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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大自然纪录片,大家会立刻想到BBC或国家地理。眼下电影院正在热映一部中国人自己拍摄的纪录电影《雪豹和她的朋友们》,罕见呈现了雪豹的生活、交配和哺育幼崽,以及她的邻居朋友牦牛、藏狐、鼠兔、岩羊、兀鹫、斑头雁等。影片的导演是“野性中国”创始人、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

59岁的他是圈内大神,高大黝黑,一口温软的云南腔,就算在大城市也总是一身速干迷彩服加登山鞋,似乎随时准备转身冲进大自然。有着40年野外拍摄经历,他不善言辞,但他镜头下的动物总能让人看到细腻又丰沛的情感。在《雪豹和她的朋友们》首映礼上,奚志农动情说道,终于实现了拍摄“中国《动物世界》”的愿望。

奚志农

35天的兴奋与焦虑

《雪豹和她的朋友们》收获豆瓣8.3高分,影片里最牵动人心的是雪豹母子相处的温馨画面,而这珍贵影像的背后是奚志农35天的兴奋与焦虑。

雪豹素有“雪山之王”之称,1971年首次进入人类科学研究的视野,虽然世界上60%的雪豹栖息地分布在中国,但它们独栖于高原雪山之巅,又非常敏感,行踪隐秘,罕见程度超过大熊猫,堪称“野生动物天花板”。奚志农说:“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一部关于雪豹的电影,特别令人欣喜,希望中国的野生动物不断地被看见,被我们自己人看到,被世界看到。”

奚志农向记者坦言,2015年之前他从未奢望能看到雪豹,那年他的老朋友才旦调任到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担任县长,热情邀请他到昂赛大峡谷采风,拍摄这里的野生动物。

昂赛乡位于澜沧江源头,是三江源国家公园澜沧江园区所在地,自然环境优美。奚志农被这里高山峡谷的地貌、丰富多样的野生动物所震撼,“我在中国追寻野生动物那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一个地方,那么大群的动物都不怕人,白马鸡、岩羊、连生性胆怯的马麝都不怎么怕人,而且那次我差一点点就能看到雪豹”。

雪豹,是昂赛大峡谷最激动人心的词语,奚志农更是不敢奢望自己能拍到它。2016年初,他看到当地牧民摄影师用简陋卡片机拍到的雪豹照片,羡慕极了。同时奚志农也发现“如果能改善一下牧民摄影师的设备,再培训一下摄影技能,也许就能呈现出质量更好的雪豹画面,这将会是一个非常棒的事”。

于是,奚志农发起了“牧民摄影师成长计划”,延续自2004年成立的“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 培养中国本土的自然生态摄影师的宗旨,就是为了“影像保护自然”的火炬,一直传递到离野生动物最近的牧民手中。达杰、次丁和更求曲朋三位牧民是计划的第一批学员,奚志农给他们配备了摄影设备、教他们学技术,让拥有绝佳客观条件的牧民也能拍出高质量的影像和野生动物的神韵。

就这样从2016年到2022年,他和这三位牧民摄影师耗费6年,在4700米海拔高原不懈追寻,终于在2019年发现了《雪豹和她的朋友们》中的“大女主”一家。

电影中雪豹母子的洞穴是当地牧民江松发现的。奚志农回忆,当时正值牧民挖虫草的季节,江松正在挖虫草,隐约听到了声音,他迎着声音回头看,看到了雪豹妈妈的脸。次日中午,奚志农接到江松的电话后,搭乘最早一班飞机从大理飞往成都,转机赶往玉树,“我到玉树已是第三天了,江松立刻带着我去看雪豹洞,发现雪豹妈妈还在,我们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守护小雪豹成长的35天,我一直处在极度兴奋、惊喜和紧张中。在这之前,还没有人有这样机会记录小雪豹的成长,我们真的极度幸运。同时,根据全世界之前的先例,发现人类后,雪豹99.9%的可能会遗弃这个洞穴,所以我也极度焦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第二天去发现雪豹妈妈搬家了。”奚志农一行在距离山洞80米的流石滩上支了帐篷,开始守护和隐蔽拍摄雪豹,每天都要爬行500米的高度抵达隐蔽帐。因为是高原,他速度最快的一次花了1小时20分钟,当地牧民摄影师只需要半小时。

差不多守到20天的时候,雪豹妈妈出去捕猎,奚志农思虑再三,为了拍到近景大特写,他爬去洞口安装红外相机,“我当时手都在颤抖,我曾跟藏羚羊面对面只有3米时也没这么紧张。另外心情又很复杂,担心这个行为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就是雪豹嗅到气味感到威胁而搬家。”还好第二天她们一家还在,自己才松了一口气。

“太感谢雪豹妈妈和两只宝宝了,竟然接纳了我们35天,虽然我每天喜忧交织,但非常感恩。”奚志农说,35天后她们一家还是悄无声息地搬走了。不过隔了一段时间,摄制组又拍到了峭壁上的这一家三口,雪豹宝宝也长大了很多,这些都呈现在了片中。

《雪豹和她的朋友们》海报

拍摄雪豹的6年间,奚志农和牧民摄影师们经历了无数潜在的危险时刻,可他很轻描淡写地说高海拔、地形陡峭,突然来袭的暴风雪、泥石流“都是小事”,他只关心“怎样找到雪豹?怎样接近雪豹?”

40年的“野生动物奇遇记”

拍摄野生动物40年,在国内外获奖无数,奚志农是第一个在国际野生生物摄影年赛获奖的中国摄影师,是国家地理Wayfinder奖唯一获奖的中国摄影师,也是目前唯一入选“国际自然保护摄影师联盟”(iLCP)的中国摄影师。

这些奖项的背后,有着一段段的“野生动物奇遇记”。奚志农说:“我的命运是被滇金丝猴改变的。”

1992年至1994年,奚志农六进白马雪山,跨越三年拍到了第一份清晰的滇金丝猴影像资料。估计很多人都见过滇金丝猴《母与子》那张经典照片,上过美国国家地理,是中国的野生动物照片在全世界传播最广的。1998年克林顿访华的时候,收到的礼物之一就是奚志农拍摄的滇金丝猴照片。

滇金丝猴《母与子》

回忆初遇滇金丝猴,奚志农告诉记者,坐长途班车从昆明出发,两天到中转站,到德钦保护区后,再走三天的路才能到营地,营地在4300米的山脊线上。“在山上,我最梦寐以求,最日思夜想的就是新鲜猴粪,当我真的看到时又激动得发抖”,这期间他两次见到滇金丝猴,不仅距离非常远,且是海拔4000多米陡峭高山上,“一想到它们是全世界唯一生活在我们中国横断山脉里的滇金丝猴,当时我都哭了”。而更煎熬的是,从快门摁下去到最终看到照片效果,需要4个月,那会是胶片机,拍完回到昆明,再把胶卷反转片寄到北京,冲洗完了以后再寄回,过程非常艰辛。

然而,通过他的照片,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物种,并由此保护住了它们栖息的一片原始森林,滇金丝猴从此真正成为了“云南动物王国里的国王”。

至此,奚志农开始感受到影像保护自然的力量。1997年,奚志农首次报道了藏羚羊被大肆猎杀的危机状况以及“野牦牛队”为保护藏羚羊作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促进了国内外公众对长江源头生态及藏羚羊保护的关注。

最近电影《雪豹和她的朋友们》热映,跟很多观众一样,记者也很好奇“野外动物有没有攻击性?你害不害怕?”

先说雪豹,奚志农认为雪豹妈妈肯定发现摄制组了,因为她每天都能看到一颗镜头对着她,“甚至有时,雪豹妈妈还会刻意望向摄制组,我们会四目相对很久”。蹲守的时间长了,奚志农甚至生出错觉,他和雪豹妈妈好像已经成了彼此的“朋友”,有时雪豹妈妈外出捕猎,奚志农会小声嘟囔“你放心去吧,孩子我帮你看着”。

雪豹

另一位跟他长久对视的动物朋友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四川羚牛。那次在唐家河,奚志农和团队成员正在拍摄羚牛,通常羚牛会和人类保持100米左右的安全距离。没想到一只好奇心很强的羚牛朝奚志农走来,同行成员看见镜头里羚牛的头越来越大,最后超出了长焦镜头的取景框。这时如果扭身跑,羚牛可能发动攻击,奚志农却稳稳当当地继续拍摄,甚至不慌不忙掏出了手机,记录下了羚牛的超大脸特写。对视了一阵,好像朋友打招呼一样,羚牛一个转身又施施然走了。

奚志农近距离拍摄羚牛

奚志农笑说,他无数次被问到这个问题,说明公众对大自然的了解仍不够,“比如狼,就被文艺作品妖魔化了,觉得狼就是要吃人的。我在可可西里遇到狼与藏羚羊角斗,我在边上用相机拍,狼就非常怕我。我晚上睡在森林里,听到狼在附近叫,早起看到帐篷附近有狼粪,其实,这些都说明这座森林是健康的。”

培训近千名野生动物摄影师

因为这份热爱,奚志农拍出了很多触动人心的野生动物照片,藏羚羊、滇金丝猴、黑颈鹤、血雉、白马鸡、羚牛、马可波罗羊……他的人生由无数的野生动物影像组成,他成就它们,它们也成就了他。“只有让更多的人看到、了解到这些野生动物,才能有更多的人去保护他们。”他意识到,影像对大自然保护的作用,必须培养一批这样的野外动物摄影师,壮大这个队伍和力量。

藏狐

高山兀鹫

纵纹腹小鸮

他的身份标签逐渐增多。2002年,奚志农与妻子史立红,和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创办了“野性中国”工作室,实践“用影像保护自然”的理念。

2004年开办中国第一个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至今19年,培训了将近1000名一线的野生动物摄影师,留下了无数野生动物的珍贵影像,例如青海湖湟鱼(青海湖裸鲤)的第一张水下照片,秦岭细鳞鲑在水下的第一张照片,灰冠鸦雀的第一张照片,四川的绿尾虹雉,等等。

《雪豹和她的朋友们》拍摄虽然完成了,但奚志农在昂赛开启了“牧民摄影师成长计划”,让当地牧民用相机记录他们身边最熟悉的野生动物最合适不过。在电影《雪豹和她的朋友们》中,让观众欣慰的画面是,7岁的藏族孩子也可以熟练地使用专业相机拍摄野生动物。

这些年来,奚志农每年始终保持几十场演讲,还有展览和出版计划。2009年他把国际野生生物摄影年赛引入到中国来。推动越来越多的人关注野生动物保护,并加入这个行业,开始出现专门拍摄野生动物的制片机构,并涌现了制片工作室、独立制片人,野生动物摄影师也成为时髦词汇。社会上,针对野生动物摄影的“接口”越来越多,催生出更发达的业态。

在很多活动中,奚志农常常被问到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成为像他这么优秀的野生动物摄影师?他的回答是:“我没那么优秀,我努力做的就是我一直坚持做的。要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野生动物摄影师,要有对大自然不顾一切的爱,还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学习的能力,向当地的原住民学习,向科学家学习,向大自然学习。”

奚志农(左)在野外

【快问快答】

K=孔小平

X=奚志农

K:以后还会继续关注雪豹吗?

X:会,前段时间我又去昂赛了解雪豹种群情况,最新数字是99只!可以说是全世界雪豹密度几乎最高的地方。

K:电影中老雪豹伤痕累累,你把它救治回牧区,后来又放归大自然,这是怎么考虑的呢?

X:它的体力恢复了一些后,我很纠结,给它养老送终还是让它回去?最终决定放归,生于斯长于斯,它在这里经历过爱情,经历过伤痛,应该尊重它。打开笼子后它也慢慢地走了出去。

K:您也是从拍鸟开始爱上野生动物摄影的,如今中国的拍鸟大军依然庞大,但不乏恶意拍摄,您怎么看?

X:我19岁加入动物摄影队伍,那是一个“荒诞”的开始。那会拍鸟是拍鸟的标本,把鸟用绳子拴起来拍。这些经历让我下定决心学习摄影,拍真正野生的鸟、拍自由飞翔的鸟。

K:您还发起了“中国巨树科考计划”?

X:2009年国家地理拍了红杉,2012年拍了巨杉,都是北美的,带给我启发。此前我们的科学家只能“望树兴叹”,看不到树上面的寄生植物、生长等情况,我们这个计划让科学家插上了翅膀。

从2018年的云南高黎贡山28米高的大树杜鹃、2019年大理云龙县曹涧林场34米高铁杉、到2021年高黎贡山72米高秃杉,再到2022年西藏察隅83.4米高云南黄果冷杉,这已经是“野性中国”第四次拍摄巨树等身照了。

探索大自然,是一个没永无止境的事情,这是人类的一个天性,也是我作为一个自然野生动物摄影师正在做的事,探索未知的世界。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视频剪辑 | 曾宏亮

(视频和照片素材由被采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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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徐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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