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的阿斌,是天津职业高中二年级的学生,家中的独生子。他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为人厚道,从不与人争吵。可谁曾想阿斌并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经常与同学起冲突,家里多次被同学及其父母拜访,当然,每次都是上他家告状的,声称要让阿斌的父亲给个说法。而阿斌的父亲每次都会当着对方的面将儿子痛揍一顿,一边点头哈腰、说尽好话,一边还要拿出赔偿费用,才能送走对方。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以及阿斌家附近的邻居都称他是问题少年。
在阿斌上初中以前,父亲的话儿他还能听,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家人越来越难管他。尤其自从阿斌上了高中之后,长得人高马大的他,早把父亲的叮嘱当做耳旁风,不仅频繁逃学、旷课,还与一些社会上的闲人拉帮结派,为哥们儿义气主动帮人办事,经常欺负一些低年级的学生。阿斌的父亲担心孩子早晚有一天会出事,在中心官网预约了面诊时间,带着儿子来到了中心,希望我能够帮助孩子。
刚开始,阿斌并不愿意进来,在咨询室门外和自己的父亲僵持了半天,后来在助理的耐心劝说下,他才极不情愿地走了进来。但阿斌拒绝让父亲一同进来,只让他在门外等候。一进咨询室的门,阿斌就一屁股坐到距离咨询室门口最近的椅子上,仿佛随时做好离开此地的准备,同时双手交叉置于胸前,眼睛斜视窗外,和我没有任何目光的交流,摆出一副完全不配合的状态。
一段时间的沉默过后,阿斌缓缓转过头,看着我说:“不是我要来的,这都是我父亲的主意,他觉得我有问题,但事实上他才有问题。”这段开场白虽然简单,却也透露出他和父亲之间较为敌对、对心理干预并不接受的信息,这也部分解释了他在进门前以及进入咨询室后的一系列举动。
我试探性地询问:“你父亲不辞辛劳地从外地把你带来,看得出他对你还是挺关心的。你觉得呢?”阿斌听后像是被刺痛了一般,立刻答道:“他不过是怕我惹事,我觉得没必要来这儿,我所做的不过是不受人欺负,因为我从小到大受了太多的委屈。只要不受人欺负,让我干什么都行,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座右铭。”说这番话时,我注意到阿斌的眼中流露出极大的愤怒与伤痛。我决定先了解一下他的成长故事。
之后阿斌告诉我,其实他小时候很乖,也是个听话懂事的孩子。从小他爸爸就告诫他,不要动手打架,即使别人打自己也不能还手。若是把人打伤或打残了,只会给家里惹祸。年幼的阿斌从不动手打伤人,很愿意和人交朋友。一旦受人欺负,要么躲着,要么挨了打也不还手。可越是躲着不还手,他们就越觉得阿斌好欺负,以后会更加频繁地欺负他。挨揍成了阿斌的家常便饭,而且在外面受了欺负还不能告诉父母,说了他爸还要对他一顿打骂。阿斌甚至不敢当着爸爸的面哭,每次都偷偷躲在没人的地方哭,因为如果被爸爸撞见,不但不会安慰他,反而会得到更狠地责罚。
“后来我慢慢长大些我开始看不起我爸,他活得太窝囊,虽然从不跟人吵架,总当好人,对左邻右舍的人只会委曲求全,还是时常受别人欺负。周围的人都知道我们家比较软弱,常常欺负我们,甚至有个刚搬来不久的外乡人都明目张胆地霸占了我家的一部分地。而我们家的一忍弄忍,却使他人不断得寸进尺。小的时候,我没有力量保护自己和家人,如今我长大了,我不能再容忍这类事情发生了,不会再任由他人欺负了。我就是不想活得这么窝囊,尤其不能像我父亲一样整天低着头做人。”说完这些话,阿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了很大的包袱。
他接着说:“我现在不会再这样了,因为我结识了那么多社会上的人,他们都很有能耐、认识很多人,可以保护我,我也愿意为他们赴汤蹈火,帮他们做事。正是有了他们当靠山,学校里和我们住那一片的人都不敢小瞧我,都怕我,我要是瞧谁不顺眼,还会找他们的茬呢。”说到这儿,阿斌眼中闪现出得意之色。
对于我来说,了解阿斌这段伴着伤痛与羞耻的童年经历很有必要,这是理解他出现诸多问题的关键点,经历中有太多灰色、晦暗的病理性记忆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使他的内心逐渐形成以下对待周围世界、他人以及对待自身的看法。
周围的世界是不安全的,随时充满着危险,即使在自己不伤害他人的情况下,有人依然会伤害自己。他人都是不可信的,有时会通过欺骗得到他们不应获得的利益。自己很渺小、很脆弱,常常保护不了自己,本应强大的父母也自身难保,父亲还携同他人一起打骂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赞同和鼓励自己受人欺负的立场。
阿斌的内心深处潜藏着太多的自卑和不安全感,他认为软弱只会招来不被人尊重和受人欺负,只有自身强大、以武力保护自我并随时提防他人,才能摆脱彻底受伤害的境遇。长期受人欺负又无法宣泄的痛楚激励阿斌要寻求另一种受人尊重的生活,即拉帮结派,寻求他自认为强大的后援,让别人都害怕自己、不敢惹自己,主动与人打架中找寻一种满足和自信,这也是他建立只要能够不受人欺负,怎么做都行这一座右铭的主要原因。
考虑到阿斌的本质并不坏,只是家人和自身的负面经历使他选择了用暴力和对抗等当做遮掩的外衣,我希望将其加以引导。我问他:“你是否真正能从欺负他人当中获得快乐?”阿斌听后迟疑了半天,才低声回答:“刚开始确实很开心,觉得自己了不起,终于也有人怕我了、被我整了,可到了后来就没啥感觉了,甚至有种罪恶感。”我问他:“为何会有罪恶感?怎么和你预想的不太一致?”阿斌答:“我也说不清,可能看到被欺负的这些人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我说:“有罪恶感表明你的内心很善良。你有过痛苦的经历,了解被人欺负是件痛苦的事,所以也不忍心伤害他人,这么做不过是想维护自尊,你说是不是?”阿斌点点头。
我进一步引导他说:“这个世界总会有好人和坏人,不能因为你遇到的某些人而全盘否定所有人,为达到一时的快感而随意伤害他人。如果这样做,你就和那些曾经欺负过你的人没有任何区别。”见他赞同,我继续说:“要想得到别人的尊重是要有适当的方法的,你可曾想过一种既能获得快感,又能受人尊重的方法呢?”阿斌疑惑了,不知该怎么回答。我继续引导他:“你觉得为社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善举,向需要帮助的人伸出援手,以及和一些乐观向上的人建立友情会不会起到这样的效果?”阿斌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急切地回答说:“是啊,这样我就不会有罪恶感了,结交朋友会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孤单。可如果又有人欺负我,我该怎么办?”
我在潜意识下找到了很多相关的病理性记忆。比如阿斌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次被人打得很厉害,因为没怎么还手,身上受了多处外伤不说,头部还撞在了硬物上,流了好多血,当时去缝了好多针。还拍了片子,说他有轻度的脑震荡,他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爸爸,爸爸并没有像其他家长一样去找那个同学算账,而是告诉阿斌说忍忍就过去了。阿斌对此很气愤,也很无奈,不过也按爸爸说的做了。我对这些病理性记忆进行了高效化重组,他表示之前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些事情,不过仔细想想确实有一定的道理,自己也能更深入地了解自己。在如何正确认识自我与重塑自信方面,我们进行了深入探讨,使阿斌认识到自身的闪光点。令人欣慰的是,建立自信的他不像刚来时那么推崇以暴制暴的观点了,他表示要重新审视自己的这个座右铭。
我让阿斌仔细思考周围邻居中大多数人对他父亲的善良作出的正向评价,来动摇他对父亲谦让行为的全盘否定。不过我也告诉阿斌,适时的谦让和适当的防卫都是有必要的,并非要求一味忍让,应当视具体情况来定。若对方无缘无故就随意欺负人,尤其是关乎自身安危时就可以出手保护自己,但要适可而止,为自身和对方留有一定的余地,考虑双方的安全问题。
对于和父亲的关系,我引导阿斌回忆了他从小到大和父亲相处时曾经的温馨场景,让他认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在戴着有色眼镜对待周围的人,尤其是最亲近的家人。
当10次记忆重组干预快要结束时,阿斌说自己和父亲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他希望今后尽量多和父亲交流,了解对方的想法,尽量接纳和包容对方。在阿斌离开中心的时候,我看到他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他走向门外的父亲,并和父亲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我真诚地祝愿他们今后的生活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