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陶勇
以下为采访摘要
一起暴力伤医事件 让他险些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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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陶勇
三年前,他是轰动全国的“伤医案”受害者。
△陶勇
陶勇:左手受伤的地方肌肉已经萎缩了,现在是僵硬的状态,不是很舒服,所以老得用手去掰一掰。田川:现在还需要做复健吗?陶勇:已经过去三年了,不用做了。田川:手受伤之后给生活带来哪些不便?陶勇:比如现在不能用双手打字了,穿衬衫的时候,右手的袖扣得让别人帮忙系。包括做手术,以前可以自己戴手套,现在得让别人帮忙把手套撑开,我再把手伸进去。田川:现在还可以做手术吗?陶勇:可以,因为我的右手没问题,所以有的手术还是可以做的。田川:经历过那些事之后,会把人性当中的恶放大吗?陶勇:事实上不会。受伤后我朋友本来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后来发现完全没有必要。
△陶勇的左手因为受伤无法伸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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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0日下午,北京朝阳医院眼科的陶勇医生,正在诊室内为患者看病。在毫无防备的陶勇身后,凶手突然举起了菜刀……在整个袭击过程中,陶勇头部被砍三刀,造成颅脑外伤,身体还有多处刀伤,多处骨折,神经、肌肉断裂,左臂和左手受伤最为严重。陶勇失血1500毫升,命悬一线……
陶勇:其实刚醒来的时候顾不上怨天尤人,因为脑水肿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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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剧痛中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陶勇发现自己躺在重症监护病房。熟悉的病房,却是不同的视角。他被固定在床上,只能看到天花板。
陶勇:我觉得做医生的一个好处是,因为你每天面对的都是身心痛苦的煎熬,所以在看到自己还享有健康,享有别人看似正常的东西时,就会觉得是一种恩赐,就会感恩。所以醒来后我就想,不管怎样,只要我熬过最难的这段时期,后面总还有机会做自己的事情,我还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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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伤几天之后,警察告诉陶勇凶手名字时,陶勇愣住了。凶手是自己接诊不久的一位病人。一年前右眼视网膜脱落。在找到陶勇之前,已经在别的医生那里做过三次手术,出现严重并发症,眼球萎缩。陶勇自问,做到了最好的治疗方案,保住了他的眼球和部分视力。手术后,陶勇还特意为他节省治疗费用。谁知曾经的病人不但不满意疗效,还要置陶勇医生于死地……陶勇说,我对他的不解,远大于恨。一面是意外的凶残,一面是意外的感动。事后陶勇才搞清楚,受伤当天有4个人为他挡刀,还有一名护士冒死相救,才终于保全了他的性命。
陶勇:有一个我们科室的员工,赤手空拳替我挡刀跟歹徒搏斗,耳朵被削掉半个,脑门上的血包三个月都没下去。后来一个同行跟我说,他从没见过哪个单位的员工,会为了自己的领导这么奋不顾身。其实我也没想到,我还跟这个同事聊过,他就说我平时对他挺好的,不是那种虚伪的好。还有一个帮我的志愿者,脑门缝了17针,出了一个大大的血包。还有一个患者的妈妈,她用手帮我挡刀,三个掌指关节到现在都是畸形的。事后调录像,才发现还有一个快递小哥也在帮我,他其实就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我之前都没见过他。
我打心眼儿里感激这些人,他们不光在关键时刻替我争取到了宝贵的逃脱时间。过去都是在报纸和新闻里看到见义勇为的事件,但这次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你会觉得人性的善良和无私,是客观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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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20日,一夜之间,40岁的陶勇成为新闻人物。无数人为他祈祷、祝福,与此同时也不禁担忧和惋惜。陶勇清醒之后,忍着剧痛,口述了一首诗,让人发在网上。陶勇在诗里写道,“我把光明捧在手中”,“照亮每一个人的脸庞”。
△大家自发为陶勇送去鲜花和祝福
陶勇:后来有很多陌生人给我写信,捐款。还有小学生说,陶医生,我长大了要以你为榜样。去高校演讲的时候,有人说自己的高考作文写的是我。田川:面对大家的期待,你会觉得有压力吗?陶勇:与其说是压力,我更觉得是动力。我还没有出名到大家的关注会把我压得喘不过气,也没人会24小时盯着我,所以眼下我觉得还好。当我读到大家的信,就觉得应该要努力提醒自己,规范自己。今天的自己要比昨天更优秀一些,因为来看我“演出”的观众更多了。让自己过得更好的同时,也要想办法让别人过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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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初春的傍晚时分,在下班后的北京朝阳医院眼科,陶勇又约了一位病人。在陶勇看来,长期的相处,让他和病人与家属们慢慢形成一种复杂的关系。不像医生和患者,也不像家人,有点像一个战壕的战友。大家共同的敌人,就是病魔。陶勇享受被需要的感觉。对病人,陶勇除了给出医疗建议,也常常进行安慰和鼓励。陶勇说,希望,是唯一价廉而有效的,可以对抗人间疾苦的方法。
田川:现在还会去出事的那个诊室吗?陶勇:有时候会去。田川:第一次回去的时候是什么心情?陶勇:进去的时候发现多了一个后门,我就问怎么把墙改造了?同事说医院考虑还是要多准备一个安全通道。仅此而已,没别的了。田川:心里没有任何波澜?陶勇:其实还好。我就是没心没肺,能吃能睡。田川:本身性格就是这样吗?陶勇:不是,也是慢慢磨练出来的。学医会遇到很多东西,比如上本科的时候,老师带我们去急诊学习,在那里会看到很多因为意外伤胳膊断腿的患者。再到后来当临床大夫,会遇到很多悲伤和痛苦的事情。可能有的人你就是无法挽救他的生命,无法挽救他的视力......面对这些痛苦,你要么变得麻木,熟视无睹,要么神经敏感,自己天天以泪洗面。但这样你也没法工作了,就不能去帮助别人了。我觉得还有一个状态,就是把痛苦变成“疫苗”,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虽然你不能帮助眼下的患者获得光明,但是你会努力地想办法,在实验室用更多的汗水和智慧开发新手段,去挽救下一个患者。同时这些患者面对痛苦时的坚强,也会是我在遇到突如其来的意外时的“抗体”。所以我不是天生没心没肺,只不过是经历了这些后慢慢变得能吃能睡。
不要让医生孤军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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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陶勇出生在江西省南城县。他是天生的“好学生”,喜欢书本,喜欢学习。从小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名副其实的“小镇做题家”。陶勇说,自己好像注定要从医。小时候看武侠剧,小伙伴都崇拜大侠,陶勇却仰慕戏里的神医。中学开始,数理化让他深深着迷。每次路过医院,总会对红十字和医护人员肃然起敬。高考时,陶勇毫不犹豫报考了当时的北京医科大学,也就是后来的北京大学医学部。
陶勇:我在20岁的时候想象的场景是,自己要成为一个厉害的医生,而不是满足于这个职业能给我带来的稳定。所以在我40岁的时候会继续往前走,不会停留在给自己画的边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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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岁,陶勇从北京大学医学部以博士身份毕业时,作为北大全校毕业生代表上台讲话。陶勇31岁就当上了最年轻的硕导、副主任医师、副教授;35岁,成为主任医师;37岁担任博士生导师。如今他是北京朝阳医院的眼科主任医师、教授、博士生导师;他是葡萄膜与眼底病专家;眼科精准诊疗和数字化的先行者。
△受伤前 陶勇为患者进行眼部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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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次危难,陶勇发现最需要爱心的地方其实是医院。医院集中了太多被病痛折磨的患者,也集中了忙得不可开交的医护人员。受伤之后,陶勇在医院里做了两件事情,一手硬一手软。一手硬就是去呼吁,进医院做安检。北京市十五届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了《北京市医院安全秩序管理规定》。2020年7月1日,陶勇受伤5个月后,北京所有医院,都建立安检制度。陶勇的期待成为现实。陶勇还有一手软,朝阳眼科与红十字基金会合作,让志愿者为病人提供志愿服务,让来就医的人感受到关爱和帮助,让医护人员专注在医疗工作上。诊室门口还会放上面包和水。陶勇说,病人等久了,血糖低,脾气躁。吃点面包,血糖升上来,气也就顺了。
田川:有了从医生变成患者的经历后,再看患者时会有不一样的视角吗?陶勇:我觉得现在理解病人会比原来更多面。我现在会觉得,我们看的更多的不是眼病,而是要多去观察一个人的内心。其实很多眼科疾病都是心身疾病。例如青光眼,患者不仅是眼压高,眼睛疼,头疼,他们在性格上也会比较急躁,不容易相信人。所以人的心理和生理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现在的模式是疾病心理社会医学模式。更高级的手段是形成一个环境,让患者产生信任,有很好的依从性,能够配合做治疗,同时又能实现更好的社会属性。如果把病人变成了职业病人,让他天天来医院挂号、排队、检查,最后眼睛是好了,但人也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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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认为,医患矛盾,不能简单地归结在医生和患者身上,还有社会法规、医疗体系、就医环境、服务配套等众多因素,而医生和患者只不过是露出水面的一部分冰山。
陶勇:小时候,我们当地连眼科医生都没有,只有一个五官科医生。他唯一的检查设备就是一个大手电筒。那个时候都是医生说啥是啥,看病也都是到了晚期,症状非常明显了才去。像白内障,以前我们说“熟了”才能做手术,你不做就失明,就一条路。所以以前叫医生决策。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你做个CT,没有咯血,没有咳嗽,没有任何呼吸困难,就是一个很小的结节,你做不做手术?做完可能是良性的,也可能是恶性的。现在是医生患者共同决策模式,我们不能替患者做主和决策。田川:但患者可能就是因为不具备足够的专业知识,所以才想请教医生。共同决策的模式会不会造成彼此误会,觉得是在踢皮球,谁都不想负责?陶勇:这个问题其实还存在另一个反向问题。曾经有一个导演跟我说,你们医生太不像话了,我去看病,医生都瞒着我不肯说病情,一定要把家属叫来。我问他你希望怎样,他说就应该告诉我实情。我又问他,如果现在是你爸爸得了肺癌晚期,你是希望医生如实地告诉你爸爸还是不告诉?他想了一下说,不告诉,应该告诉我。轮到他自己他说要告诉本人,轮到他爸爸他就说不能告诉本人。所以这其实是一个文化风俗问题,没有一个医生可以完美解决这个问题,因为无论对患者本人说与不说,都是错。我们不能过度苛责一个医生去挑战文化和风俗。他更不能逾越法律底线,替别人做决策。这件事情我们只能是科普,以及形成有效的帮扶环境。例如我们现在有相关的咨询办公室,甚至有些地方在做手术谈话时还会有律师介入,有保险公司参与……我认为这些方法都是在努力对抗现实问题,是积极的解决态度。不要让医生孤军奋战。
田川:有人说,对患者家属坦言比做好一台手术还难,您怎么看这句话?陶勇:手术是技术活,有迹可循,它虽然难,但通过勤奋和刻苦是可以做到的。但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想把每个人都沟通好,比登天还难。医生也是凡人,没法背上所有人的要求。既要开好药,做好手术,搞好科研,还要让每一位患者都宾至如归,最好还不用他花什么钱。那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我们不能为这样的错误要求买单。我们应该呼吁形成一种体制和机制,而不是一味的要自己少休息,我不认为这是科学的解决方式。我们需要卫生部门、公益机构,以及政策制定者和大众一起参与医疗环境的制定。只有集体努力,才有可能实现一个更好的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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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过去了,43岁的陶勇,从一个传统医生,变身“网红”医生。同时兼任创业者,作家,网络大V,公益发起人……对陶勇来说,人生的半径扩大了,但圆心依然扎在医疗事业之上。
陶勇有句名言:理想主义的人更“贪心”。读书时,谈到梦想; 朋友们都说发大财,只有陶勇说“我要攻克癌症,留名史册。”陶勇说,他对医学的理解,就是加入一场无限游戏。未来,我想引入社会公益组织、行业机关、同行、合作伙伴去共同经营这个游戏。二十年后,陶勇还是会坦然地谈论他现在的理想——那就是,天下无盲。陶勇不仅做科研,还要创业。他推动先进的医疗科技产业化,走进医院,服务病人。
陶勇:科技是一把更厉害的手术刀,我们要把科技成果进行转化。比如眼内液检测技术,它可以让医生很快知道患者的病因是什么,这项技术已经在全国700家医院帮助了8万个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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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发起光盲计划,整合眼科上下游的公益组织,为病人提供全程服务。
陶勇:我跟志愿者说,如果你只是来这儿奉献的,那我劝你不要来。因为这应该是一件悦己,利人,同步进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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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不光写专业书,还写出了两本畅销的随笔集,科普书和童书也在陆续出版。
陶勇:我之所以同意写书,很大原因是被朋友的一句话感动了。他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他跟我说,抑郁症患者的内心是非常黑暗的,你能从这么大的事情里走出来,如果把它分享出来,可能能帮助一些抑郁症患者走出来。
△《目光》 陶勇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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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陶勇频繁接受媒体访问。在脱口秀和综艺节目当中,他也是受欢迎的嘉宾,为医生与患者奔走呼吁。
陶勇:全国有四万八千个眼科医生,可能我确实是有点另类的那个。我觉得上综艺的挑战无非就是会担心别人会怎么看你。我们活在世上,不可能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也会担心。但我就会想,我又没犯法,又没干违反道德的事情,能让大家更好地了解医学生的成长,我觉得对这个行业是件好事。权衡之下,个人事小,理想事大,所以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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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勇还是受欢迎的演讲者。他诚实地分享,回应听众的困惑。
陶勇:我去高校演讲的时候,底下坐的都是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天之骄子们。但是他们也会焦虑,会想我现在努力学习到底有没有意义。我就告诉他们,不要着急,给自己一点时间和耐心。意义是一个动词,它需要时间。它就像一颗种子,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浇水,才能看到开花结果。你滴下去的每一分汗水,最后都会长成硕大的果实。但它需要时间。一定要相信鲁迅先生说的,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都与我有关。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制片人:张燕
编导:王劼
编辑: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