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内阁学士李端棻(音同芬)疏请设立京师大学堂,拉开近代教育转型序幕。6年后,京师大学堂分设师范馆,独立后几经更名,孕育出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师范大学——北京师范大学。
如今的北师大地处闹市,东门紧挨着新街口外大街,从这里进校转两个弯,嘈杂全无,眼前是文学院的办公楼。鲁迅曾在北师大国文系讲中国小说史、钱玄同是国文系系主任,刘半农曾任文学院院长。
而今,当代著名作家莫言、余华、苏童在此任教,刚刚揭晓的茅盾文学奖上,校友鲁敏、乔叶分别凭借作品《金色河流》《宝水》提名、获奖。
张莉也在北师大,但不在星光熠熠的作家行列,她是隐于其后的一名批评家——离作家最近的群体之一,用她自己的话说,理想的批评家是“文学的知音,作品的知音,作家的知音”。
· 张莉在北京师范大学的办公室里(侯欣颖/摄)
地上几大箱,桌上散落着,窗台上齐齐码着上百本,张莉的办公室被书本占领,采访也被书本包围。
文学持续的火光指引她走上批评道路,去年8月,凭借“富于女性意识的整体性洞见”,她的《小说风景》获得鲁迅文学奖。她说批评家的敌人是时间,每一篇文学批评,都是与时间博弈。最近,她又触网B站,和“Z世代”讲庐隐、丁玲、三毛、亦舒。采访当天,她戴着标志性的珍珠耳饰,说“文学让人心软,教人爱”时,语气中散发着珍珠白的光泽,一如她评论文章的成色。
· B站@北师大张莉讲文学
文学是生活本身
“我是听着广播电台里的长篇小说长大的。”
1971年3月,张莉出生于河北,幼年时期的她最喜欢听广播,每天中午都准时守在收音机前,听《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芙蓉镇》《平凡的世界》《钟鼓楼》,等等。她的父亲喜欢文学,《人民文学》《收获》,家里总有文学期刊。潜移默化中,张莉自然而然地对中国现当代文学产生了浓厚兴趣。
“铁凝和王安忆她们上世纪80年代初的作品我都是在文学杂志上看的,那些女作家的文章让我印象深刻。”她说,“我觉得那是我们那一代人的成长轨迹,和现在年轻人的成长环境截然不同。那个时候没有网络,电视剧要到80年代中期了,所以文学就是最常见的娱乐方式,它是生活本身。”
· 青年张莉在河北保定
18岁那年,张莉来到保定,在这座古城见证了90年代的“文学现场”。她常常到保定文学杂志《莲池》的编辑部听讲座,和河北文坛“三驾马车”之一的作家谈歌讨论“现实主义冲击波”,与许多文学爱好者聊天。
“保定是我的文学启蒙之地,也是文学出发之地。”也是在保定,张莉开始系统地、大量地阅读,同时投入小说创作,“上大一的时候就在《长城》上发表小说”。后来到清华大学中文系读研,她仍然笔耕不辍,“写的就是青年人的生活、大学生活。”张莉笑言,“现在回过头看,当时的创作就是一种青春写作,最多就是有一定的想象力而已。”
读研岁月成为张莉文学道路的转折点,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文学青年都要成为一名作家,她看见更广阔的文学世界,形成更清晰的自我认知。“写作需要天赋,而我在这方面很显然天赋不足”。
· 2001,张莉在清华大学读书
2004年,她来到北京师范大学,跟随鲁迅研究专家王富仁先生攻读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研究生。民国时期的师大,鲁迅、胡适、李大钊在这里给学生上课,号召女孩们不要写古体诗,要写白话文,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由此培养出中国第一代女作家,庐隐、冯沅君、苏雪林都从这里毕业。
如今,张莉来到这里,不禁好奇,她们的写作如何发生?她们成长为作家之前又是什么样子?于是,“中国现代女性写作的发生”成了她博士论文的选题。
2007年6月,张莉以优异的成绩通过毕业答辩,导师看中她平实中肯的文风,建议她走文学批评之路。
兜兜转转,原来文学世界留给她的应许之地不是小说写作,而是文学批评,对此,张莉欣然接受。此后,她始终站在当代文坛现场,大量地实践让她很早就确立了自己的“批评观”——散文化而不是论文化,贴近读者而不是高高在上。“囿于理论与材料的批评文字只有理论的气息,而没有文学的气息、人的气息,它们是僵死的。但是,批评家是人,不是理论机器。”
去年8月,凭借评论文集《小说风景》,张莉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在《小说风景》里,她讲赵树理和余华,认为两位作者的预设读者不同。《活着》适合于黑夜中一个人阅读,潜在读者是“个人”;赵树理喜欢把自己的作品读给农民听,对评书体的热爱使他的写作更倾向于大众的认同度。
她讲郁达夫和鲁迅:鲁迅笔下人与人之间的深刻隔膜,在郁达夫的男女主人公之间却没有构成真正问题。郁达夫作品的主题,最饶有意味的地方在于不是写“性”而是写“情”,对于这位作家而言,重要的不是认出故人、认出情人,而是认出同类,重要的是作为受苦人遇到受苦人,作为失意人遇到失意人。
“我关注一代又一代作家的写作,我希望和中国文学同生共长。我认为文学批评不应该是批评家自说自话,我希望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普及者。”张莉说。
· 张莉评论文集《小说风景》
年轻人依然能够共情
人民文娱:您一直提倡学生们要读经典,您自己也对经典反复阅读,每次读都能有新的收获吗?
张莉:2018年6月,我回到北师大文学院教书,那时我开了一门叫做“原典导读”的课,领着现当代文学和文学创作专业的学生一起读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百年经典。我选取了10位作家及其作品,然后都发给同学们,等到下次上课,每个同学都要谈一谈对这个小说的看法,最后我再来谈。这个压力就很大,作为老师,大家谈过的你就不能谈了,你要想办法,出新意。
2021年,我在《小说评论》“重读现代中国故事”的专栏陆续发表了6篇评论文章,对鲁迅《祝福》、郁达夫《过去》、沈从文《萧萧》等进行重新解读,收获了诸多同行和读者的关注,我深受鼓励。后来我又写了对余华、铁凝、王安忆、张洁等作家作品的细读,以及我对于百年来短篇爱情小说的分析,于是就有了《小说风景》这本书。
· 2022年张莉(右三)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人民文娱:在今天,普通读者,尤其是年轻读者重读经典的意义是什么?
张莉:经典不是天然的,它需要被读者认取,需要经过时间的检验。我现在带的研究生、博士生很年轻,他们都是“95后”,100年前的文学作品,似乎离他们很遥远。但我听过年轻人在课堂上的热烈讨论,我也曾向他们讲述过我的诸多理解,这些美妙的时刻意味着经典文本早已不仅是文学史深处的文本,它们也勾连起了我们当下的生存,进而建立起我们与他们、当下与历史的情感联结。
人民文娱:阅读经典有正确的方法吗?
张莉:其实课程开讲前,我就想不能让学生为了学分去阅读,要真正打开他们的兴趣,所以我要找到那个密码,就是和年轻人能够形成共振的阅读方法,比如说“还原”——还原一个作家的青年时代,还原作家创作时的历史现场。
1923年,郁达夫写下《春风沉醉的晚上》,那个时候的年轻人很穷,租房,居无定所,郁达夫也很穷,但是他不怕说出他的穷,正是因为他又穷又天真又诚恳,所以他得到了当时青年的喜欢。今天我们再重读这篇短篇小说,年轻人依然能够共情。
今天我们再看鲁迅的《祝福》,从小说中固然可以看到鲁镇对祥林嫂的种种压迫,但是换个角度,站在祥林嫂的视角上,我们会看到鲁迅也真切书写了祥林嫂的多次反抗,她努力地在找工作,这就体现出她的主体性;她被卖到山里,头撞香案,这是她反抗的方式。那为什么30年前我们不这么读?是因为30年前的历史现场,整个社会的性别意识不像今天这么明晰。你会发现将现代观念、女性视角带入文学作品,既能看到这些经典之所以是经典的原因,又可能重新激发我们对经典的新理解和新认识。
· 张莉手捧鲜花和毕业生合影
每个写作者都要有现实感
人民文娱:性别意识贯穿您的研究和工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觉?
张莉:现在想想,我小时候就喜欢很多女性作家的作品,张爱玲、萧红、铁凝、三毛、迟子建,还有琼瑶。其实当我们强调女性的时候,一个潜在的语义就是,在这之前女性文学不太受关注。1919年五四运动提倡男女平等,女性得以进入学堂,拿起笔创作。所以我现在做性别研究或者女性文学研究,其实是希望女性文学被关注。近些年我一直在做“中国女性文学年选”,已经有了4本,明年还会再出两本,加入更多非虚构的内容。
今天,我很高兴看到很多普通女性的书写被大家关注,比如杨本芬老人的《秋园》,“清洁工画家”王柳云的《青芥人生》,秀英奶奶的《胡麻的天空》。也很高兴看到最近几年女性文学的崛起,很多重要的文学奖项都有了女作家的身影,刚刚结束的茅盾文学奖入围了3位“70后”女作家,这在以往的文学评奖史上是从来没有过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志,它跟中国文学的发展是匹配的。
人民文娱:您最近在B站上讲三毛的视频播放量达30多万,这在您意料之中吗?
张莉:这个视频的火爆程度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我觉得三毛就是挺可爱的。她的写作风格很轻松,表达很自然,没有那种程式化的东西,就是我手写我口。另外她的生活方式也特别好,游走四方,不被世俗所牵绊。所以我说三毛如果在社交媒体时代,一定是个拥有很多粉丝的“旅游博主”,她的态度和话语可以影响很多人。
文学史不仅看重作品的文学性,也看重作家对读者的影响力。金庸形塑了我们对武侠的想象;《三体》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认知;林徽因的文学成就没有那么高,但她整个人散发的诗意气息一直影响我们到今天。反之,有些作家是文学性的,但是他的大众认知度没那么强。
人民文娱:从事文学批评16年,您认为当今时代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文学作品?
张莉:深具文学品质的,能够表现我们时代人的生活和生存处境的作品,尤其是能够表现我们这个时代人精神际遇复杂性的作品。
很多人对当下的文学创作不满意,我想可能就在于很多文学作品并没有真实地表达人们内心的感受、那种精神的感受。但是我们也要说,因为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太复杂了,作家面对的挑战太大了。
不管怎么说,每一个写作者都要有现实感——感受现实的能力。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文学批评,如果我们从这个写作者那里感受不到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人写的,感受不到真正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所思、所想、所见,我觉得这就不是一个好的作品。
我喜欢从历史的文本中体察美和愉悦,进而重新认识当下的文学生活,就像法国思想家福柯说的,有一种批评“给一部作品、一本书、一个句子、一种思想带来生命;它把火点燃,观察青草的生长,聆听风的声音,在微风中接住海面的泡沫,再把它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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