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林 侯环

　　引言：“堪嗟己卯春，泉灵忽中閟”:不堪回首的崇祯“己卯之变”

　　天下的泉水，总是与其主人、及其城市的命运连在一起的。

　　这在济南，最为明显的例证便是明末崇祯年间的“己卯之变”。

　　明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清兵南下陷济南，前后破畿辅州县四十三，山东州县十八，掳掠人口四十六万余人。

　　济南军民与清军血战六十日，谱写了一曲保家卫国、英勇不屈的壮歌。

　　据史书记载，济南城破后，残暴的清兵举起屠刀，“焚杀官兵绅弁数十万人，踞城十有四日乃去，家余焦壁，室有深坑，湖井充塞，衢巷枕藉，盖千百年来未有之惨也！”

　　大明湖成了鲜红的血水之湖。趵突泉呢？当时的诗人、无愧民族英雄的山东右布政使凌义渠在其趵突泉诗里这样写道：

　　堪嗟己卯春，泉灵忽中閟。

　　岂止地肺渴，得无天帝醉！

　　（凌义渠《趵突泉涸久复涌顿还旧观》，见清四库本《凌忠介集卷二 诗》,侯林、王文《济南泉水诗补遗考释》29页）

　　书影: 凌义渠《趵突泉涸久复涌顿还旧观》

　　是的，富有灵性的趵突泉也已经苦干了眼泪，停止了喷涌，诗人说：眼睁睁地看着如此人间悲剧发生而不顾，这一定是天帝醉了呀！

　　之一：梦仙境，遂来仙境：诗人曹玑开启山东、济南之游

　　如果要问，在“己卯之变”以前，济南的名泉会是怎样的呢？

　　笔者近日所见晚明江南诗人曹玑所著《曹子玉诗集十卷》，其中之《青蕖集》，留下了彼时济南泉水的靓丽身影，令人读之不禁感慨万千。

　　曹玑（1604——1657），字子玉，号兰皋。明南直常州府江阴（今属江苏）人。天启四年举人。崇祯十年（1637）成进士，授户部主事，督临清关。明亡后，黄毓祺以抗清入狱，他竭力营救，家以此败落，原闢漫园于城南隅，至此屏迹园居。生平见清康熙《常州府志卷二四》。

　　曹玑能诗。现存明末刻本《曹子玉诗集十卷》，收诗四百二十六首。其中《青蕖集》收诗49首，大多为诗人游历山东所作。在该集《自序》中，诗人称：

　　庚午冬日，舟泊黄河岸边。夜梦作《游仙词》，剩句曰：“银河如线月痕斜，触舰青蕖映碧霞。人语忽同天语静，道人何以欲思家？”余觉而识之，了不经意。遂走济上，谒绮石宋师，师为余投辖。历览琅琊、渤海诸其胜，坐卧趵突泉上，怡然、嗒然，几不欲向尘梦中再起……

　　庚午，明崇祯三年即1630年是也，诗人曹玑时年二十六岁，为举人（此后七年方成进士）。其时，诗人于黄河岸边的舟船上，夜梦得《游仙词》与青蕖、船舰，诗人似乎坐上了“宇宙飞船”遨游银河，而这些，恰与东晋王嘉所作古代中国神话志怪小说集《拾遗集》中，关于仙界“贯月槎”“青蕖”的描写相符合，于是，这引发了曹玑畅游“仙境”的强烈愿望，他干脆下船来到齐地，“历览琅琊、渤海诸其胜，坐卧趵突泉上”，在这些素有“仙境”之称的美丽所在，他啸歌其间，得“怡然、嗒然”的忘形之乐。

　　“绮石宋师”，谓宋光兰（生卒年不详）。光兰字孚斯，号绮石。福建莆田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天启间官济南知府，崇祯初年升山东按察司副使。（见道光《济南府志》卷二十六秩官四·明 副使、卷二十七秩官五·明 知府）

　　之二：趵突泉：泉以仙灵，奇胜超越惠山、中泠

　　《青蕖集》写了济南的趵突、天镜、马跑、舜井四泉，其绝美景象与潇洒风致令人叹为观止，为今人留下了将近四百年前的济南主要名泉的写真图画。

　　难得的是，几乎每首诗都有《序》或《引》，就这样，诗人便不仅以浪漫多情的诗兴，而且以切近实际的散文形式，更为具体、直观地介绍了名泉的姿态与风景。

　　以下是《趵突泉歌有序》：

　　齐名泉也，又曰：珠泉。一池三穴。穴中涌沸高二尺许。无间昼夜。声如瀑布。水面累累泡影，真若十斛明珠。泉后建吕仙楼，楼受千佛诸山，俯瞰渤海。余以雪霁至，止坐卧楼广，眺望白雪楼，绕来鹤桥，登玉壶堂，憩冰鉴亭，骨爽神怡，几不复知向来有风尘车马！嗟乎，惠山、中泠，擅名天下，清或过之，有是奇胜否？泉以仙灵，盖不可测矣！歌纪其略。

　　杨枝一滴真奇妙，倒泻天根穿地窍。

　　瑶岛星辰永夜明，青鸾绰约云中笑。

　　乘风一羽漫凌波，幻作飞泉蘸玉河。

　　拍拍石床开素雪，涓涓秋影画轻蛾。

　　珠函层叠何人启，万颗离离光若洗。

　　点破苍冥一镜盘，无须再撒麻姑米。

　　停泓曲曲出丹砂，宛转流通海底霞。

　　池罅未曾装七宝，今来三献水莲花。

　　花摇瀣露随湍急，跳沫朱楼檐尽湿。

　　鲛人夜拥碧绡啼，龙女晓披香雾立。

　　吕翁长珮特珊珊，朗句掀髯气若兰。

　　异境非仙不能领，真仙无地不奇观。

　　嵯峨泰岱趋仙袖，醉倚玉阑看列宿。

　　相彼肩摩毂击俦，几时石枕同流漱。

　　仙耶仙耶何所之，我不知仙仙我知。

　　五百后先缘近远，世人那辨仙凡姿？

　　（明末刻本《曹子玉诗集十卷》卷三 青蕖集）

　　书影：曹玑《趵突泉歌》

　　先说《序》，《序》有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描绘趵突泉的独特样貌：“齐名泉也，又曰：珠泉。一池三穴。穴中涌沸高二尺许。无间昼夜，声如瀑布。水面累累泡影，真若十斛明珠。”不是这篇文章，我们还真的不知道趵突泉还有一个“珠泉”的称名。时值严冬，非是盛水期，而能“涌沸高二尺许”，足见此时趵突泉水势极佳。接着，诗人由水势而及泉声：“无间昼夜，声如瀑布”，最后是写趵突泉如同明珠的可爱形状，“水面累累泡影，真若十斛明珠”，这也怪不得趵突泉有“珠泉”之称啊！

　　第二层次，写趵突泉的周边建筑：“泉后建吕仙楼，楼受千佛诸山，俯瞰渤海。余以雪霁至，止坐卧楼广眺，望白雪楼，绕来鹤桥，登玉壶堂，憩冰鉴亭，骨爽神怡，几不复知向来有风尘车马！”，不见此文，我们断不知明代趵突泉上有如此之多的亭台楼阁，而且名称来得如此雅致而贴切（完胜今日），你看，除却我们熟知的吕仙楼、白雪楼、来鹤桥之外，还有坐卧楼、玉壶堂、冰鉴亭，此三名称，或写人们在趵突泉观景坐卧惬意之状，或喻趵突泉“平地涌出白玉壶”独特之态，或道趵突泉以冰为镜、令人明察事理的功能价值，正是风雅而寓意深远。难怪诗人在这样的名泉环境里：“骨爽神怡，几不复知向来有风尘车马！”

　　第三层次乃诗人见识，人文之华。曹玑这样抒发游泉的感慨：“嗟乎，惠山、中泠，擅名天下，清或过之，有是奇胜否？泉以仙灵，盖不可测矣！歌纪其略。”这曹玑，不愧为富有见识的学者诗人，他以“擅名天下”的天下第一泉之中泠泉、天下第二泉之惠山泉与趵突泉相比，认为这二泉“清或过之”，而“奇胜”则是在趵突泉之下的。作为一名江南人，能有如此实事求是的公允品鉴，难能可贵。这也说明趵突泉“天下第一泉”的历史地位，在明代已是不争的现实。

　　趵突泉近照 王琴摄影

　　接下来的“长歌”，是对于趵突泉美姿美景的具体描绘，也是诗人对于趵突泉作为“天下第一泉”价值、特征的进一步解说。这其中有两个关键词应该注意，一是奇姿，二是仙境。

　　“杨枝一滴真奇妙，倒泻天根穿地窍”，这是以佛法的奇妙与奇迹，来比拟趵突泉奇姿与走势之独特与壮美。

　　杨枝，梵语，译曰齿木。取杨柳之小枝，将枝头咬成细条，用以刷牙。故又称杨枝。晋法显《佛国记》：“出沙祗城南门，道东，佛本在此嚼杨枝。”趵突泉水势浩大，昼夜不息，其水来源，古人不得其解，一般认为，一是银河倒泻（“倒挽银河”），二是“海眼”之说，诗人因以“倒泻天根穿地窍”称之；趵突泉平地涌出，喷高数尺，其倒泻腾空、逆理违规之情状，实为世间罕有，允称大自然之奇迹也！

　　趵突泉云岚风壑，碧瓦丹楹，素有“仙人之窟宅，黄鹤之驻迹”的仙境之称，为“寻仙”而来的诗人曹玑对此感悟颇深，他先后用“瑶岛星辰”“青鸾绰约”“鲛人夜啼”“龙女晓立”“吕翁长珮”等仙境和神话传说中的美丽事物，来比拟趵突泉的姿致风调，称道趵突泉“异境非仙不能领，真仙无地不奇观”。此外，他还赞扬趵突泉“珠函层叠”“朱楼玉阑”的雕阑飞甍建筑之美。

　　之三：天镜泉：家有泉穴，屋里泉声叹化工

　　诗人所写天镜泉同样使人眼界大开。

　　这不仅是天镜泉之美，更加令人惊艳的是天镜泉周边的居民，这些居户是家家泉水，而且泉眼不惟在庭院之中，有的已经登堂入室，进入了老百姓的房舍之中了。

　　我们且看曹玑《天镜泉有引》：

　　在济郡城西里许，无台榭之胜一大池，池上为伧夫据作旗亭，辣酒娇妓，土曲村歌，错杂而至。绕泉居民数家，家有泉穴，水更清碧可爱，水中藻荇，绿色难绘，恨不得使寒山文端容见也！泉左有龙潭，为一郡祈霖地，闻其往来灵验，想亦泉神所幻而出者耶。

　　仙源漫说有槎通，屋里泉声叹化工。

　　寒藻胜于春草绿，游鳞色上舞裙红。

　　昔闻兔隠天中镜，今有龙吟㸑下桐。

　　安得玉箫三弄史，恰乘明月报相逢。

　　（明末刻本《曹子玉诗集十卷》卷三 青蕖集）

　　书影：曹玑《天镜泉有引》

　　在《引》里，诗人首说天镜泉：“在济郡城西里许，无台榭之胜一大池，池上为伧夫据作旗亭，辣酒娇妓，土曲村歌，错杂而至。”此段写泉的位置、景观，看来，诗人对此池上胜地变作酒家娇妓之所颇为不满。

　　再说环境：“绕泉居民数家，家有泉穴，水更清碧可爱，水中藻荇，绿色难绘，恨不得使寒山文端容见也！”这才是诗人最感兴趣的所谓兴奋点，你看，绕着天镜泉泉池周围的居民们，家家有泉，而且，其泉水清碧可人，水中的藻荇之绿，那是画家也难以描绘的秀色。于是诗人发出慨叹：“恨不得使寒山文端容见也！”寒山，众所周知的唐代著名诗僧；文端容，文俶，字端容。明代著名女画家，文征明玄孙女。诗人说：真可惜寒山、文端容不能前来，用他们杰出的诗画作品来描绘此处清泉的美艳呀。

　　最后一节，写泉东之五龙潭。有趣的是，诗人将五龙潭祈雨的灵验，也记到了泉水甚至泉神的帐上：“想亦泉神所幻而出者耶！”

　　再看诗。

　　“仙源漫说有槎通，屋里泉声叹化工”，仙源，道教称神仙所居之处；槎，此指仙槎，神话中能来往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竹木筏。这句的意思是，在神仙居处有竹筏可以通达海上与天河（银河）之间，何等的惊人，然而诗人说，还有比这更为奇特的（一个“漫说”即是“不要说”的意思），那就是：“屋里泉声叹化工”了！

　　天镜泉近照 李华文摄影

　　泉本在山，在济南，出自民家已是奇迹，况且今又出自老百姓的居室之内，更是天下少有的奇迹了。听着这泠泠泉声，你能不惊叹大自然“化工”之妙？！

　　“寒藻胜于春草绿，游鳞色上舞裙红”，在上面的《引》中，诗人已经对清泉中藻荇之绿做过描绘，这不由使我们想到老舍对于济南泉里绿藻的描写：“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济南的秋天》）而清澈泉池中红色的游鱼，则将泉边游女的舞裙照得通红耀眼。这份红绿如绣的美景，单是色彩便将人美醉了！

　　“昔闻兔隠天中镜，今有龙吟㸑下桐”，天中镜，谓月宫，传说有玉兔捣药相伴嫦娥，诗人在此以其碧海青天的清澈、纯净喻天镜泉，恰如其分；“㸑下桐”，㸑，烧火煮饭，典出《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㸑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后遂比喻遭到毁弃的良材，或指焦尾琴本身。而此处显指后者，即在今日济南老百姓的家里，便有着如同龙吟伴着焦尾琴的美妙泉声呀！

　　之四：马跑泉：砂砾侵之，不染其故

　　如今的马跑泉，静卧在趵突泉公园的东北隅，浅吟低唱。然而，在自明迄清的数百年间，它一直是一处道旁泉，或称：路边泉，它所在的那条街，就叫做马跑泉街。不过，这马跑泉似乎一直保持着自己独特的个性，自己的风骨，从而，引来世人的赞叹与激赏。

　　崇祯三年，曹玑来到此处，写下《马跑泉有引》：

　　穴不盈丈，清鉴须眉，细流渊渊，放而之海。齐人云：齐有七十二泉，殆一源而异名。子瞻所谓万斛泉随地可出者耶！此则独在道旁，砂砾侵之，不染其故。徘徊久焉，惜无支道林来饮马于此！

　　尺幅停澜飏素秋，温如玉骨朗如眸。

　　朝分太液生烟霭，夜淬芙蓉澹斗牛。

　　弱水岂从蛟洞出，灵源宁可杖中求。

　　当年磊落观泉者，千古玄心足溯流。

　　（明末刻本《曹子玉诗集十卷》卷三 青蕖集）

　　书影：曹玑《马跑泉有引》

　　诗《引》写马跑泉“穴不盈丈”，却清澈无比（“清鉴须眉，细流渊渊”），尤其可贵在于，该泉处于风尘满目的道旁，而“砂砾侵之，不染其故”，反而如“万斛泉随地可出者。”诗人显然由此受到感染，他感受到一种“出污泥而不染”的独立不移的精神气质，他徘徊良久，并由清泉而联想起昔时高僧支道林爱马的故事。

　　支道林，名遁。河南陈留人。晋代高僧。晋哀帝时曾应诏至洛阳东安寺。善谈玄理，名震一时。时贤谢安、王羲之皆与之游。支道林爱马。据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不韵者，不雅、不得体也；神者，神采俊逸之谓也。明高启《再游南峰》：“支公骏马嗟何处，石上莓苔没旧踪”。

　　曹玑慨叹：如此上佳的泉水，如此贴切的称名（“马跑泉”），可惜没有爱马惜马的支道林前来饮马呀！

　　马跑泉近照

　　在诗中，诗人将眼前的泉景与独到的思维融为一炉。他说：虽是冬天，待在泉边却如同清风习习、天高气朗的素秋一般，何以故？因为这是温润如美女、清澈如明眸的清泉呀！它于清晨采撷上天的甘露，夜晚则吸收芙蓉的清香。它出身高贵，不似弱水；这样的灵泉、灵源是值得不辞辛劳、策杖而寻的（宋唐庚《十月十八与舍弟登越王楼便道驱开元寺得句》有句：“便道访古寺，策杖寻灵源。”）最后，诗人以颇具哲理的“当年磊落观泉者，千古玄心足溯流”作结，玄心者，玄妙之心识是也，指能够洞彻事物玄理奥秘的心性，诗人认为，这正是“观泉”所能达成的境界。孟子：“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庄子：“大匠取法”，殆此之谓也。在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水早已单单是其本身，而是寄寓着人们的社会理想、人生智慧、价值尺度、道德观念的文化载体。

　　不知曹玑是否知晓马跑泉上宋代名将关胜保卫济南、以身殉国的抗金故事，诚如是，他的诗作当更为悲慨豪壮、感人泪落的吧！

　　除上述泉水诗，曹玑还写有《长至日谒虞帝庙》：

　　铁骨荼颜一至尊，九重还慰野人魂。

　　欲随麟凤看仙仗，独裹风烟拜帝门。

　　闾井尽飡孺慕水庙有井，俗曰舜井，琴堂都散故薰恩。

　　南来敢献苍梧牍，肯复伤心旧泪痕！

　　（明末刻本《曹子玉诗集十卷》卷三 青蕖集）

　　书影：曹玑《长至日谒虞帝庙》

　　诗歌展现了号称“舜城”的济南悠久的大舜文化，比如济南人对于大舜的虔诚悼念与崇敬，此外，还有明末济南舜庙、舜井的样貌，特别是人们饮用舜井水的热火情景。

　　显然，曹玑在济南、在山东的“仙境”之游是十分惬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