起来。

在带小宝的两年里，我就像拉着一个蜗牛走路。我认为自闭症孩子和普通孩子最大的区别只是思维方式不同，他们待在另一个世界里，起点比普通孩子低，但只要给足耐心和陪伴，他们就一定会有进步。

当小宝3岁多从康复院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成了康复院的“小红人”，遇到谁都会主动打招呼，会大大方方地上台做自我介绍，还会表演“才艺”。我把她送到早教班，又尝试让她上幼儿园的小小班，每天带她看幼儿园里孩子玩耍的场景，适应人多的环境。她从一进幼儿园就哭闹变成了吵着要去幼儿园。

在去年7月份，我又带她去医院里做了一次测评，结果显示，她的各项能力已经达到同龄NT孩子的程度，ABC评分只有1分。在去年下半年，她顺利地进入了幼儿园小班。

看着她每天从幼儿园里出来时候的笑脸，我心里逐渐放下心来，小宝进幼儿园，曾是两年前我和小宝妈妈认为遥不可及的目标，但现在成真了。这既是对我工作的一种肯定，也意味着我要和小宝告别了。

在我带小宝的两年里，小宝妈妈从来没有左右过我的干预，她对小宝一直充满愧疚。

在我初来乍到时，爷爷奶奶和我一起带小宝，妈妈经常加班，有时早上小宝上学，妈妈可能还在睡觉，晚上孩子睡觉，她在外面应酬没回家。

她坦诚自己“在教育孩子方面没有一点经验”，我通过照片和视频反馈，她对我说：“没事儿，你去折腾去吧，你折腾了总比我束手无策要强。”

她一直支持我的育儿理念，当我提出要让溺爱孙女的奶奶回老家，我自己带孩子的时候，她毫不迟疑地站在我这边，替我把奶奶劝回了老家。我带孩子去早教班、去私立康复机构以及各种游玩的花销，她眼都不眨就付了。

最初，她对我的期望只是一个带孩子上课的阿姨，但是在我教会孩子说话的时候，她对我的态度开始有了转变，她主动给我加工资，由12薪变成13薪，她告诉我，在我之前她也请过其他阿姨，但我是唯一一个让她满意的。她越来越信任我，和我讲了小宝的过去：

小宝的出生也许本就是一个错误。在她怀孕前，她与丈夫的感情已经出现了裂痕，原本已经打算离婚，却在30岁那年意外怀孕。小宝生下来后7个月，就交给爷爷奶奶带。

已经学会走路的小宝除了吃喝拉撒，就像动物一样天天关在家里的海洋球池里，有时一个月都没出过一次门。小宝家是一栋三层复式洋房，但爷爷奶奶连二楼的楼梯都不让她碰。

1岁多，小宝经常自己一个人傻笑，但直到2周岁体检时医生提醒小宝可能有自闭症，小宝妈妈才慌了，主动去其他医院求诊，小宝被诊断为“疑似儿童孤独症”。医生告诉她，一定要尽早干预，尽量多陪伴孩子。

她面临两个选择：是回归家庭，还是继续上班？最直接的问题是家里的房贷车贷，小宝需要长期的陪伴，如果退出职场至少两三年时间不能工作，无法养活自己和全家，要重返职场也很困难。其次，她的性格过于奔放外向，不适合带孩子。在经历了爷爷奶奶带孩子、自己带和请保姆带三段经历之后，她找到了我。

可是，作为“阿姨”，我只能帮父母履行他们的责任，但我永远不能代替他们来爱孩子。我的到来最终是为了离开，小宝还是要回归母亲身边。

自去年9月份小宝上幼儿园以后，我就开始教小宝妈妈养育小宝的注意事项，我告诉她晚上一定要陪孩子睡觉，如果太晚回来，那也一定要让孩子在早晨醒来的那一刻看到妈妈的脸，“这样她就会觉得你前天晚上是陪着她的”。周末要空出一天全程陪小宝，带小宝出去社交。妈妈一一照做。

以前我两个月甚至更久才休息4天，现在我开始每个月集中休假4天，后来每星期休假一天。我不在的时候，小宝白天由爷爷带，晚上由妈妈接回家，陪小宝睡觉。我一走孩子就各种不适应，但没办法我必须得这么做。

很快我和妈妈发现，小宝因为爷爷的带养方式又出现了很多问题行为，习惯被喂饭，情绪出现波动。我告诉妈妈：“在哪里不重要，只要能陪着她，让她感觉你一直在她身边就可以了。”于是，妈妈开始带着小宝去上班，小宝就坐在她座位旁边，“不哭不闹”。

有段时间，家里养了1年的一只小白猫丢了，这是小宝非常心爱的一只宠物，小宝哭得停不下来，我趁机引导她：“小猫长大了，去更大的地方了，人也一样，等你长大了，老师也会离开你，但是你的妈妈会永远陪着你。”

在康复院里，我接触到了很多家长，他们大多数都是奶奶，其中有一位7岁自闭症+多动症孩子的妈妈，她的一句话让我深受触动：“当我的孩子走在河边差点掉下去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去救他，我希望他就这么掉下去就好了”。

这句话让我心痛又无奈。我想如果我可以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让这些自闭症孩子一步步地走出来，会不会给这些家长更多信心？

但我发现，很多家长只是带孩子来上课，他们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于康复院的老师，下课了以后根本不管孩子，孩子一有问题就打骂。

我见过一个奶奶，因为孩子不会做感统课上的动作，就举着棍子追着孩子打，逼孩子必须做动作。现在那个孩子已经学会了感统教室里最难的动作，站在大滚筒上倒着走，还可以边走拍球，和耍杂技一样。但这有什么意义呢？

还有一个孩子今年9岁了，会做100 以内的加减法，认识很多字，但他家里没有一处墙面是光滑的，全是被他抓挠的痕迹。我劝妈妈不要以暴制暴，但妈妈听不进去：“我不打他，他就会把我们家拆了。”

还有一位妈妈说想向我请教康复知识。但我每次到她家都发现她在打麻将，家里常年摆着麻将桌，每天都有麻将碰撞的轰隆声，孩子就一个人在麻将桌旁边待着。

这样的家长太多了，我老是在想：“与其去教育孩子，不如去教育这些家长。”但这太难。

不仅教育家长难，就连好老师也非常匮乏。我记得小宝上课的康复院里，有一个孩子不能适应新换的老师，嚎啕大哭，把教室弄得天翻地覆，关闭的教室门被捶得咣咣响。

十几分钟后哭闹的声音还是惊天动地，我进去一看，发现不仅孩子哭得不像样，连老师也在哭，妆都哭花了。这个老师刚从幼师毕业，此后没多久她辞职了。

2年的自闭症孩子带教经历，让38岁的我找到了真正合适的职业方向。在我刚做早教时，大家嫌我太年轻，到了家政圈，许多客户又青睐年轻有精力的女性。但是在我进入自闭症圈子以后发现，像我这样有经验地针对自闭症孩子的育婴师才是真正的“香饽饽”。

今年7月，我正在自考孤独症康复教育上岗培训合格证书，今后，我想专门做自闭症孩子的育儿师。这个领域的前景让我心动，这行业所承担的责任更让我不敢停下脚步。

（感谢"小一的家政访谈"以及“100个阿姨”提供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