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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李芳
2020年疫情爆发后,王子剑在和团队做电影《东北虎》的后期,同时他开始和导演编剧窝在办公室写另一个关于东北的故事,这个叫《刺客与明信片》的电影项目围绕一桩千禧年前夕的“刺臀事件”展开。王子剑的脑海里有这部电影的核心视觉概念:一座北方的巨型工业城市,风格上像前苏联版的哥谭市,犯罪率升高的同时也在快速工业转型,还有一些被人遗忘的暗巷交错延伸。
王子剑和导演耿军都是东北人,一个出生在辽宁沈阳,一个是黑龙江鹤岗人。在海南岛国际电影节·H!Action创投会现场,导演耿军回忆,1990年代的东北,社会上蔓延着某种普遍性情绪,这种情绪折射了世纪交替之际一种普遍性的困境与期待,他们试图把这种情绪影像化。
王子剑是艺术电影制片公司黑鳍的创始人,《刺客与明信片》是他筹备了几年的新项目。他一般这么介绍这家公司:黑色的黑,鱼鳍的鳍,听起来非常像一家日料店的名字,但实际上我们是做电影的。实际上,黑鳍这个名字取自一种非常小、经常成群结队、行动迅猛的鲨鱼,这种鲨鱼的鳍上有一块黑斑,这块斑没有成为它的瑕疵,反倒成为人们称呼它的名字。
如同这个名字,黑鳍制作的电影也往往是“因为一些瑕疵、限制、意外而产生了的新的美学形式”,对个体的关注也带来了美学上一定程度的突破。比如毕赣导演的成名作、黑鳍担任出品和制片方的《路边野餐》,带着处女作的私人化记忆和粗粝感,40分钟的长镜头让大银幕观众晕眩,但也带来了游离于梦境和现实、时间和空间的惊艳观感。
成立10年,黑鳍制作的艺术电影获得了多个国内外电影节的青睐。《路边野餐》拿到了当年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奖和金马奖的最佳新导演和国际影评人费比西奖。《清水里的刀子》《她房间里的云》和《东北虎》三部影片则分别拿到了当年釜山国际电影节、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和上海国际电影节的最高奖。
不过,由于美学上相对先锋,黑鳍的大部分影片选择了在海外或在国内艺术院线发行,到2021年,商业院线上映的《路边野餐》和《清水里的刀子》,票房收益分别只有646.5万和不到60万。艺术电影制片的商业回报微薄。
疫情开始后,王子剑不得已选择大幅精简黑鳍的团队。他与自己的搭档和好友、国际销售及制片公司赤角Rediance的老板谢萌共用一个办公室,两公司加上老板一共六个人,因为没有影片带来收入,公司只能维持基本的运营,但房租和运营费用每个月还需要花掉五、六万,王子剑很发愁。
赤角的国际销售业务也受到很大的影响。王子剑介绍,碍于文化环境和国际制作的思维方式,市场上绝大多数的国语创作很难进行真正的海外发行。国内可选择的范围太小,赤角也把业务目标放在代理一些国外的片子上,更多地参与国内外的制片工作,试图找到下一个阶段在全球范围内属于赤角的位置。
他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新项目的创作。完成《刺客与明信片》的剧本创作后,2021年,王子剑、耿军和执行制片刘卓开着车看了一个月的景,吉林市、长春、哈尔滨、齐齐哈尔和沈阳,几个东北的大城市全转了一圈,散布在它们周围的小城也都走了个遍,似乎从这些局部看到了当下东北的全貌。
王子剑想知道片中案件背景里的大人物们当年可能去过哪间迪厅、饭店,与哪些权力机构勾连,试图从民间野史找到当年大型犯罪案件的蛛丝马迹,还原当时的社会氛围。
他和老家的小舅、二姨夫、电视台的老记者聊天,最后他从不同阶层的讲述者那里获得了迥异的流传版本,这让萦绕在故事背后的那层雾气逐渐消弭,时代也变得具体起来,故事中的荒诞又多了些事实上的合理性。
另一项工作是他担任制片人的电影《不要再见啊,鱼花塘》,这部影片去年年中入围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与王子剑的其他作品相似,《不要再见啊,鱼花塘》的底色还是私人化的情感,勇敢的自我表达,主角叶子和奶奶的生活片段里穿插着漫画、歌舞和超现实的想象,一个女孩的个体记忆投射着80后和90后一代人的集体回忆。
《不要再见啊,鱼花塘》与6年前的《路边野餐》入围的是同一个电影节同一个单元,但当下的关注远不及当时。王子剑能明显感受到,近几年的电影市场对艺术电影的好奇和需求在快速下滑。当时媒体对艺术片和国际影展的关注很频繁,靠着个人力量让人们不忽视一部好的艺术电影的“义举”也时常能看到,但现在的环境几乎是静止的,“很多人的好奇心没了”,“当然这个和疫情也有直接关系,人们更需要关心自己”。
王子剑告诉界面文娱,《不要再见啊,鱼花塘》导演牛小雨拍这部片的资金几乎来自她家庭的全部积蓄,虽然受限于成本,但影片随后在国内的发行会采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更有趣的线下互动方式。“她当时的剧本非常成熟、灵动,但也保有天真,在讨论后面的发行方向时,导演瞪大眼睛和我说她想做满100场活动,我本来从理性的角度还在劝她为什么不需要那么多,但说一半我就停下来了,我觉得我刚刚接收到了她的勇气,而且无法被忽视,我觉得我们应该试试。”
几乎是同一时期,黑鳍的另一部影片《东北虎》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拿到金爵奖。《东北虎》曾于2017年入围第20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电影项目创投。2012年完成剧本初稿后,耿军和两个电影公司接洽过,但操作过程并不顺利,期间他暂停了这个项目去做另外两部片子,在拍摄《轻松+愉快》的时候他遇到王子剑和黑鳍,“我们在整个剧本的美学认识上特别一致,他出现之后,整个制作流程就特别顺利了。”耿军在接受采访时说。
从后来的成片中可以看到,王子剑和耿军追求的是一种冷峻、凛冽、凶猛的北方风格。一种区别于东北喜剧和小品,另类审美视角下的东北。街道空旷、田野辽阔,远处的建筑后工业时代的老旧厂房和新建的低矮居民小区交错,“鹤岗买房”式的城市化话语和滞重被遗忘的工业化老城一体,成为《东北虎》为狗复仇和抓小三故事后的时代背景。
2021年,制作完成的《东北虎》入围第24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在上影节期间全球首映,并摘得金爵奖最佳影片。评委会评价称影片“用象征性的喜剧手法,表现了普通人的生活状态和对未来的向往”。
片子最终在今年年初上映,同期在大银幕和观众见面的还有《黑客帝国4》。据封面新闻当时报道,《黑客帝国4》的排片率高达25%,而《东北虎》上映当日的排片率只有它的一半不到,甚至排在动画电影《汪汪队立大功》之后。
宣发经费有限,王子剑心里对票房的预期也一直在调整,“档期和宣发规模就这是这样,我们不能指望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仍然可以努力接近预期”。映前多家媒体预测《东北虎》的票房3000万到4000万,但实际最终只有1692.3万。
《东北虎》是王子剑与耿军的一次商业化试探,这是耿军第一次进入内地商业院线,第一次启用明星、职业演员——章宇、马丽、郭月,在此之前,他和毕赣、李睿珺一样,用的演员是老家熟识的亲戚朋友。
观众的反馈也让王子剑苦笑。有人非常执着地给耿军发私信,说这辈子没看过这么难看的电影。“一个东北的中年人,前半生在电影院看了很多电影,但从来没有看过这么难看的电影”,王子剑觉得有些好笑。还有人建议“电影即将开始请大家打开三倍速,亲测有效”。
宣传上过度主流的导向和影片荒诞、冷峻的社会观察风格都没有让更多观众走进影院,金爵奖没能转化为票房收益,但这也不是电影的全部。“我们不做自己认为不好的电影。”王子剑感到有些疲惫且愤懑,对艺术电影的市场化失望。
《刺客与明信片》尚未投拍,找投资方也不顺利。从投资端来看,电影早已变成了一件高风险的投资标的,艺术电影尤甚。
2017年时,黑鳍曾有过一位新的合伙人房千里,他为黑鳍带来第一笔投资金,苦熬几年后,王子剑终于不用每天再为运营发愁。但由于作品并未带来预期的收入,房千里希望黑鳍制作一些更赚钱的项目,加之艺术电影市场开始收缩,王子剑又回到了此前的运营僵局。
经过这几年的市场变化,王子剑观察到:“从2020年开始,电影行业市面上能持续成规模的参与投资的公司不超过十个,这个数量还在不断减少,很多电影投资公司从不愿意掏钱到不能掏钱,直到现在已经没钱”,“现在投资公司一听到拿来的项目是作者电影、艺术电影,已经不再避而不谈实质或满面怀疑,现在他们的反应是:还有人在做这种电影吗?”
王子剑也理解这种心态,他的态度是“不要牵扯更多不会游泳的人下海”。 “本来现在大家都没有钱,这时再用别人仅有的钱来冒险是很危险的,对彼此都是。这就像你身边如果有个人现在还有一点积蓄,想赚钱想追求人生意义,他的方式是去澳门赌一把,你肯定也会劝他一下的,对吧?我肯定会,但是如果扫了人家兴,我就会默默走开。”王子剑说。
项目推进困难,王子剑思考起黑鳍的未来。在他看来,很多电影公司死于过长的投资回款周期和过度投资扩张行为,最后公司运营着,但是房租工资都付不起,走到破产的结局。他不想让运营成为压死公司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它稍微轻量化一点吧,退回到一个只有三、四个人的公司,几个人打好配合是可以做大部分制片工作的,一个执行制片、一个财务、一个后期制片,加上我们两个人。”
更难以面对的是和伙伴们的告别。公司里负责后期的制片和财务都在公司很多年,结了婚生了子,黑鳍所有的片子都由他们经手,“后期部门原来有很多人,后来就剩下一个人,”执行制片刘卓从来到公司,就看到公司一直在衰退。王子剑说,我一直没有办法给配得上他们的薪资,但是都还愿意留在这儿,“哎,也不知道怎么收这个场啊!”
走到当下的困境,王子剑觉得是一个简单的“结果论”事件。黑鳍也不是没有赚钱的机会,但他想保有选择的权力。“我们的选择就是相比相信市场,我们更相信艺术本身,更在意创造或重申一种价值”。
王子剑几年前在一场演讲中提及,创立黑鳍前,他观察着那些中国独立电影和作者们在用影像参与公民实践,通过记录少数群体,边缘群体的生活唤醒社会,以公共事件为题发问或谏言。
这与王子剑对电影的想法相契合,他决心要做“不能被忽视的少数派”,支持在电影语言上有创新和勇敢的青年导演:一方面在电影里做纯美学的探索,以面向未来的、面向电影史为目标;另一方面关注当下的社会话题,做公民意识教育。“最好能用两条腿走路,如果不能起码还有一只”。
到今天,黑鳍也只有三部电影全国上映,每部之间都间隔数年,总的票房收入加起来甚至不到2500万。但在艺术电影的维度上,《路边野餐》《东北虎》《清水里的刀子》和《不要再见啊,鱼花塘》都做出了有勇气的审美尝试。
王子剑和黑鳍坚持做艺术电影,并已经接受它们不能带来收入的结果。公司运营“选择这件事很重要,而且我必须要坚持这些标准和原则才能自洽,这里面既有逻辑问题也有情感因素,所以有些东西是不能变的,如果标准变了,它不但不一定能做成,也会失去意义,那我的选择就是不做了。”王子剑说。
他认为,在艺术上要做到进步,就必须有巨大的勇气去尝试。别人做过的他不会做,即便这是反市场的逻辑。但他也始终相信艺术电影的普适性在某个阶段也会变为其商业的合理性:开辟一个小众的赛道,但是里面的人群络绎不绝。
但核心商业模式的问题仍然困扰着王子剑。“是找到下一个商业模式还是回到最初?这是一个核心的问题,同样也是一个关于我们要做什么样电影的问题。”
和很多电影人一样,王子剑也有一个开电影院的“人生终极梦想”。开一家有两个厅的社区电影院,工作就是排片,放映和影院的维护,就像在自己的家中买菜做饭打扫,两个人就能完成所有的工作,每天沉浸在具体的生活里很充实。他甚至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更喜欢给别人放电影多过自己看电影。
他想象着,自己的社区影院也许会是很多观众老了以后社交的媒体。电影人不能隐居山林,偶尔还是需要审美和智识上的交锋,他们在门口一直坐到天黑,怎么也不愿意回家。“可能影院旁边都是餐馆、咖啡厅,但是大家就愿意来这呆着,和电影呆在一起。”王子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