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少年
数字7和0,对中国工程院院士、复旦大学附属华山医院手外科顾玉东教授来说,是人生中特殊的两个数字。
他在世界上首创“健侧颈7移位术”,用伤者健侧的颈7神经来修复瘫痪的手臂,恢复臂丛损伤手的部分功能。这是他最伟大的原创成果之一,堪称传奇。
至于数字0,则代表着他为之奋斗的“哥德巴赫猜想”。对掌和对指是人手最主要的功能,这需要靠人的手内部肌来完成。但是,对臂丛神经损伤患者而言,恢复和重建手内部肌仍是世界难题,他们再也做不出0的手势了。“希望一代又一代后来人,都能为手内肌而奋斗!”顾玉东院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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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有了更多时间学习
当上快乐“老学生”
顾玉东院士约采访,地点就在他位于华山医院江苏路分部的办公室里。这是一座典雅的老建筑,每天上午,阳光从二楼的玻璃窗中倾泻下来,照在他的书桌上。他就坐在这里看书、查资料、接待来访者。
86岁的顾院士习惯穿衬衫戴领带,套上干净的白大衣,脚上是一双便于行走的运动鞋。他的头发雪白,说话中气十足,认识他的人都说,比年轻时更多了一份英气和从容。
“现在不看门诊,也不做手术了,除了每周参与查房外,终于有了大把时间学习,我成了一个‘老学生’。”顾玉东说,他现在一有空就看文献、看最新成果,摘录总结后跟科室里的年轻医生分享,并把它称之为“学习交流分享会”。
与此同时,顾玉东保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6点准时起床,用双手给自己按摩,完成一套保健操。“保持手指灵活,也保持大脑灵敏,”顾玉东说,“从人的大脑皮层显示的信息来看,手在大脑皮层上所占的面积最大,几乎达到三分之一。手的高度灵活是和脑联系在一起的,是人类所特有的高度进化的结果。”
顾玉东所在的华山医院手外科,最早就是研究双手的。“手部的19块小肌肉,是手最宝贵的部分。这些小肌肉灵活运动,是让人类能完成那些动物无法完成的灵巧动作的关键。”在顾玉东的眼里,手,是他这辈子最持久的热爱。
“以前,手外科的病人以工业生产造成的手外伤为主,现在,生产迈入精细化甚至人工智能时代,手外科似乎完成了时代的使命。但我们仍处在一条永不停歇的医学拓荒路上,治疗产瘫儿、先天畸形等,甚至研究最热门的手—脑互动。我们正逐渐把手外科这个名称改为肢体外科,也更符合新时代学科发展的属性。”顾玉东说。
纵观他60多载从医执教生涯,他个人的命运也与时代需求、国家需求紧紧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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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当年救命医生影响
从医初心未曾改
1937年,顾玉东出生在山东,后全家来到上海。10岁那年,顾玉东因为脑膜炎突发高烧,医院急急忙忙把一位有经验的王医生叫来给他看病。“那一晚,王医生一直守在我的床边,不断给我降温。我退烧了,王医生才离开。但他不慎从楼梯上摔落,脚摔坏了。”顾玉东回忆,这名素昧平生的医生如此敬业,把年幼的他从死亡边缘拖了回来。
“那时我就想当一名像他一样的好医生。”顾玉东说,此后无论遇到多少坎坷,这份初心始终未变。
1955年从卫校毕业后,顾玉东被分配到上海化工厂保健站。1956年,厂党支部书记来找他:“小顾,你这么年轻,应该好好再去读点书。”为了保证学习效率,支部书记还同意他脱产学习,后来他不负众望,考上了上海第一医学院,也就是现在的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前身。在大学期间,不论大小测验、考试,顾玉东总能获得满分。
“我受到救命恩人王医生的影响,一心想投身心内科。1961年我毕业了,那年我就写了一篇有关心梗的论文,被《中华内科学杂志》录用,这让我很激动,去华山医院面试的时候我也把这本杂志带去了。”顾玉东从办公室书架的最醒目处抽出这本泛黄的杂志,翻开到目录那页给记者看。
谁料,当时的华山医院党总支书记直接告诉他,“我们希望你去手外科,这个科室刚刚才成立1年,杨东岳主任需要一个年轻人当助手。”
顾玉东不理解,也不情愿,但是党总支书记对他说,首先,团员要服从组织分配、国家需求;其次,手外科刚刚成立,急需医学基础很好的人,他正合适。
“上一次听党的话,我去考了大学;这一次听党的话,我进了手外科。”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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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老师一心扑在医院
病人始终放首位
作为骨科的分支,手外科其实是一门年轻学科,直到1951年才在国际上成为独立的专科。十年后的1961年,华山医院在国内成立手外科。
新中国成立后,工业生产兴起,烫烧伤、机械伤难免,病人集中到了华山医院。“我所有时间都扑在医院里。”顾玉东说,他的老师杨东岳教授对他的影响极大,尤其是病史的书写和清创的操作。
杨东岳每看一个病人,都要把病史上的所有内容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检查非常细致,全身检查完了再做手部检查,一个病人有时就要查一个上午。以前,清创器械不分包都在一起,我国的清创感染率是10%~20%,国际上是5%,杨东岳提出把清创分三个步骤进行以后,清创感染率降到2.5%。
1966年,顾玉东参与了杨东岳主持的世界第一例足趾移植再造拇指手术,为一位失去拇指的工人通过移植其足趾,成功再造了拇指。
1973年,美国一个医学代表团来中国,提出要看两个医学技术,一个是大面积烧伤被抢救回来的患者邱财康,抢救方案打破了当时医学界的伊文思公式;另一个就是华山医院的足趾移植。
1981年,杨东岳举办全国性的学习班推广这项技术。那一年,一个19岁的大连女孩因工伤折断拇指,由母亲陪她一起坐船来到上海,希望找杨东岳做拇指再造手术。这项技术对华山医院来说已经非常成熟,只要没有血管异常的患者,手术的成功率非常高。但是,这个女孩的足背动脉血管远比常人要细,很容易发生供血中断,导致足趾坏死。在华山医院先前的手术中,有4位患者存在血管变异,而他们中只有一人手术成功。
“杨老师叫我去征求病人家属的意见,母亲讲话意思很简单:我们是从大连来的,既然到了这儿,完全信任你们,哪怕只有1%的希望我们都要争取。”顾玉东说,就这样把女孩的足趾取下来后,缝了血管,可是血流一直通不过去,移植的足趾逐渐发黑。其实,刚刚做完这个手术没多久,杨东岳就由于积劳成疾倒下了,那时他的肱骨头全被肿瘤侵犯了,时日已不多,因此,后续工作都交给顾玉东来处理。顾玉东去看他,他还不忘问:“19岁的女病人现在好不好?”
“当然,好!”
“哦,那我也放心了。”
实际上,手术失败了。之所以不敢老实交代,顾玉东是怕老师担心。“在杨医生的心目中,病人始终是第一位的。这件事对我影响非常深。后来这个病人出院,我一直默默送到十六铺码头。”顾玉东说,尽管病人家属一再表示理解,但他心里却愈发难受。“医生的职责就是给病人解除痛苦,她的手指没好,还少了一个脚趾,等于增加了痛苦。我们不能让病人带着希望来,带着痛苦走!”抱着这个信念,他开始反复研究。经过五年、对数百例手术的分析总结,他终于首创了“第二套供血系统”。后来,类似手术没有一例失败,顾玉东也因此在1987年获得了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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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心记录病情大胆尝试
开拓临床新思路
顾玉东还逐渐把目标放在臂丛的研究上。1970年,一位甘肃的纺织女工,由于手卷进了机器,导致臂丛撕脱伤,就到华山医院来治疗。当时他就考虑,膈神经是否能够用来移植。征求病人的意见后,他实施了世界上首例膈神经移位治疗臂丛神经根损伤。大概半年以后,女工恢复了一部分手的功能。
他做手术养成了一个习惯,即为每个病人制作一张小卡片,记录下其病情的“特别之处”。到了1986年,臂丛手术做了将近1000例了。他把这些卡片一理,无意中发现一个神奇的现象,关于臂丛神经中最特殊的一根——颈7神经。颈5、颈6、颈8、胸1如果断了,从手到肩,功能都会受到相应的影响;而颈7断了,却没有发生功能障碍。“这个颈7,什么都管,又什么都不管,把好手的颈7‘借’给坏手,也许可以恢复部分手的功能呢?”
这是一次大胆的设想,一旦失败,意味着患者的两条手臂都可能丧失功能。但是顾玉东当时已经有了一定的把握,终于在1986年首创了健侧颈7移位术。手术的第一例获益者,是一位29岁的小伙,他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导致右臂瘫痪,臂丛神经发生了“根性撕脱”。通过该手术,小伙瘫痪的上肢可以屈肘了。
3年后的1989年,第八届国际臂丛学术大会召开,顾玉东关于“颈7神经根移位”的报告轰动全场。如今,全世界都在用这一中国技术,提到颈7移位术,所有的医生都知道它的发明人是中国的“Dr.Gu”。
很多人问顾玉东,当初哪来的胆量这么干?他说,这不是胆量能解决的,而是源于自己的心细。做小卡片这个好习惯,让他在无数次看似重复的病例里发现了差异,才有了临床的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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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成果已经“往事清零”
期待实现“0”突破
1994年,顾玉东当选为首批中国工程院院士,半个多世纪来,他更是获得了无数令别人望尘莫及的荣誉。但在他心里,荣誉的分量远不及病人来得重。他说,医生的成绩、奖项是病人用鲜血,用痛苦,乃至是生命换来的,是无比沉重的,我们不能因此而骄傲自满。
如今的顾玉东,是很多医学后辈的偶像,但他有自己的偶像,那就是白求恩。顾玉东的从医座右铭只有三句话,听党的话,学白求恩,做好医生。成果对他来说已经“往事清零”。顾玉东告诉记者,从业这些年,心里一直有两个愿望。第一个愿望是在国内建造一座手博物馆,回顾手外科发展,更重要的是它可以成为培养青少年动手动脑的基地。2年前,这个愿望实现了。
至于第二个愿望,可能需要另一个百年才能实现。他向记者做了一个“对掌对指”的手势。他说,自己所有的成果加在一起,还没解决这个“0”的难题。
他解释,由于神经生长速度很慢,成人一天长1毫米,因此进行臂丛手术后,一条瘫痪的手臂要完全恢复知觉,大约需要一两年时间,而到那时,手内部肌早已发生了不可逆转的萎缩,再厉害的医生都不能使患者重新获得一双功能健全的手。恢复和重建手内部肌的功能至今仍是世界性难题,每想到此,他就深感自己离“成功”尚有很大的距离。“我希望年轻医生加倍努力,早日实现‘0’的突破!”
问
答
/ 实录
Q1
您觉得现在的年轻医生应该以什么为重?对他们的成长有什么建议?
青年医师首先要以临床工作为重,会看病是立身之本,要真正走到患者的床边去。患者各不相同,病情千变万化,仅靠书本上的知识是远远不够的。我的老师杨东岳,每次查房,别的医生是站着一个个查,他是搬一把椅子坐在每个患者的床边,挨个读病史,一个字一个字读,每个病人他都认真对待。做医生,就是要解决病人的痛苦,在这个过程中发现难题,比如哪些治疗还不够好,有没有更好的方法。临床的工作和科研不是矛盾的关系,而是密不可分的,做科研的目的也是为了临床。
我一直希望我们的年轻人不要好高骛远,要踏踏实实做好每一天的工作,接待好每一个病人,并在此基础上做和临床相关的研究,这种科研才是有前途的。
Q2
做科研是一条披荆斩棘之路,年轻医生如果遇到了瓶颈或者困难,是应该坚持还是放弃?
只要方向对了,就该坚持下去。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只有沿着陡峭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这也是马克思说的。路越崎岖就越有希望,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平时的积累达到一定的时间就会爆发出火花,直到质变飞跃。
Q3
您认为自己成功的秘诀是什么?
我年轻的时候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扑在病人身上,病房里一有事我马上就去,一直到完全解决了,病人没事了,我才回家,一个礼拜能有2天睡个好觉就很不容易了。不管是搞科研,还是做临床,一定要在心里把病人当亲人对待,孩子就是你的子女,跟你一样大的就是兄弟姐妹,比你年长的就是你的父母,只有把他们当作亲人,你才可能会付出自己所有的爱和时间,才会思考怎样给他们更好的治疗,才会想尽办法走出一条别人没有尝试过的创新之路。
Q4
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会选择做什么医生?
现在我每天早晨起来,先做一套简单的保健操,按摩头部、耳垂、手部的一些穴位。比如手腕部有个“神门穴”,它是心神出入之门,也可以把它理解为“神仙出入之门”。我信奉“少吃药”,是药三分毒,能不吃就不吃;但是我们的中医推拿针灸,既可以治病,又能保健,让病人不必吃药,仅靠医生的一双手、一根针,就能解除他们的痛苦。西医和中医不是对立的。我们手外科病人的康复治疗,也需要借助中医康复的力量。这辈子我是研究一双手的,下辈子还和手打交道,我希望可以成为“手到病除”的中医。
作者:左妍(新民晚报·鹦鹉螺工作室)
图片:陶磊 采访对象
海报:谢辉
编辑:Amy 唐梦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