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02年,英国剧作家,著名诗人莎士比亚的作品《第十二夜》首演于伦敦的中殿法学院。
作为人类文学奥林匹斯山上的宙斯,想来当年的那一场演出,应该是十分轰动的。
无巧不成书,在大洋彼岸的大明王朝,本年也出了一桩十分轰动的大事儿。
这一年的二月,明王朝的第十三位皇帝,明神宗朱翊钧,也就是我们习称的万历皇帝,病了。
皇帝具体得的是什么病,史书没有记载,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万历皇帝本人得病之后,很有预见性的认为,自己这是大病,重病,搞不好还是那种无法治愈的绝症。
总而言之一句话,皇帝认为自己要玩完了。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万历最要紧的事情,那必然就是临终托孤。
偌大的帝国要找人托付,自己的身后之事也要找人来安排,于是,皇帝连夜叫来了时任内阁首辅的沈一贯,以及一众大臣,打算慎重的留下点遗言。
沈一贯,字肩吾,浙江鄞县人,隆庆二年进士,名次是殿试三甲一百三十六名。
虽然说能参加殿试的,那已经是经由全国各地选拔出来的能人狠人,但从殿试这个小环境来看的话,沈一贯的名次其实是很低的,成绩已经很靠后了。
并且,从本朝开国以来,三甲能做首辅的,基本上是凤毛麟角,而沈一贯能从这么靠后的成绩一路狂飙到了内阁首辅的位置,足见其人的很有两下子的。
见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万历皇帝,沈一贯双膝一跪,可就算是哭开了。
无论是真哭还是假哭,反正皇帝快要晏驾了,早晚就这么一场了。
看着一众大臣哭天抢地,万历皇帝也不由得潸然泪下。
这贼老天,自己才刚刚四十没出头,这怎么就说病就病,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呢?
伤心难过之余,万历对众人说了这么一段话:
朕病日笃矣,享国已久,何憾。佳儿佳妇付与先生...矿税事,朕因殿工未竣,权宜采取,今可与江南织造、江西陶器俱止勿行,法司释久系罪囚,建言得罪诸臣咸复其官...
我的病啊,估计是没救了,不过我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了,我也没有遗憾了。
眼下,我要把我的儿子(指后来明光宗朱常洛)和后宫女眷托付给你们,希望你们尽心竭力的帮助他们。
我知道你们一直对我施行矿税制度有所不满,我搞矿税,那也是没办法,因为宫里的宫殿需要修缮,国库拿不出钱来,那只能靠收税来补这个亏空,不过现在我都要死了,修建宫殿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我死之后,你们大可把矿税叫停。
最后,以前那些劝谏我罢免矿税因而触怒我的大臣,很多我都投到了监狱之中,现在想来,实在是不太应该,所以还是要尽快把他们给放出来。
这段话的字面意思其实不难理解,托孤内容和历代帝王也没什么太大的出入,唯一需要解释的,就是这个“矿税”制度。
所以矿税制度,起因是因为万历皇帝这个人花钱实在是有点大手大脚,国库里的钱不够用,他就要想要薅取民脂民膏,但是如果皇帝刻意提高赋税,或者直接派兵下去抢钱,这会极大的引起社会矛盾和百姓的反感不说,对万历皇帝的名声也是有损的。
然而,你让万历节衣缩食不花钱,他也是憋不住的。
于是,我们的万历同志想了一个十分有意思的办法,那就是,他从宫里派出了大量的宦官前往全国各地,让他们勘探地理,随便找两个矿来挖挖,当然,最好是金矿和银矿。
万历皇帝想的很简单,只要能在地方开矿,那么矿业系统就能替自己赚钱,而且只要开矿,那赚的都是大钱,到时候自己还用在吃喝玩乐上这么捉襟见肘么?
然而,皇帝的想法是丰满的,可无情的现实是骨感的。
他派出去的不是郦道元,也不是徐霞客,而是一帮不学无术的宦官们。
这帮宦官们下到地方之后,发现自己对开矿采矿根本就是一窍不通,然而皇帝的指标没达到,回去就会挨收拾,逼得这帮宦官们没有办法,只好四处乱逛,逛来逛去逛到一些大户的家里,谎称这些大户的祖宅啊,陵寝之下有矿脉,朝廷征用,必须开采。
一纸公文下来,这些大户们没有办法,为了保全自己的家业不被刨个稀巴烂,纷纷通过贿赂宦官的方式央求朝廷另选新址。
大户要掏钱,那就不是小钱,有了这个钱,宦官们把该交的钱交了之后,还能剩下一部分中饱私囊。
这种赚钱的法子省时省力,低风险高回报,比开矿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于是这帮宦官们一个学一个,纷纷开始拿大户开刀,很快,所谓的矿税制度开始演变成了一场全国性的敲诈勒索行为。
当然了,我们的万历皇帝是不会知道这些白花花的银子都是宦官们敲诈来的,他只会认为宦官们给的还不够。
于是,皇帝大手一挥,又开始在矿税制度上新增公文,要求增收百姓们的赋税。
明王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那是个穷苦出身,所以对百姓是很体恤的,因此而制定了三十税一的史上极低赋税,然而,随着明朝工商业的发展,到万历时期,商业活动已经十分繁荣,人均收入也有了很大的提高,在这个时候,合情合理的提高税收,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然而,万历皇帝操之过急,提高税收的方式非常粗暴,比如,皇帝派出去收税的不是朝廷专职的工作人员,而是随意委派出去的闲杂人等,如宦官,锦衣卫等。
再比如,收上来的税,往往不经过户部,而直接流入万历皇帝的私库,这,还是比较好的情况,有些时候税钱根本落不到万历的手里,而是直接被底下人私吞了。
反正说来说去,受苦受难的都是老百姓。
现在,生命垂危的万历皇帝终于罢免了这可恨的制度。
你可以认为,这是万历幡然醒悟,临终之前做了一件好事儿,你也可以认为,这不过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人之将亡,其行也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好事儿。
并且,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万历还专门颁下了书面文件(遗诏),让沈一贯在自己驾崩之后立刻予以公布。
万历的这个行为,不由得让这些一直对他执政有所不满的大臣们纷纷点赞。
然而大臣们不知道,他们的这个一键三连,属于是有点早了。
是夜,大臣们回家休息,然而大家在家里等来等去,直等到了第二天早晨,也没有等到万历皇帝龙驭上宾的消息,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昨天那个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万历皇帝不仅没死成,早晨起来反而生龙活虎,病态全无。
闹了半天,皇帝压根就啥事儿没有。
一晚上没死成,万历在宫里颇有劫后余生之感,然而很快,皇帝就对昨天晚上自己临终托孤的事情深感后悔。
昨天以为是要死了,所以修宫殿也没意义了,自己也没机会花钱了,所以才扬言废黜矿税制度,可现在自己吃嘛嘛香,身体倍棒,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不在话下,既然如此,那宫殿就得接着修,既修宫殿,那还是要花钱,既要花钱,那矿税制度就不能中止。
皇帝可以说是后老悔了,于是他立刻派出宦官到内阁中找沈一贯要回昨夜的圣谕,然而沈一贯不是个软柿子,都说天子无虚言,昨天你还说要利国利民,今天就往回要圣旨,作为一名坚定正直的大明文官,这圣旨我肯定是不能给你的。
不给不给,说什么我也不给。
我不仅不给,我还要马上把这道旨意昭告天下,让它成为既定事实。
万历急了,虽然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但这种有关自己切身利益的事情,自己必须得给它争取回来。
于是,皇帝开始一波一波的往内阁里派宦官去要自己的圣谕,前前后后去了二十多号人,这帮宦官们软硬兼施,有的在地上磕头,有的语带玄机的提醒沈一贯不能得罪皇帝,更有甚者,直接动手哄抢圣谕,沈一贯迫于多方压力,最终还是把圣旨给交了出去。
这害人不浅的矿税制度,就这么着死而复生,重新开始荼毒黎民。
拿回圣旨之后,万历开始装傻充楞,之后再有大臣提起废黜矿税事宜,皇帝只当没听见,因此终万历一朝,此等弊政不能废止。
朝廷里有一位很有见地的宦官,叫做田义,听说了沈一贯最终还是把圣喻交了出去之后十分气愤,见到沈一贯之后气不打一出来,高声痛斥道:
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
你当时要是再坚持一会儿,说不定矿税制度就废除了,你怎么这么怂呢?
沈一贯自知理亏,只好连连摆手苦笑。
田兄啊田兄,不是我不够勇敢,而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皇帝,他也会耍赖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