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可能,这是一场你一个字也认不出的书法展览。
一开始,你看到的全是线条。
倘若再透露给你,往里走进去,那中间有大爆炸,有黑洞,有杨柳岸,有水光潋滟。你想看吗,愿意看吗?
当代艺术家王冬龄在线条宇宙中制造了一场超时空对话,“应邀出席者”有:老子,史蒂芬·霍金,以及另外三位剑桥校友,拜伦、华兹华斯,徐志摩。
英国当地时间5月25日晚,王冬龄书法艺术个展《仰望星空》在剑桥大学唐宁学院香美术馆开幕:
除了《老子箴言》《霍金箴言》两件以宣纸作为媒介的巨幅“乱书”,三件亚克力材质的作品上,分别书写有拜伦《雅典的女郎》,华兹华斯《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以及徐志摩《再别康桥》的选段。
1.
因为所有作品均以“乱书”亮相。这或许是最近10多年里公众最熟悉的“王冬龄”:字与字、行与行之间,时有不同程度地交错叠加,看起来只有各种线条,通篇难辨字形,难解其义。
也是因为“乱”字,作为书法家的王冬龄备受争议。有朋友曾建议他不要叫“乱书”,这个名字太不讨喜。比如叫“游书”呢?王冬龄说,“游”是很典雅,但他还是坚持用“乱书”,“名不正,则言不顺”,就是要准确、直观、质朴。从形迹上看,“乱书”确实违犯了古人书法传统对字距、行距的规形矩步。
王冬龄《道德经》 纸本水墨 380cm×1080cm 2023年
王冬龄《霍金语录》 纸本水墨 380cm×1080cm 2023年
2.
但是这场展览在英国进行,大部分观众没有汉字背景,“乱”“不乱”的书法,对他们的意义相同吗?
王冬龄的“乱”可能就是从跳脱东方视角开始的。
1981年,王冬龄从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美术学院前身)书法系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他遇到了一个教学问题:当时浙美是唯一有书法专业的高校,文化部将学书法的留学生全部派到这里。“留学生们对古汉字认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了解都很有限,他们能不能学习书法?”
这位青年教师发现洋学生不但能理解书法,他们还提供了许多新的艺术思维。当时有一名来自哥伦比亚大学的胡子学生路易斯,曾与王冬龄进行过一次艺术交谈,他们聊到,与中国书法线条最为接近的艺术形式,就是西方抽象表现主义艺术。
1947年,美国艺术家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画出了《五噚(xún)之深》,这幅被认为代表了抽象表现主义诞生的作品中,色彩几乎一片狼藉,其中难见形象也似乎没有章法;最为突出的,是深色的底子上各种看起来错乱的线条。
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五噚之深》1947年 图片来源:看理想
中国人对线条非常敏感,直到隋唐前,中国绘画都是线条的盛宴。对线条本身的崇拜,正是出于基因里的书法记忆。
和大胡子聊天后,王冬龄开始尝试做现代书法。他说那时候是“偷偷地做”,第一件作品叫《天马行空》,字如其名。
3.
1989年,王冬龄应美国明尼苏达大学之邀赴美国讲授中国书法。有一次在一所中学访问,他看到学生们跳一支舞蹈,耳目一新,“在我以往的观念中,舞蹈往往是四个人、八个人跳一个集体舞,显得对称,但是艺术语言过于简单。”那天,3个少年用各种身体语言,在强烈、丰富的节奏感中,把一种生命的激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种节奏和形体启发了王冬龄,他对书法产生了新的理解,“书法太沧桑了,应该年轻起来,充满活力,充满生气。”在美国期间,他创作了一系列从精神内涵到形式手段都非常新的作品,“它们表达了我当时的生活感受,是有感而发的。”
1989年赴美那年,王冬龄44岁。4年海外的讲学经历让他更加意识到,书法应当作为一种当代艺术与世界对话。
在44岁这个年龄点,抽象表现主义旗手杰克逊·波洛克走完了人生。这位美国艺术家摆脱了此前欧洲人给抽象艺术设置的一切规矩。
而在中国,1989年也被称为中国现代艺术元年。这年大年三十,中国现代艺术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展。这个展览上的大部分绘画作品,日后都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在今天看来司空见惯的艺术表现形式,是因为早年有人去那样做了。那么“乱书”之后的50年、100年呢?
2023年年3月,王冬龄在中国美术学院现场书写剑桥个展的展览作品 潘骏/摄
4.
《仰望星空》的英文展名“INK SPACE TIME”,直译作”“水墨 空间 时间”,这是王冬龄第一次在剑桥大学做展。
这所出过121位诺贝尔奖、11位菲尔兹奖、7位图灵奖得主的大学,古老又崭新,自由争辩的气氛中,始终充满了传统又现代的创新精神。
从1962年霍金到剑桥大学读研究生,此后他一生都在这里展开物理学研究。也是在剑桥,霍金开始发病直至瘫痪,到最后说话都需要依靠机器。但是他借用莎士比亚的话表达他的自由,即便是把他关在果壳中,仍然自以为是空间之王。
2002年,霍金曾经来过杭州,当时他在浙江大学做了一场讲座《膜的新奇世界》,讲的是膜宇宙理论,他从崭新的角度,阐述了他对宇宙起源,时空结构的理解。
2002年那一年,王冬龄和霍金并没有在杭州见过面。不过很有可能,他们之间建立了另外一种信号波段,早就彼此呼应:2002年,中国美术学院现代书法研究中心成立,王冬龄任中心主任。此后他正式开始探索“乱书”。
“乱书”之“乱”,背后所倚赖的是娴熟的草书技巧和功力、灵动流畅的线条,以及敏锐的空间布白感觉。
今年5月3日,在中国美术学院现代书法研究中心成立20周年邀请展上,中国文联副主席许江致辞时谈到王冬龄的作品,“王老师的书法,到底具体写什么,我们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有一点很清楚,它像杨柳岸,像水光潋滟。”
王冬龄《爱莲说》
我在下面听得狂喜,原来许江教授也并不认得出王老师“乱书”的每一个字!
王冬龄自己也会有看不懂别人草书的时候。1992 年,他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看到解缙的书法——这位明代才子的草书,被人称为“鬼画符”。“确实非同一般,有些草字我也很难识别,但很有意思,里边有他的道理。”
“‘乱书’正是遮蔽了汉字的识别性,才让观者进入一种纯粹的视觉欣赏、体味感受的状态。因为泯灭了汉字的独立形象,成为一种抽象的形态,或成为一幅画。它在表象上像一幅抽象画,其本质却仍是书法。”
朋友看了展览的作品照片,说她从这些线条中看到了蛋白质结构的α螺旋,β折叠,然后恍然大悟:“原来生命就是上帝的一场‘乱书’!”瞧,有的是同道。
5.
出格的事物会招致非议。
1990年代初从美国回来时,有朋友出于好意劝王冬龄要“夹着尾巴做人”。“我这种性格的人无法做到这一点,如有尾巴我也夹不住。”王冬龄是乐天派,识头忘尾,大大咧咧,有时会吃点亏。
但他说这种性格最大的好处,是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从事艺术,有对线条的敏感,也对自己创造的热情与潜力有充分的信心。
王冬龄常年有摘抄评论的习惯,他把别人批评“乱书”的评语和文章选摘下来,十年里,从一本小本子变成了一部大部头,有《浮士德》那么厚。
这些评论已经集结成《王冬龄网络评论文集》
除了吃惊,还有疑惑,我在他工作室只读了几条就受不了,问他:“有些话充满了情绪,纯粹为了批评而批评,为什么要花这么多精力面对?”
他慢悠悠地说,“看看也没有关系。”
同事开玩笑说,王老师下次“乱书”这些评语,王冬龄惊喜:“哎,好的!”
在做当代艺术时,艺术家尤其需要对社会状况有深入的了解。王冬龄的老师、林散之先生以前对他说过,“千夫诺诺,不如一人谔谔”。
王冬龄说,“界限与我无关,我只关注一切生机盎然的艺术作品。”
我想他充分认同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adie Said)说的“精神流亡”状态,“知识分子应该永远成为社会边缘的角色,创造出一种批评的张力。”
科学如此,艺术亦如此。有些人,生来骨子里就是带着大容量发电机的。
6.
采访那天离开王冬龄的工作室时,我忍不住拍这间300平米的房间。王冬龄马上看穿,“以前比现在更乱。”
他笑笑:“爱因斯坦说,房间越乱的人越有创作力。”
这个场地里的墙上、桌上、地上堆满了东西,什么都有可能出现在视域里。
是这样乱的吗?我没有验证过。只发现采访两个小时,王冬龄起身过六七次,给我找从艺60年里各个时代的文集、画册讲解,每次他都直奔 “混乱”书房一隅,没几下子,就能找出他要的书。
王冬龄工作室一隅
王冬龄非常勤奋、自律,所有的事情才会胸有成竹。他现在仍然将每日临帖作为一种行为坚持,差旅途中,都随身携带字帖、笔墨。传统书法的训练,是他把握线条艺术感最好的方式。“草书的线条中存在着生命与灵魂。锤炼线条,非几十年的功夫,难以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结果扫遍整个工作室,墙上唯一能认得出字的一幅作品,上面写着:摸鱼。
王冬龄工作室里,“摸鱼”和一幅乱书并列
* 文中所有剑桥展览图片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 特别致谢
朱春杭 张爱国 花俊 黄几 王佳晨
* 书讯
王冬龄新作《乱书——生生不息的中国书法》将于7月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
《乱书——生生不息的中国书法》收录了当代书法艺术家王冬龄历年来写就的11篇文章,涉及“乱书”的内在逻辑、草书艺术的思考、现代书法的学术体系构建等多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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