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经验是写作的重要资源
新黄河:可否谈谈您步入写作初期的阅读经历?
胡学文:最早的阅读经验是从听开始的。我是爱听故事的人,不过我的祖母外祖母都不识字,也不会讲什么故事。我听到的故事多半是茶余饭后的闲聊,准确地说,那也不是故事。称得上故事的就是我的一位长辈“说古”,也不完整,零零碎碎,但在我听来,已是丰富而诡异的世界。再一个是听评书,刘兰芳说《杨家将》《岳飞传》。守在收音机旁的那半小时是奇妙的,所有人屏声敛息,沉浸在刘兰芳抑扬顿挫激情飞扬的叙说中。
我生活的村庄书籍极端匮乏,少年时代读书极少,只有如《艳阳天》《封神演义》少数几本。就艺术成就而言,在文学史上是可以被忽略的,但在当时却令我无比珍惜。大量阅读文学作品是考上张北师范后,学校藏书丰富,对我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天堂。
新黄河:对您影响最大的中外作家或者作品是什么?
胡学文:影响我的作家很多。我的阅读趣味不是那么专一,在不同时期、不同年龄喜欢不同的作家。我最早喜欢俄罗斯作家,欧洲作家,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契诃夫、雨果、狄更斯、福楼拜等等。现代派的作品是后来才接触的,如卡夫卡的《审判》《城堡》,参加工作多年后才读的。
一个写作者应多读、精读,喜欢的要读,不喜欢的也要读,不同的作家、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滋养。有的滋养可能马上就能显现,有的滋养是隐形的,多年后才能感觉到。我喜欢托尔斯泰,也喜欢卡夫卡,这不矛盾,那是不同的文学高峰。有的影响可能是文学观念、文学理念,有的可能是叙述方式、语言方式,有的滋养不是很清晰,并不证明那滋养不存在,只是有些模糊而已。
新黄河:很多与您同时代或略早的作家均是成长于乡村,并且将这些生活经历孜孜不倦地映照在小说创作中。您也是如此吗?经过这些年的写作探索,您笔下的乡土书写是否有主动的探索和变化?
胡学文:差不多吧,乡村经验是我写作的重要资源。可以说,如果没有那些记忆和经验,我或许不会走上文学这条路,也或许,我的写作是另外的样子。比如,儿时我常和伙伴跑到马场看配种。乡村没什么娱乐,只能自己搜寻。我以此为题材创作了中篇小说《极地胭脂》,那是我的小说第一次上国刊,第一次被《小说选刊》转载。
关于乡土的书写我一直在探索,也有所变化。首先与个人有关,最早写作的乡土小说是内视角,站在乡土打量世界;后来是外视角,站在世界凝望乡土,或互相审视。其次是乡土本身在变化,现代化的进程给乡土带来巨大的冲击和影响,对乡土可能要重新定义。第三,关于乡土经验,需要重新编码重新照亮,这样才能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如何编码如何丰富如何照亮,考验着作家的能力,但亦是写作者的机会。
新黄河:您有不少文学作品被改编成大银幕作品,比如《极地胭脂》《飞翔的女人》《奔跑的女人》等等。这些改编的影视作品也拿了不少大奖。您如何看待看待文学作品的影视化改编?
胡学文:有观点认为,优秀的作品,特别是故事性不强的优秀作品难以改编成影视剧,比如博尔赫斯的《小径交叉的花园》,卡夫卡的《城堡》。但这并不能证明改编成影视的作品只追求故事,没有艺术个性。
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长篇小说《撒旦探戈》非常棒,我读了三遍。故事性并不强,匈牙利著名导演塔尔·贝拉曾将这部小说改编拍摄成一部七个半小说的黑白故事片,据说收藏该影片的人很多。塔尔·贝拉的所有影片,几乎都出自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作品。这名作家爱好用长句子,作品并不好读,但塔尔·贝拉喜欢。并不因为拍成电影,其作品的艺术成就就有所削损艺术的本质都是相同的。
还有观点认为文学已经衰弱,须借助电影扩大影响。当然这样的例子很多。我认为文学就是文学,是独立的,不会成为任何艺术的附庸。也只有这样,文学才有价值。绝不刻意贴近影视,按自己的想法去写。如果被某个导演盯上,也乐见其成。逢迎或排斥都没有必要。
《有生》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作品
新黄河:《有生》这部小说中,祖奶的一生令人尊重又唏嘘。您是如何选定“接生婆”这个身份成为本书的叙述视角?祖奶这个人物形象在您的生活经历中有没有些许的原型?
胡学文:在上世纪及以前,乡村妇女生产多靠接生婆,我兄妹三人都是接生婆接生的,所以从小对接生婆有印象,但具体到祖奶这个人物并没有原型。以接生婆的视角叙述,构思、酝酿的时间也比较久。于小说而言,视角不仅仅是把故事叙述出来,在技法之外,还有这个视角所蕴含的意味。
《我的名字叫红》是我喜欢的一部小说,与叙述视角大有关系。虽然多声部叙述在福克纳《我弥留之际》等一些作品中早有运用,但奥尔罕帕慕克如此多的声部,还是让人感觉到立体美。鬼魂叙事在大作家那里也早已运用,我很喜欢,后来也因各种原因作罢。我想这个人一定要活着,由她坐在角落娓娓道来。后来,我改为不会说不会动却能思考的祖奶形象。
生是小说的主题之一,作为接生婆的祖奶,接生过一万两千余人,没有比她作为视角人物更合适了。再者,小说的时间跨度百年,作为百岁老人既有亲历又有感受,女性对历史的参与度要弱一些,这正是我需要的。文学是湿润的历史,是用有限触摸无限,作为女性,作为历史地位和文化群体的弱者,却是生命史上的强者,她会有别样的体验和认知。此外,女性更敏感,无论是历史重负还是个人遭际,女性的感受更容易引起共鸣。而其生之坚韧,生之豁达也更令人众生折服。
新黄河:不少读者从《有生》中读到了一些《活着》的意味。“生”与“死”萦绕着祖奶的人生,可以理解为这是您展示百年中国的一条脉络吗?
胡学文:一些评论家还有读者把《有生》与《活着》作比较,因为《有生》写到了死亡。但《有生》与《活着》对死亡的态度不同。我认可评论家谢有顺的评价:《活着》对死亡的态度是被动承受,而《有生》是主动反抗。小说中的祖奶说过这样的话:“死去的家人虽多,但我要接引更多的婴孩到世上”。这是两部小说的一个区别。
有读者认为写了乡村就是乡土小说。我确实写了乡村,但关于乡土的思考和表达仅仅是其中一个方面,我更侧重或者说更想表达的是生命史和生存史。个体的生命和生存是一面镜子,不同的镜子既有不同的反光,也有相同的映射。生与死不止于人,于世间万物都是绕不过去的命题。对死亡的态度关乎活的意义和价值,所以我写死其实是为了写生,小说的题目也与此有关。
新黄河:“永远有只蚂蚁在窜”,是否意味着祖奶,包括其他人物的生命永远脱离不了慌乱和不安?
胡学文:“蚂蚁在窜”,许多读者问什么意思,这是问我最多的一个问题。一些评论文章就蚂蚁的意象进行解析,各不相同。那些分析我未必都认可,但我觉得挺好。因为我认为对小说要多维理解。有人非问我理解的究竟对不对,好像我认可了才踏实。其实那样小说就失去趣味,变得简单了。在设置蚂蚁这个意象时,我考虑了几重意义,还是不透露吧,避免不必要的“误导”。
新黄河:您个人如何看《有生》这部作品?这是迄今为止您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吗?
胡学文:我认为这是迄今我最重要的作品。我如何看待并不重要,需要读者评说,需要时间检验。我能说的是,为什么写这样一部作品。
写一部百年家族式的长篇小说是我的梦想,可以从三方面说起。首先是文学方面,古今中外,家族百年式的小说并不鲜见。那些高峰似的作品,二十岁时我迷恋,三十岁时依然迷恋,四十岁时依旧,我相信十年二十年之后依然能够吸引我。这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的梦想:我要写一部这样的作品。
第二,我是在乡村长大的,家族印记如影随形。我祖父辈兄弟姐妹九人,其中每一支,比如我的祖父祖母,生有兄弟姐妹九人,即我的父辈。到我们兄妹一代,因政策共有三人。但算上堂兄弟姐妹,也有几十人。从祖父一辈到我们这一代,人丁近二百。我这么讲,并非证明自己家族繁衍能力多么强盛,只是想说明家族的影响。因为是一个家族,其中一个人的命运,会不同程度地对其他人产生影响,有时甚至能改变他者命运。
第三,中国文化的根脉在乡村,至少是最发达的一支。现代化的冲击,乡土文化萎缩,甚至崩塌、消失,痛惜哀叹或冷漠无视,乡土文化在告别曾经的辉煌,几乎不可逆转。我只是试图在文学中将其部分复活,也只有家族百年的作品可以承载或部分承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