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首席记者 鲍亚飞
理学大家朱熹到过,科考状元詹骙到过,嗜书如命的鲍廷博到过,因文因书;
祁门程十万来过,歙县江嘉来过,棠樾鲍漱芳也来过,因贾因商。
这里是新安,是淳安,是千岛湖,是水面以下30米深处的千年古城。
无论是历史的缘分还是现实的需要,古城都孕育了那方水土的山民,开辟了前所未有的商业,滋养了独有的风俗,然后在最后贡献了自己的一切。
有很多的文字,或者回忆、或者畅想、或者记录了千岛湖的水下古城,但很少有人会像今天一样以亲历者的视角,来说它的前生、繁盛、影响,和不可替代。无论可见还是不见,它始终是牵引目光的存在,始终是千岛湖区别于地球其它湖泊的根本,不仅是一个村、一个镇、一座古城,还有那段历史,那份沉淀,和那么多人与人之间的故事。
故事,让我们从古城的北门开始。
千年古城
从朱熹讲学的瀛山书院步行,经过汪国公的庄口、有百琴楼的康塘,路不大,青石板铺成,大概一个时辰就能到遂安古县城:狮城。古城建于唐武德四年,不大,到1946年,约摸一千三百来户,五千来人。
从这个方向来,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只能走古城北门——拱极门。古城总共五个门,各门之上有城楼,城楼盖石板,四面砌砖、侧开拱门,是古代城防建筑的精华。
五门之中又数南北两门特殊——南门是码头所在,商货下船之地;北门据守商业北街,是肩挑马驮准备翻山越岭去往安徽的唯一出口。所以,当年太平军到了古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派洪仁(洪秀全族弟)率军驻守此门。
进了城,第一个铺子是裁缝店,多旗袍,蓝色短衫配黑色褶裙的那一种,偶尔裁缝几件中山装。老板并不是本地人,操一口的黄山话,很热情,也喜欢交朋友,总是在歇工的时候到大户人家走动。
北门一带最为人熟知的大户姓王,这王家的女儿是我的奶奶,于是从小就能听到“省里”的一些故事。当然这里说的“省里”是方言,单指当时的狮城。
过了裁缝铺右拐,沿着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路往前走就能看到碧玉亭。古时的亭子不用来看风景,而是用来歇脚,自然地,走到这里也就走到了田畈中间——这里的土地很平整,占了古城里超过三成的良田。有田就少不得土地庙,少不得神仙寺——稍走几步就有几栋特别高大的建筑,比如东岳庙,比如西寺。庙,建了一千多年,寺更早,相比来说寺前的两株柏树年岁小些,只要五六个人就能箍住。
继续往前走吧,这个地方故事太多了,因为南文私塾、遂安学堂、台鼎书院、孔庙,甚至是民国时期的教育局都在这一带——对“晨时拜水、暮时拜书”的淳遂大地来说,这个话题要展开,倏忽就能写一部书。
还是掉头回去,过太平桥就是西街,西街再左拐笔直走就是县衙。县衙的正门朝南,临东街。东街接北街贯穿整个古城,两边市井,中修牌坊——有功名、有文采、有贞节。东街沿山势而布,容纳了古城半数的居民——靠山而居是那个时候的共识,这一点和现代人喜欢临水完全不同。
离开东街,随便找一条不大的巷子右拐进去,就一定能到城南。这一路上有烧饼店、花店、烟店、药店,还有宜福春、悦来行。山农小民气质的商业是那么热闹,让人有些猝不及防——那边木排工会里又在开会,喝茶的、抽烟的、有关运一船货要交税几文的争论的,方言杂而响,本地人竟不全懂……
出门,抬头,这里已是古城南门,门前是熙攘的武强溪。
△复建的文渊狮城。
古城见证徽商的辉煌
徽商贸易四海,三江俱在苏杭,而杭州潮起钱塘,钱塘承富春,富春纳新安,新安江接徽州、通武强溪——他们要在古狮城的武强溪码头上人货中转。可以说,古狮城的南门码头锚印了徽商的半壁江山。
刚刚前面走的从北门到南门的这一路,大抵就是一条徽商或其家眷的进城路。大部分徽商都要在狮城里住一晚,然后再转严州、去杭州、营江南。
“新安江上携尊酒,送尔看山到浙西。”古狮城是徽州去往杭州的必经之地,也是新安江畔徽商的商路枢纽。
1127年宋高宗南迁及至选都临安(今杭州)后,建造宫殿所需的大量木材,是徽商得到的第一个发展机会。当时砖石急缺、物资不全,加上一批批达官贵人的到来,茶叶、丝绸、纸张都变成了刚需,是徽商开辟了“徽杭水道”将浙皖大山里的货物通过武强溪、新安江运送到临安(杭州),再通过大运河,与江南各大城市连结起来。
“一自渔梁坝,百里至街口;八十淳安县,茶园六十有;九十严州府,钓台桐庐守;深潭与浅滩,万转出新安。”《水程捷要歌》里的新安江虽没有九曲十八弯,但古代运输以水路为主,徽商对水道和码头的依赖不言而喻。
从宋代开始,祁门红茶、徽纸就已经出钱塘销闽浙,祁门善和乡程承津、程承海兄弟因经商而富,分别被人们称为“十万大公”、“十万二公”;明代成化年间,徽商相继进入盐业领域,一路挤压山西盐业商帮的市场,占了市面三成的份额;清代著名徽商鲍漱芳是歙县棠樾人,从小跟随父亲经营盐业,至1803年被任命为盐运使后成为握有两淮盐业大权的显贵——嘉庆一朝,他多次捐款济困。据资料载,当时经商成了徽州人的“第一等生业”,成人男子中经商的占70%。
徽州当地的土产东下浙西,江浙一带的日用品经江入徽。一出一入之间,哪一次不要船泊古城?是江水、是码头、是古城见证了徽商的起、历、发,乃至巅峰。多少人情连绵,几度商贾浮沉,是通过这南门码头吟诵?
△复建的文渊狮城。
被时间封印的水下古城
南门已锁,古城已淹。
为了建造当时最大的水利枢纽工程新安江水电站,浙江省原淳安县、遂安县两县合并为淳安县,1959年,狮城、贺城两座千年古城,连同27个乡镇、1000多座村庄淹入了千岛湖。
就这样,63年前,一夜之间,它沉入了湖底,时间似乎停摆了——
2001年9月开始,千岛湖旅游部门曾对水下古城进行了为期11个月的探摸。他们发现,当千岛湖水位在99米时,古城位于水下25-35米之间,常年水温为10℃左右,古城的整体布局完好,民居、祠堂、庙宇等木构建筑高耸挺立,且未腐朽,甚至连明清时期牌坊上的雕刻图案都清晰可见。2009年11月,有水下摄影师在茫茫无边的千岛湖底找到了古狮城,找到了古城的北门,城墙大部分完好无损,还发现了刻着“民国二十三年”“县长张宝琛”等标识的墙砖。“我好像穿过了‘时空隧道’,时间似乎停在了1959年,我看到了完好的北门城垛,我看到了依旧当年模样的虚掩的城门,就像那里的人刚走……”
时间,谁都拉不住,除了湖底的古城。
我曾经询问过很多当地老人,他们证实,沉入千岛湖底的其实是两座古县城:贺城、狮城。贺城在蓄水之前就已经基本拆完;这座狮城反而是因为水位上涨过快还来不及全拆,阴差阳错地被完整保留。
新生的古城
“因湖而兴”的淳安,旅游业在当地经济发展中占据很大分量。古狮城,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旅游的目光所关注,各种开发方案一一被提,然后逐条被否。
最先出现的是“观光潜艇”方案,即利用乘坐潜艇下水观看古城。但因为政策、安全、保护等关系,已建造好的潜艇最终未能获批下水。
接下来是“水位降低”及“围墙抽水”方案。但专家们担心长年浸于水中的古城很可能会因为失去水的保护而一夜倾倒;水位下降30米也可能会破坏当地的生态环境。两方案均被否决。
最后一个方案则被认真考虑过,即利用悬浮在水中的“隧道”——“阿基米德桥”,千岛湖还召开过专门的学术研讨会,但因为技术原因,方案一直被搁置。
此后,淳安县确立了千岛湖水下古城保护区:相关部门用浮筒定位,浮标成线,在水面上标出保护区范围,禁止船只驶入,更加不允许在该区域捕鱼、采沙。全景、可视、联动的“电子围栏”高度“戒备”了这个区域,文保人员也会在这里进行24小时不间断巡查。
在独一无二的资源和文物保护的矛盾之间,“异地重建”的声音渐起。2016年,总投资达6亿元的“文渊狮城”建成开放。它复原了古狮城最繁华热闹的北大街、东大街,古城的部分商业和民居也得到原貌“复活”——大批水下古城的拥趸慕名而来,看古建之美,观古风之淳,察古城之幽。
一次次开发方案被否,恰好体现了千岛湖对水下古城有的放矢的利用智慧。“我们从来都没有放弃对古城的利用,我们也从来不会对古城进行盲目地开发。”淳安县文广旅体局相关负责人说,新一轮的水下探摸又将科学、有效地展开,古城的底子会变得更加清晰。
千年古城里锁住的人文、风物、故事就这样换了一个面孔出现在你我面前,变成千岛湖旅游的一个重要载体——我们依旧可以沿着朱熹走过的路,从北门进,过西街再到南门,还能看到古牌坊、大戏台、宜福春,以及曾经在这里走动的人们。
(感谢淳安县文广旅体局提供图片)
“回望千岛湖40年”系列报道|钱江晚报与淳安县文广旅体局联合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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