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说贾雨村
俞润生
说起贾雨村, 熟读《红楼梦》时人, 没有不熟悉的。
他, 第一回就出场, 寄居在苏州葫芦庙内的穷儒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生于末世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文作生,所以,甄士隐常与他交接。(第一回)一直到第一百二十回在“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这急流津觉迷渡草庵中睡着了。”他贯串全书,应该说是很重要的角色〭
这里要强调的是,贾雨村是《红楼梦》重要创作指导思想,和他对应的是甄士隐〭《红楼梦》第一回交代明白:“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己又云:‘……我虽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因此,不能把他视为普通的形象〭
在讨论贾雨村的时候还要注意的是,他的话不见得字字是真,句句无假,比如贾雨村的理论基础是所谓的《正邪赋》〭这在小说第二回说得明白:
(冷)子兴道:“依你说‘成则公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
贾雨村正是沿着“成则公侯败者贼”的目标,一步步走过来的,跌倒了,爬起来,揉揉眼睛,看准机会,继续向上爬〭这就是他落泊扬州,陪送金陵,依附贾府,继续前进的精神支柱〭小说第二回写得明白: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赴京〭大比之期,十分得意,中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县太爷〭虽才干优长,未免贪酷,且恃才侮上,那同寅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参了一本,说他性情狡猾,擅改礼仪,外沽清正之名,暗结虎狼之势,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部文一到,本府各官无不喜悦〭那雨村虽十分惭恨,面上却全无一点惭恨,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将历年所积的宦囊,并家属人等,送至原籍安顿妥当,却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可以肯定,贾雨村是一个屁股上有屎的人,是有前科的官吏;他是第二次启用,所以,他欣然接受和奉行“符官符”;且做得那么巧妙和娴熟〭第三回写道:
一日到了京都,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了“宗侄”的名帖至荣府门上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像貌魁伟,言谈不俗,且这贾政最喜的是读书人,礼贤下士。拯溺救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便极力帮助,题奏之日谋了一个复职。不上二月,便选了金陵应天府,辞了贾政,择日到任去了。不在话下。
贾雨村是“符官符”的第一个聆所者、践行者,“符官符”和他的《正邪赋》,不但目标一致,在实现目标的措施上也完全一致,所以,他孜孜以求,在“权”和“钱”上,不遗余力,留下“伟绩”,即贪肮枉法的罪行〭据旁观者回忆,十年间贾雨村官职有所升降,但总离不开“符官符”这个范围〭
第四十八回描写平儿的一段评论值得注意:
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那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今年春天,老爷不知在那个地方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立刻叫人各处搜求。谁知就有个不知死的冤家,混号儿叫做石头呆子,穷的连饭也没的吃,偏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二爷好容易烦了多少情,见了这个人,说之再三,他把二爷请了到他家里坐着,拿出这扇子来,略瞧了一瞧。据二爷说,原是不能再得的,全是湘妃、棕竹、麇鹿、玉竹的,皆是古人写画真迹。回来告诉了老爷,便叫买他的,要多少银子给他多少。偏那石呆子说:‘我饿死冻死,一千两银子一把,我也不卖。'老爷没法了,天天骂二爷没能为。已经许他五百银子,先兑银子,后拿扇子,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姑娘想想,这有什么法子?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他到了衙门里去,说:‘所欠官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老爷问着二爷说:‘人家怎么弄了来了?'二爷只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倾家败产,也不算什么能为。'老爷听了就生了气,说二爷拿话堵老爷呢。因此这是第一件的。过了几日,还有几件小的,我也记不清,所以都凑在一处,就打起来了〭也没拉倒用板子棍子,就站着,不知他拿什么,混打了一顿,脸上打破两处。我们听见姨太太这里有一种药上棒疮的,姑娘寻一丸给我呢。”宝钗听了,忙命莺儿去找了两丸来与平儿。宝钗道:“既这样,你去替我问候罢,我就不去了。”平儿向宝钗答应着去了,不在话下。
平儿的评论,要与第九十二回、第一百八回对照着读:
第九十二回写道:
贾琏道:“听得内阁里人说起,雨村又要升了。"贾政道:“这也好。不知准不准?”贾琏道:“大约有意思的了。”冯紫英道:“我今儿从吏部里来,也听见这样说。雨村老先生是贵本家不是?”贾政道:“是。”冯紫英道:“是有服的,还是无服的?”贾政道:“说也话长。他原籍是浙江湖州府人,流寓到苏州,甚不得意。有个甄士隐和他相好,时常周济他。以后中了进士,得了下知县,便娶了甄家的丫头。如今的太太不是正配。岂知甄士隐弄到零落不堪,没有找处。雨村革了职以后,那时还与我家并未相识,只因舍妹丈林如海林公在扬州巡盐的时候,请他在家做西席,外甥女儿是他的学生。因他有起复的信,要进京来,恰好外甥女儿要上来探亲,林姑老爷便托他照应上的,还有一封荐书托我吹嘘吹嘘。那时看他不错,大家常会。岂知雨村也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因又笑说道:“几年间,门子也会钻了,由知府升转了御史,不过几年,升了吏部侍郎,署兵部尚书。为着一件事降了三级〭如今又要升了。”
第一百七回写道:
“……独是那个贾大人更了不得!我常见他在两府来往,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查明实迹再办。你说他怎么样? 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的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你说如今的世情还了得吗!”两人无心说闲话,岂知旁边有人跟着听的明白。包勇心下暗想:“天下有这样人!但不知是我们老爷的什么人?我若见了他,便打他一个死,闹出事来,我承当去。”那包勇正在酒后胡思乱想,忽听那边喝道而来。包勇远远站着,只见那两人轻轻的说道:“这来的就是那个贾大人了。”包勇听了,心里怀恨,趁着酒兴,便大声说道:“没良心的男女!怎么忘了我们贾家的恩了?”雨村在轿内听得一个“贾”字,便留神观看,见是一个醉汉,也不理会,过去了。
贾雨村是听见包勇骂的,也默认包勇骂的就是他;但是,他过去了,任他酒后骂去,“不理会过去了”。
通过上述资料,可以明白:
贾雨村绝非善类,他是“人性恶”的信仰者和奉行者,主张“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若生于富贵公侯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然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所以,冷子兴能领悟贾雨村的言外之音是“成则公侯败者贼”〭
成则公侯败者贼,由《庄子﹡盗跖》“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演变而来,孔子“岀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和盗跖是没有共同语言的〭
贾雨村绝非善类,但很用心,贾政发觉他的出奇:“我家世袭起,从‘代’字辈下来,宁荣两宅,人口房舍,以及起居事宜,一概都明白。因此,遂觉得亲热了。”
贾雨村是一个无所不用奇迹的人,他讹石呆子拖欠官银,硬逼石呆子倾家荡产〭
贾雨村是一个不知感恩的人,第一百三回写道:他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一日出都查勘开堡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只见村旁镇一座小破庙,只见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一时再想不起来〭他没有感恩甄士隐的意思〭
贾雨村是一个脸皮特厚的人,他不怕骂,听了包勇所骂,毫不理会〭
一切害人利己者,大体都俱备上述行为特点而风行于世,从而延绵不绝〭
贾雨村认为: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自朝廷,下至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邪之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下,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中。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逸出者,值灵秀之气适时,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致搏击掀发。既然发泄,那邪气亦必赋之于人。……(第二回)所以,贾雨村才发展的机遇,从而有了他的辉煌历史“业绩”〭
贾雨村能再度重用吗?难说,难讲〭因为今当祚永运隆之日,太平无为之世,……
这里还要说一说第一回开卷的“贾雨村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虽我不学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破一时之闷,醒同人之目,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间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这里的“贾雨村言”与贾雨村似乎没有直接的关系,从叙述的角度看,叙述与事实之间有四种关系,一是真人真事,这叫纪实,又叫记述文,属纪实文学一类;属纪实文学一类;第二类是真人假事,是编撰,有模特儿,属文学一类,但距纪实有一定的差距;第三类是假人真事,也是编撰,也有模特儿,属文学一类,但距纪实更有一定的差距;也纪实文学一类;第四类是假人假事,完全杜撰,但在情理之中,想像之外,符合社会的和人生的逻辑,属文学创作一类,但距纪实更有差距〭《红楼梦》属于第二至四类,作者交代很清楚:“大旨不过谈情”,现在有的红学家认为《红楼梦》是“自传”,是不是距“贾雨村言”太远!
2023年7月10日草
注:本文所引,俱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红楼梦》校注本〭
作者俞润生,男,85岁,退休前为《江苏教育学院学报》(哲社版)专职副主编,编审.原江苏省红楼梦学会秘书长,岀版有《红楼梦文化面面观》《实用编辑学概要》《邹韬奋传》等,论文近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