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1881~1973)生于一八八一年的奥地利,他自一九〇六年获得维也纳大学法律及社会科学博士后,曾在奥地利任经济顾问二十余年,而于一九二三至一九三八年间任维也纳大学经济学教授,中间亦兼任奥地利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十二年。一九三四年至一九四〇年间,米塞斯任日内瓦国际研究学院的国际经济学系教授。于一九四〇年定居美国,任纽约大学教授。他被誉为是“奥地利经济学派的院长”。米塞斯以“私人研讨班”的形式影响了一大批经济学家,如哈耶克(Hayek)、马可卢普(Machlup)、摩根斯坦(Morgenstern)、哈伯勒(Harbler)、罗斯巴德(Rothbard)等人。
作者 |(奥)米塞斯
翻译 | 何品、胡玉琴
这两个范畴都被原始人借助,而今天又被人们在日常思维和行动中使用。最简单的技巧和技能暗含了对因果关系的基本研究所获得的知识。在人们不知道如何寻求因果关系的地方,他们转而寻找一种目的论的解释。
他们发明了神和魔鬼,把一定现象归因于他们有目的的行动。一个神发出闪电和雷声。另一个神恼怒于人的一些行动,用箭射死冒犯者。一个巫婆恶毒的眼光使得女人不能生育,奶牛不出奶。这种信仰产生了一定的行动方式。取悦神的行动,献祭以及祈祷被视为平息神的怒气并避免神的报复的合适方法:魔法仪式被用来消除巫术。慢慢地,人们知道气象事件、疾病以及瘟疫的传播是自然现象,而且避雷针和防腐剂能提供有效的保护,而魔法仪式却无用。只是到了现代时期,自然科学才在所有的领域用因果研究替代了目的论。
实验自然科学的惊人成就促进了唯物主义形而上学——实证主义的出现。实证主义断然否认存在任何可用目的论研究的领域。认为自然科学的试验方法是做任何类型的调查唯一合适的方法。只有它们才是唯一的科学,而人的行动科学传统的方法是形而上学的,也就是(用实证主义的术语来说)迷信的、带欺骗性的。
实证主义教导说,科学的唯一任务就是描述并解释感官经验。它否认心理学的反省以及一切历史学科。它对经济学的谴责尤其疯狂。孔德,绝非实证主义的创始者而仅仅是这个名字的发明者,提出了替代传统研究人的行动方法的一门新学科——社会学。社会学应该被称作社会物理学,因为它是按照牛顿机械力学的认识论模式塑造的。这个计划肤浅而且不切实际,以至于没有人为实现它做过认真的尝试。孔德的第一代追随者转而求助于他们相信的社会现象的生物和有机解释。他们放任地沉溺于比喻性的语言,并且慎重其事地讨论这一类的问题:在社会“身体”里,什么应该被归类为“细胞间质”。当生物主义和有机主义的荒谬性变得明显之后,社会学家则完全抛弃了孔德野心勃勃的主张。社会学家不再对发现一个社会变化的后验规律有任何怀疑。不同历史的、人种学的以及心理学的研究都被放到社会学的标签之下。其中许多出版物是肤浅和混乱的,有些则是可以被历史研究的不同领域接受的成果。另一方面,那些把自己关于历史进程的玄妙意义以及目的的武断的形而上学的语言称为社会学的人,其作品缺乏任何价值。由此,迪尔凯姆和他的学派用群体思想的名称复活了浪漫主义以及历史法学的德国学派——民族精神的古老灵魂。
尽管实证主义计划有了这次明显的失败,一场新的实证主义运动却已经兴起。它顽固地重复孔德的所有谬误。曾经激发了孔德的相同动机,又激发了这些作者。他们被一种怪癖的对市场经济及其政治必然的厌恶所驱使,反对民主政府,反对思想、言论以及出版自由。他们渴求极权主义、专制以及对所有异议者的无情压迫,当然,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自己或是他们的亲密朋友将被给予最高权威以及封杀所有反对者的权利。孔德无耻地提倡镇压所有他厌恶的理论。最引人注目的人的行动科学新实证主义计划的拥护者是奥托·纽拉特,他在1919年曾是昙花一现的慕尼黑苏维埃政权的著名领导人之一,后来在莫斯科同布尔什维克官僚进行过短暂的合作。自知他们不能针对经济学家对他们计划的批评提出任何站得住脚的论据,这些热情的共产党人就试图在认识论基础上统盘诬蔑经济学。
新实证主义攻击经济学的两个主要派别是泛物理主义和行为主义。这两种理论都声称用一种纯粹的人的行动的因果方法来替代目的论方法,后者被他们宣称是不科学的。泛物理主义教导说,物理学程序是所有学科唯一科学的方法。它否认在自然科学和人的行动科学之间存在本质的区别。
泛物理主义的口号“统一科学”背后就体现了这个意图。感官经验向某人传达物理事件的资讯,也向他提供所有他同伴的行动资讯。他同伴对不同刺激的反应方式和研究其他物体的反应方式没有本质的不同。物理学的语言是所有学科的通用语言,无一例外。但我们不能用物理学语言表达形而上学的废话。人相信他在宇宙中的角色不同于其他物体的角色是一种自大的主张,在科学家的眼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平等的。关于知觉、意志以及追求目的的所有谈论都是空洞的。人只是宇宙中的一种要素,社会物理学和社会工程学这两门应用科学能用技术上处理铜和氢的相同方法处理人。
泛物理主义者可能承认人与物理学物体之间至少存在一个本质的区别。石头和原子的反应既不依靠它们自己的性质、特征及行动,也不依靠人的性质、特征及行动。它们无法改变自己,也不能改变人。在一个人是物理学家或工程师时,人至少和它们不一样。很难想象,在没有意识到工程师在不同可能的行动路线之间选择以及决心达到一定目的时,人们如何看待他的行动。为什么他要建一座桥而不是修一个渡口呢?为什么他建一座承载10吨的桥而把另一座桥建成承载20吨的呢?为什么他要决心建一座不会倒塌的桥呢?或者,大多数桥不会倒塌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人们把“有意识地追求一定目的”这一概念从处理人的行动的方法中剔除掉,那就必须代之以一个真正形而上学的观点,即某种超人的力量引导人们,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通向一个预定的目标:促使建桥者行动的就是“精神”预定的计划,或者是凡人被迫实行的物质生产力。
仅仅说“人对刺激做出反应,并根据他的具体环境调整自己的行动”,没有为我们提供一个满意的答案。针对英吉利海峡这一刺激,有人的反应是待在家里;其他一些人的反应则有通过划艇、帆船、蒸汽船来跨越,或者在近代很简单,游泳。有人乘飞机飞越它;也有人设计方案在它下面打隧道穿过它。把这些反应上的差异归结到环境上的差异,诸如技术知识的状态和劳动、资本货物的供给等等都是徒劳的。这些其他的条件同样也是从人类而来的,也只能通过技术的方法来解释。
在某些意义上行为主义的途径不同于泛物理主义,但是它和后者一样无望地试图以意识及追求目的以外的概念来处理人的行动。它将推理建立在“调整”这个口号的基础上。像任何其他生命一样,人根据他的环境条件调整自己。但是行为主义没能解释,为什么在相同的条件不同的人会以不同的方式调整自己。为什么在遭受暴力侵犯时一些人会逃离,而另一些人则抵抗?针对人类福利所依赖的一切稀缺的东西,为什么西欧各民族会以一种不同于东方民族的方式调整自身?
行为主义主张根据动物及幼儿心理学发展的方法来研究人的行动。它寻求调查反射作用和本能、自动作用以及无意识的反应。但是,它对建造了大教堂、铁路以及要塞的反射作用,对产生了哲学、诗歌以及法律体系的本能,对导致了帝国发展和衰退的自动作用,以及分裂了原子的无意识反应等什么都没有向我们解释。行为主义想要从外面观察人的行动,并且把它当成纯粹的对一定情况的反应来处理。它谨小慎微地避免提到任何意义和目的。然而,如果不分析相关的人在其中发现的意义,有一些情况就无法描述。如果避免涉及这个意义,也就忽略了明确决定反应模式的本质因素。因为这个反应不是自动的,而是完全依赖于个人的解释和价值判断:如果可行,他致力实现一个情形,相对于他不介入会发生的情势,他更喜欢这个情形。想象一下,一个行为主义者在描述一份销售报价的情况时却绝口不提交易各方附加在报价上面的含意!
实际上,行为主义想禁止研究人的行动并用生理学替代它。因为行为主义者从来没有弄清楚生理学和行为主义的区别。沃森宣称,生理学“特别对动物器官的功能感兴趣……行为主义,另一方面,在对这些器官的全部功能感兴趣的同时,本质上也对整个动物要做什么感兴趣。”172然而,身体对感染的抵抗作用或者个人的生长与衰老这类生理学现象,当然是不能被称为器官的行为。另一方面,如果一个人想要把这样一个动作(不论是击打或是爱抚)称为整个人类动物的手臂行为运动,他的意思只能是,这样一个动作不能归于这个生命的任何一个单独部分。但是,若不是行动者或那个产生意义和目的的无名东西的意义和目的,这个必须归因于的某种东西还能是什么?行为主义断言它想预言人的行为。但是,如果不考虑讲话人附加给称号“你这个耗子”的含意,它便不可能预言一个人被另一个人用“你这个耗子”来搭讪的反应。
实证主义的两个派别都不承认人有目的地追求一定目标的事实。在他们看来,所有的事件都应该被解释成刺激和反应的关系。为反对这个僵化的教条主义,有必要强调,只是因为人类理性的不充分,才要求科学在处理人的行动领域之外的事件时摒弃目的论。自然科学必须避免终极原因,是因为它们无法发现任何终极原因,而不是因为它们能证明终极原因都是无效的。对所有现象的相互关联性和对现象的连续和顺序规律性的认识,以及因果研究有效且已扩大了人类知识的事实,并不能绝对排除终极原因运转于宇宙之中的假设。自然科学忽视终极原因以及唯一地专注于因果关系研究的理由是这种方法有效。根据科学理论设计的发明按照理论所预言的方式运行,从而为它们的正确性提供了一个实用的证明。另一方面,魔术装置不产生符合预期的结果,也就不能为魔术世界的景像作证。
显然,不可能令人满意地用推理证明,另一个自我是个有意追求目的的生命。但是,用来支持自然科学领域唯一使用因果关系研究中而提出的同样的务实证据,在支持人的行动领域唯一使用目的论方法中也被提了出来。虽然把人当作石头或老鼠一样来处理的想法行不通,但它是有效的。它不仅在知识和理论研究上有效,而且在日常应用中同样有效。
实证主义者暗地里认可了这个观点。他否认了他的同胞选择目的以及选择实现目的手段的权利;但与此同时,实证主义者声称自己有能力自觉地在不同科学程式方法间选择。一旦遇到了工程问题,无论是技术的或是“社会的”,他马上改变立场。他设计那些无法被仅仅解释为对刺激的自动反应的计划和政策。为了把行动特权保留给他自己一个人,他想要剥夺所有他同胞的这一权利。他是个实质上的独裁者。
就像行为主义者告诉我们的,人可以被想象为“一个随时待命的装配好的生物机器。”但行为主义者无视这一事实,即机器按照工程师和操作者安排的方式运行,人则自发地到处活动。“人类婴儿出生时,不论遗传,和福特是一样的”。从这个明显的谬误观点开始,行为主义者提出用操作汽车的方式来操作“人类福特”。他就像是整个人类的主人一样行动;他应人类的呼唤根据他自己的设计来控制和塑造人类。他本人是高于法律的,是神派遣来的人类统治者。
只要实证主义对它自己的哲学和理论不加解释,也不说明源自它们的计划和政策,那么按照它的刺激反应计划,它便挫败了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