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7月第四版,1605页,59.70元前段时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推进新时代古籍工作的意见》,引发文史学界热烈讨论。对如何更好地开展古籍工作,不同学者结合自己的研究,提出了许多有益的见解。古籍整理的历史,可溯至上世纪初的整理国故。而《红楼梦》的标点、校勘、整理,从初始至今,几乎贯穿了近代古籍整理的整个历程,随着学界对《红楼梦》版本研究的深入,也在不断调整。最近,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了第四版校注本《红楼梦》(下称校注本),引发诸多关注。在这个时间点,重新抛出“《红楼梦》该怎样整理”这个问题,我觉得,既能借以管窥古籍整理的现状,凸显一些棘手的问题,又能据以反观古籍整理的历程,为当下与未来的古籍整理提供鉴镜。古籍整理,首先要做的工作,是尽力搜罗传世版本。时间稍久远的古书,他书若有引文,也要在充分了解他书体例的基础上,尽力勾稽这些引文,分辨是否有助于校勘。版本搜罗基本齐备后,对其做综合考订,以贴近理解诸本产生的具体环境,确定这些版本的性质。基于此,排定诸版本的源流次第。确定校勘整理的目标,在对传世版本精细认识的基础上,择定底本、校本,展开具体的校勘。这是古籍整理工作的一般流程。
精细端庄的古籍整理,一定是建立在有明确整理目标,对版本及其源流的绵密研究与精确认识之上的。整理过程中,存世版本数量、相关佐证材料、作者家世生平等,任何与这部书相关的信息繁复或阙如,整理工作会变得十分困难。即便是版本搜集相对齐全的古书,因为某些信息缺环,理解版本之间的关系,分辨源流次第,也会变得异常艰难。而且,进一步析分异文何以产生,又如何变化,丈量其贴近文本原意的尺寸,判断是否有契合整理目标的底本存在,这个过程中可以展开的点非常多,实际工作也头绪纷繁。那么,《红楼梦》的整理,诸如甲戌本、庚辰本等重要版本的版本性质、上游版本的源流次第,这些基本问题,学术界是否有相对明晰的共识呢?其实是没有的,而且争议还不能算少。千头万绪,且藤蔓瓜葛,试细说如下。
新红学以来,《红楼梦》诸多版本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虽经过学者、藏家不断搜求、整理,穷力研究,但1964年以后,对甲戌本等抄本愈发缺少共识。其中,关涉《红楼梦》整理的一个大问题是,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这三个抄本的版本性质,以及三者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甲戌本与后两者的关系),学术界缺乏基本共识。读者不禁要问,这么重要的问题,已研究这么多年,怎么会没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呢?造成现有认识的原因十分复杂。依我自己的研究和理解看,这些既与1964年出现的伪靖藏本有关,也与诸多学者受伪靖藏本误导、推演堆积形成的误解紧密相关。以上问题,如今盘根错节,仍在影响着《红楼梦》的校勘整理。
学术界对己卯本与庚辰本关系的看法,虽微有不同,但对整理《红楼梦》的影响不大。引起麻烦的,是学者对甲戌本、庚辰本及其关系的不同认识。为说明问题所在,仍不避繁冗,先对这三个抄本略作介绍。所谓甲戌本,甲戌是清乾隆十九年(1754),仅残存十六回,今藏上海博物馆,存卷虽少,而朱批最多。因其中第一回“满纸荒唐言”诗后,独出“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十五字,故名。这个残抄本的形态、文本也最为特殊,除了每叶版心处都书有“脂砚斋”三字,且有晚至乾隆三十九年甲午,感慨芹逝书未成,凄楚哀婉、奇苦郁结的绝笔批。此外,其中不少批语,其独到处颇多。所谓己卯本,己卯为清乾隆二十四年,是个仅存四十一回有奇的残本,分藏国图、国博。因前面四十回每十回前的目录页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第一回前缺页),第三十一至第四十回的总目下题“己卯冬月定本”,故名。所谓庚辰本,庚辰为清乾隆二十五年,是个残存八十回(实际仅存七十八回,内缺六十四、六十七两回)的抄本,今藏北京大学古籍馆,因第四十一至八十回每十回前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庚辰秋月定本”,故名(表一、图一)。
表一:己卯本、庚辰本“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定本”对比表
图一:己卯本、庚辰本每十回前的“定本”字样上面之所以说理解甲戌本、庚辰本及其关系比较麻烦,引起麻烦的主要原因是,在伪靖藏本的干扰下,对脂畸关系的不同理解。红迷都知道,畸笏叟(畸笏、畸笏老人)这个名号只见于庚辰本第十二至二十八回(图二),在庚辰本中署畸笏这类名号的批语,有不少出现在甲戌本中,却无署名。这两个版本中的重叠批语是如何形成的?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主要是基于对脂畸关系的不同判断。如果脂畸为二人,那么甲戌本就是一个掺杂两人批语,有至少两次大层累的抄本,且其抄写大概率是抄本挣脱脂砚斋控制以后才完成的。脂畸一人说,对此则有完全不同的认识:甲戌本底本为脂砚斋整理小说、陆续施加批点的稿本,己卯庚辰本为誊清定本,己卯、庚辰脂砚斋整理定本时,甲戌本充当了批语源的作用。两个本子,一个本子单条批语末没有署名,一个本子单条批语末有署名,也就是稿本、誊清定本的不同。在脂畸一人说的理解中,甲戌本的底本,并非是因抄写造成批语过多层累的晚出抄本,而是脂砚斋积累批点的一个稿本。晚至清乾隆三十九年,这个稿本仍在脂砚斋手中。这个稿本中的时间,跨度非常大,从乾隆十九年甲戌至乾隆三十九年甲午,这二十年是相对封闭的一个时间段。因此,对脂畸关系的不同判断,决定了学者对甲戌本、庚辰本版本性质及其关系的不同认识,也决定了整理《红楼梦》的具体路径。
图二:庚辰本十二至二十八回中的畸笏(畸笏叟、畸笏老人)署名学界对脂畸关系认识的转变,究其根源,是1964年出现的伪靖藏本影响。伪靖藏本中独出一条奇怪的批语,“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杀”(图五)。这条伪靖藏本上的墨笔眉批,在庚辰本第二十二回中是一条朱笔眉批,“前批‘书(知)者聊聊’,今丁亥夏只剩朽物一枚,宁不痛乎”,是呼应前面“凤姐点戏脂砚执笔事,今知者聊聊矣,不怨夫”这条批语的。这对呼应批语,原本是周汝昌考证脂砚、畸笏为同一人的证据之一。自此而后,据伪靖藏本这条批语确立的脂畸二人说大行其道,一人论很少再有人接受(图三)。在伪靖藏本的影响下,多数学者对甲戌本版本性质的认识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图三:学界对脂畸关系的认识历程以往,周汝昌、冯其庸两先生对甲戌本、庚辰本的各自主张,其更深层的原因,依我看,还是落在靖藏本真伪与脂畸关系上。对靖藏本真伪、脂畸关系这两个关键问题认识不同,对甲戌本的判断自然不同。脂畸一人论的理解是,甲戌本的底本为脂砚斋陆续施加批点的稿本,批语层累横跨甲戌至甲午这二十年,在己卯、庚辰时,以往在稿本上历次批点积累下的批语,再经斟酌删汰,以双行小注的形式,誊清、整理为定本,因此甲戌本上的批语远远多于庚辰本。整理定本后,约在壬午年脂砚改用名号畸笏,又留下了不少署名畸笏之类的批语,既与甲戌本有重叠,又有不少独出批语。新红学初期,对甲戌本虽没有精细文献研究辅助下的精确认识(胡适曾模糊称其为“世间最古的抄本”),但大致没有偏离基本事实。而依托伪靖藏本确立的脂畸二人论占据主流以后,对甲戌本版本性质的判断便完全偏离了事实。
图四:毛国瑶辑抄一百五十条靖藏本《红楼梦》批语的笔记本,天头为俞平伯批注(感谢国家图书馆于鹏先生供图)。
图五:伪靖藏本批语第八十七条,多出“不数年,芹溪、脂砚、杏斋诸子皆相继别去”十六字。由此可见,在整理《红楼梦》时,对上游版本源流是没有共识的。在上游版本源流存在争议的情形下,该如何选择底本与校本?点校整理《红楼梦》的总目的,当然是要做一部更接近作者曹雪芹定稿的本子。现存十一种带有脂砚斋批语的抄本(下文称脂系抄本),也就是说,这些抄本无一不是经脂砚斋之手才传至今日。有读者会问,既然我们现在所见,都是脂砚斋经手的本子,那么脂砚斋整理的稿子是否有定本?是有的,庚辰本就是乾隆二十五年秋经脂砚斋整理后的定本。那么,整理《红楼梦》,选庚辰本作底本是不是就好了?也不是这么简单。如以书稿的齐清定来衡量,那么在早期三个脂系抄本中,甲戌本、己卯本均残,庚辰本相对完整,以庚辰本为底本,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但如果我们再仔细斟酌上面提及的《红楼梦》整理的目标,“做一部接近作者曹雪芹定本的本子”,选庚辰本作底本存在天然缺陷。原因是,单就小说白文而言,甲戌本与庚辰本就有颇多异文。甲戌本中不但独出书前凡例、石头变玉、回前回后诗等特殊文本,且在诸如警幻携宝玉可卿游玩至迷津、黛玉眉眼等关键文本上,有其特殊异文或文献形态。通校甲戌本、庚辰本,不难发现,作为脂砚斋稿本、陆续施加批点的甲戌本,仍保留了颇多文理通贯、符合故事事实的最优文本,相较而言,庚辰本则逊色不少。校注本以庚辰本为底本,题名弃“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而改用“红楼梦”,不取批语。从读者接受来看,“红楼梦”这个书名接受最广,这是事实,但从抄本衍生、流布的实际情形看,以“红楼梦”定此书的名,似均偏离作者曹雪芹、批者脂砚斋的原本意愿(曹雪芹题“金陵十二钗”,脂砚斋题“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能否以读者的接受为标准整理古书,更改书名?我觉得,这也偏离了古籍整理的原则。既然选择庚辰本为底本,那么书名大题、作者署名等等,似都应尽力遵循庚辰本在版本源流中的位置。公允地讲,以庚辰本为底本,书名改题“红楼梦”,尽弃脂批而仅取小说白文,又以程甲本第六十四、六十七回以及后四十回补配,作者署名定作“(前八十回)曹雪芹著,(后四十回)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以上种种,无异于拼配创造了一个新版本,也与古籍整理的原则、目的相背。底本择定庚辰本,整理前言理应述其版本源流,由此申明择底本的缘由。脂畸二人说下对《红楼梦》上游版本源流的错误判断,对庚辰本的一再强调,使得校注本并没有充分吸收甲戌本更优的异文。造成这种整理结果的根源之一,仍是伪靖藏本及其影响下,对脂畸关系的错误判断,及由此对三抄本产生的诸多错误认识。
图六:靖藏本相关四位当事人,载江苏省红学会1982年编印的《江苏红学论文选》封底内页。上文已指出,古籍整理的基础,是经由对古籍版本性质的精细研究,细化版本源流。既然要整理一部更接近曹雪芹原稿的本子,当然不应把来路不明的后四十回与前八十回绑在一起整理。在具体整理过程中,如何处理后四十回,于鹏在他送我的新整理本前言中已说得很清楚:恰当的做法是:出早期抄本整理本便抛弃后四十回续书(而不是作为超长的附录);要出包含后四十回的一百二十回本,前八十回便也取程高本。如此也符合《红楼梦》流传的本来面貌。(曹雪芹著、于鹏校:《红楼梦》,朝夕出版社,2020年,第8页)
图七:于鹏校订的《红楼梦》当然,以《红楼梦》的深获人心,要让广大读者承认维纳斯断臂,在情感上并不那么容易接受。其所以令人着迷,断臂之美,本身如此。尊重版本流传过程中实际的阙如,求其真,也是古籍整理的基本原则之一,但实际工作更加艰难。中国古代经典的整理与普及,应该是,也可以是完美结合在一起的,但由于诸多原因影响,目下的有些工作已积重难返。良好的古籍整理生态,需要编辑、出版社、学者一道努力,关注学界具体版本研究的精细推进,直面现有整理本存在的问题,尤其要关注底本与校本的择定是否合理,以确定是否在原有基础上继续修订,还是需要重新整理。就现存《红楼梦》版本的具体情形,结合古籍整理的一般规范与原则,以脂系抄本与程高摆印本两个系统为枢纽,我认为《红楼梦》的整理,应考虑如下几个层次:
其一,应彻底剔除蓄意伪造的靖藏本批语,并消除其对红学研究(尤其是《红楼梦》版本研究)的负面影响。
其二,剥离伪靖藏本后,辨析批语,可证脂砚斋、畸笏叟实为同一人。
其三,脂畸既为同一人,由此明确,甲戌本的底本为脂砚斋抄录、陆续积累批点的稿本,己卯庚辰本的底本,为脂砚斋誊清整理后的定本。
其四,基于以上事实,参酌《红楼梦》的实际传抄情形,依不同的整理目标,又有如下三种较为合理的整理方式:
(1)如整理的目标要贴近脂砚斋整理定本的实际情形,书名就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以庚辰本为底本,保留批语,充分参校己卯本与其余脂系抄本。
(2)如整理的目标是更贴近曹雪芹的原稿,那么从文献的时间线索与文本来看,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为现存最上游的三个抄本,面对庚辰本文本上的明显缺陷,要以甲戌本、己卯本尽力弥补,而不应尽遵庚辰本。此外,底本似可不主一本,甲戌本有存卷的用甲戌本,其余以庚辰本补配,充分参校其余脂系抄本,以校订庚辰本因脂砚更改或传抄造成的文本失真,删汰脂砚等人的批语(于鹏的整理本即采用这一做法)。
(3)如整理的目标是为反映程高摆印本系统的面貌,应以程甲本为底本,参校程乙本。
以上这几个层次,前两个尤其重要,这是精确认识《红楼梦》版本的前提,直接决定了整理方法是否得当,舍此莫由。近六十年的《红楼梦》版本研究,因伪靖藏本的出现,全然偏离了正常的秩序,也仍在影响着《红楼梦》整理本的面貌。为揭示靖藏本作伪案的来龙去脉,更好地回答“《红楼梦》该怎样整理”这个问题,此前我已连续写过《毛国瑶辑靖藏本〈石头记〉批语辨伪》(《文史》待刊)、《重论脂砚斋与畸笏叟之关系》(《中国文化研究》2022年春之卷)两文。此外,我在去年夏天浦口、扬州、海安等地调查走访的基础上,专门写了一本书,仔细阐明这些重要问题,读者明年也许可以见到。
2020年底,我曾将《毛国瑶辑靖藏本〈石头记〉批语辨伪》初稿给胡文彬先生寄去。遗憾的是,胡先生不久即归道山。现在我写这篇文,坦诚地谈《红楼梦》整理面临的复杂问题,倘胡先生还在,想不会因观点的不同怪罪我,《红楼梦》校注小组也是。
(曹震先生对本文写作贡献了不少宝贵意见,谨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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