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担忧是一种咒诅
周雁羽
前年的这个时节,我决定陪同拍摄毕业作品的婆家小侄,一起进藏。这一决定,是在斟酌再三之后才做出的。毕竟,我自幼肺弱,心脏功能也一向不佳,还有不曾定论的绝症之患如影随形。
动身前往阿里的头一天,纪录片的女主人公唐大夫,因为顾及我的身体,准备了两个大氧气包。阿里的行程,持续了近十天。我们翻越了海拔5566米的桑木拉大坂,住宿在全世界海拔最高的曲洛乡小学,又去海拔5900米的帐篷寻访病人……那两个大氧气包,基本上都让给其他人用了。我也特意嘱咐家人,电话问候可以,但是不要说任何一句担忧的话,因为那样的话,不但于我的身心健康无益,反而会如刀一般,砍向我勉力支撑的意志。
入住曲洛乡小学的那几夜,校长夫妇拿出了所有的诚意,接待我们。我们甚至品尝到了罕见的绿色蔬菜和水果。但是,由于高原反应,我头痛欲裂,几乎每一个漫漫长夜都是倚被而坐,大口呼吸,靠着吃两、三包止疼粉熬过来的。但是,我一句泄气的话、抱怨的话都不会出口。因为语言是有威力的。正是拍摄的关键时刻,每个同伴都是在凭着顽强的毅力前行。这个时刻,任何一句轻言妄语,哪怕是特别担心的话,都可能摧毁工作的氛围,都可能令顺利的拍摄功败垂成。
那一刻,我深深感悟到了,何为“听天由命”。它不是消极的,也不是顺其自然的中性表达,而是一种静默的力量。我们要听从天意,要顺应命定的一切,无论是环境,是人际,还是必须肩负的使命。担忧是无用的,于事无补的;一旦过度,首先伤害的是自己的身心,然后就会如湖心投石引发的波纹一般,一圈一圈扩散为某种团体灾难。
去年秋天,我飞去新加坡,陪伴女儿整整四十天。那四十天里,无论是在新加坡,还是陪她飞往英国,参加她迟到的硕士毕业典礼,我都是那个尽心服侍的母亲。我回国之后,女儿的工作层层加码。她每天奔波在去公司、去工地、去某个地方的路上,早晨吃不好饭,顶着还没下班的大月亮,出门去赶班车;晚上星星已经闪现,她还在归家的途中,也无暇为自己精心预备一顿晚餐。有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处在担心之中,白天要发信息询问,晚上视频,深深感受到她工作的紧张,身心的疲惫。我为自己不能为她分担自责,恨不得立刻飞回去,起码,她还能吃上正常的一日三餐。
我的担心与牵挂,几乎将自己拖进忧郁的泥沼。恰如最有智慧的所罗门王所言:“他日日忧虑,他的劳苦成为愁烦,连夜间心也不安。”而且,这样的担忧,并没有成为女儿的力量。我在担忧什么呢?何必为女儿的生命忧虑吃什么喝什么,又为她的身体忧虑穿什么呢?我又何必为她的明天忧虑呢?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可以了,我又岂能代替她成长呢?
我不再向女儿说任何一句担忧的话,而是付出更多的理解与鼓励,还有祝福;我也用自己的经历印证,她正处于走上坡路的艰辛之中。这样的艰辛是值得的;努力走过去,我们绝不会后悔。
当我们用二十余天,终于完成了拍摄任务,从拉萨飞回家乡,因为醉氧,我几乎每一刻都昏昏欲睡,一直持续了一周有余。也因为身心极致的透支,我用一年多的时间,才将自己慢慢调整回来。当然,衰老也是明显的。但是,对于这一趟行程,我不后悔,因为借着这一过程,我攻克了己身,得到了成长。
我刚刚读到一个发生不久的故事:
三十余岁的女儿要带着一儿一女出门旅行,年过花甲的母亲从一开始的担心反对,诸如:你订的巴士可靠吗?司机年纪多大?开车多久了?对路况熟悉吗?直到旅行的四天里,连发了七百三十一条短信,几次在夜半女儿已经入睡之时,或凌晨女儿尚未醒觉之际,打来视频电话,话语里全是过度的甚至毫无根据的担忧,诸如:晚餐吃的什么?一定要注意肠胃问题!爬山要小心,一定要抓紧绳索,小心有蛇!等等,对女儿狂轰滥炸,几乎将女儿逼疯了,只好删除拉黑一条线,免得自己突然崩溃。其实,这位母亲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四天里,她没有睡一个囫囵觉,没有吃一顿安生饭。因为联系不上女儿,她又在极度的焦虑当中,把电话打到了正在上班的女婿那儿……
终于,女儿的旅程结束了,母子们安然无恙回到了家里。女儿将母亲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发了一条信息:妈,我无法忍受您时时刻刻的消极言语和自以为是的担心。请你以后不要再管我,我有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看吧,母亲的过度担忧,已经给女儿带来了太多沉重的负面情绪。那些无谓的焦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令人方寸大乱,也不知道最终会造成怎样无虞的后果。好在,女儿及时关闭了与母亲的联络,这尽管是最为消极的办法,但却有效阻断了母亲可怕的信息侵袭;起码可以静心照料好自己与儿女的旅途生活,专心保证母子们的安全。
女儿的不得不,我特别能够理解。我还依稀记得,当年上学的时候,有时可能连早餐也不能按时吃到,但是只要背起书包,母亲看见我出门了,总会在身后高声叫喊,连院子外面的行人都听得见:注意安全!靠路边走,小心被汽车撞到……我的心里是厌烦的。我觉得,那并不是一种祝福。如果她平日里能够略加关心我的学习,如果她肯参加我的家长会,哪怕只有一次,我都不至于厌烦。因为,真正的担心,一定是付诸行动的帮助;没有行动的担心,都是虚伪与虚空。我也曾在夜半与凌晨时分,多次接到过母亲的电话,那骤然响起的铃声,每次都惊得我原本就不够健康的心脏,乱跳半天。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急事要事,只是想告诉我,睡不着觉的她,正在担心我的身体,牵挂我的冷暖。然后,我就再也睡不着了。再然后,我就不得不,在休息的时候,让手机保持静音。
从西藏归来之后,有较长一段时间,我并没有过问小侄对影片的剪辑处理。不是我没有担心和牵挂,毕竟,这是他第一次执导一部完整的纪录片。只是,我宁愿放手让他去经历,期盼他能从经历中得着成长。当他编辑完成了第一版发给我时,我仔细观看了,发现:那画面诚然是美的,但是整部片子的思路是模糊的,并没有一条清晰的主线,将散珠贯穿起来,从而形成一件精美的作品。我所给予的帮助,就是重操文字旧业,在没有电脑的客居地,一笔一画手写出文字脚本。而最终的成片,就是按照这个文字脚本重新剪辑制作的。这部名为《爱在第三极》片子,在去年的北京大学生国际电影节上荣获了纪录片奖。我也相信,小侄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一定领悟了些什么。
据说,有一位母亲,整天坐在路口哭,人送绰号“哭婆婆”。有一天,有位老师从她身边走过,询问她为何哭泣。母亲说,她有两个女儿,一个是卖伞的,一个是卖鞋的。天晴的时候,她担忧大女儿的伞卖不出去;下雨的时候,她又担心小女儿的鞋店无人光顾。所以,不管晴天还是下雨,她总是忧心忡忡,以至流泪。而女儿们的生意,并没有因她的担忧哭泣见好,她自己的身体倒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位老师告诉她,其实,她只要在晴天的时候,为小女儿可以卖出更多的鞋高兴;雨天的时候,又为大女儿的伞好卖欢喜。这样,她就不会日日愁烦,不得安生了。恍然大悟的母亲,从此改变了心态,从一个远近闻名的“哭婆婆”,变成了成天喜乐的“笑婆婆”。
2023年7月20日
我手写的《爱在第三级》文字脚本
壹点号 雁言羽语
新闻线索报料通道:应用市场下载“齐鲁壹点”APP,或搜索微信小程序“齐鲁壹点”,全省600位记者在线等你来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