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的一天,柳智宇告诉父母、朋友,他要还俗。脱掉僧袍后,他回到武汉的家中过年,有种“轻松自由,云淡风轻”的感觉。
22岁时,他满足了人们对天才的想象。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金牌、保送北大、获得麻省理工学院全额奖学金……可2010年夏天,他没有赴美读书,而是打包行李上山出家。
“出家是一条很好的道路。”柳智宇不后悔当初的决定,他想做些真正回归生命的学问,“这对我和父母来说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它意味着我真正独立,可能独立的方式比较特别。”
尽管他躲在寺庙里不见任何来访者,关于他的新闻依旧层出不穷。那时,很多人认为,他会成为高僧大德,也总有人询问他是否开悟,“仿佛不开悟就是一种罪过”。
还俗的想法在心中徘徊,因为他不想再扮演别人想象中的柳智宇。直到今年,他才真正卸下一身包袱,“回归生命”。
柳智宇在办公。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1】“他不像个领导”
柳智宇的办公室在中关村的一栋写字楼里,和一众培训机构挤在一起。面积不大,装修简单。今年5月,他到一家心理咨询公司任职,作为事业部部长,带领十余人的小团队,开发心理学课程。
这位僧人几乎能在所有事上给同事提供建议,例如给学员分班、安排助教、设计课程问卷……他还有难得的特质——声音温柔,也坚决果断。
他的管理理念是——同甘共苦。
刚加入团队,公司承诺给他3万月薪,他嫌多,主动要求降到2万,和其他员工一样,“扣完税1万多,我不买房、不买车,更不想生孩子,你说我要那么多钱干啥?还不如多奉献给大家。”
他希望团队早日实现收支平衡,希望大家能够获得自由,不管是精神上的还是经济上的。
“他不像个领导。”一位员工评价。
柳智宇的白色办公桌上没有隔板,既是工位也是餐桌。他坐在中间,旁边摆了一盆长势喜人的兰花。初次见面这天,他极为忙碌,一边盯着电脑,一边拿手机回复消息。坐久了,他站起身围着桌子踱步,却仍把手机举在眼前,担心漏掉新消息。
他不要求团队打卡上下班,也从不催促。有次开会,前述员工心情不好,板着脸的模样被柳智宇注意到,散会后,柳智宇还提醒她多注意休息,“他共情能力特别强。”
“我的员工都挺自觉的。”柳智宇笑着说,周末,一位员工来办公室加班,他却认为,她的工作在家就能完成,不需要过来。
为了上班方便,他租住在公司附近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卧室,要与室友抢占卫生间。晚上,他还要进行一个线上心理咨询。为了赶时间,他选择买两个豆沙包充饥。他穿polo衫、长裤、运动鞋,背斜挎包。脱掉僧袍后,他与匆忙的人群融为一体。
但柳智宇享受现在的生活——不再被众人关注,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最重要的,他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只是他的身上依然能看出僧人的痕迹,与人打招呼时双手合十、吃素、斋前唱诵……
柳智宇家中的佛堂。图/九派新闻 马婕盈
【2】“他们想要侵入我的生活”
过去,柳智宇的生活被各种期待裹挟。
2018年秋,他离开龙泉寺,试图找个寺庙落脚,却屡遭碰壁。
有次,他借住在一位居士家,却因未打扫卫生和未浇花被赶走。这位居士将未清洗的锅具、枯死的绿植拍成视频发给他,柳智宇没说什么,收拾好行李离开,“当时自尊心很受挫,我要是观察能力强一点,看到那个花,应该去浇的。”
那段时间,他在寺庙、酒店、居士家辗转,颇有“流落街头”之感。后来,靠另一位居士接济,才得以有个长期住所。
由于过度劳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柳智宇只能在床上度过。难受的时候,他口渴得厉害,水随着食道滑落,胃里又一阵翻腾。他对温度极为敏感,怕冷又怕热,秋冬天的夜晚,更让他难眠。
这些年,柳智宇把工作重心放在心理咨询上,他讲课、开会,并组建了佛系心理服务团队,有20余名心理咨询师和疏导师参与,最多的时候,一个月的服务量超过百次。
“我觉得自己不应该休息,一休息就想我是不是又在虚度光阴了。”柳智宇把自己逼得紧,有时身体虚弱坐不起来,他只好把手机挂在床头躺着讲课。
2021年5月,柳智宇躺在床上参加佛系心理服务团队的线上会议,其中有几位工作人员提到,很多来访者想要见柳智宇,工作人员如实告知他的身体情况后,却遭到来访者质疑。他们要求提供柳智宇的微信,想亲自联系。“我其实是有些愤怒的,我感觉他们想要侵入我的生活。”柳智宇说。
一周后,他在火车上禅修,感受到一种很深的自我否定,“也许是因为太多次被各种人事打断,身心都形成一种记忆,认为自己不能好好禅修下去,不值得拥有安静和安详?”他在自述中写道。
柳智宇逐渐意识到,他无法成为别人期望中的自己。能不能成为高僧大德、能不能给予需要的人陪伴、出家是不是误入歧途……他身上背负着许多包袱。那段时间,还俗的想法常在他心中徘徊。
柳智宇在进行心理咨询。图/九派新闻 邵骁歆
【3】“师父早就不是我的偶像了”
包袱从出家伊始就开始叠加,一层一层,直到压得柳智宇喘不过气。
初入龙泉寺,柳智宇就感受到了落差。他曾梦想着回到一种柏拉图式的学习方式,让学术成为真正回归生命的学问,也曾想用佛学引导更多人觉悟。可到了寺庙,他却被各种琐事困扰。
除了诵经拜佛,僧人们还需做饭、盖房子,而动手能力是柳智宇的短板,他总是干得很慢,在寺庙8年,他连敲木鱼都没学会。
相较于学校,寺庙里的人际关系更加复杂。晚上,他上厕所总是忘关灯,这引起室友不满,两人还因此起过争执。
“我在生活细节上不太注意,让他们看不惯的行为应该挺多吧。”他如此评价自己。
2013年,柳智宇参与《南山律典校释》的出版工作,2014年起,他辗转上海、福清、天津等地,将南山诸律典“八大部”系统校勘,按照现代人的阅读习惯,出版一套32本的律宗典籍,柳智宇主动要求总负责最后的修订和出版工作。
如此庞大的工程,使他的身体承受能力达到极限。工作时,身体总是不停地颤抖,趴在桌子上也不能缓解。
越来越多的事和他想象的不同。他多次写报告提建议,却被全部驳回,“师父早就不是我的偶像了。”柳智宇无奈地说。离开寺庙后,他被更多事务裹挟着,难以静心修行。
要不要还俗?他思考了近半年。他担心佛教徒们看到他还俗,对佛教失去信心;也害怕别人对他有更多误解,就像12年前,他遁入空门一样。
柳智宇不断与朋友、长辈讨论,综合取舍后才下了决定。临近春节的一天,他给父母、朋友发消息告诉自己还俗的决定。他脱下僧袍,生活无多变化,但心里轻松许多。他搬离了居士提供的住所,在朋友的介绍下,租住在房租较低的通州。
柳智宇下班后骑共享单车回家。图/九派新闻 邵骁歆
【4】“要有边界感”
现在,柳智宇的家有很强的公共属性,三室两厅的户型带一个大露台,房间宽敞明亮。客厅被改造成佛堂,地上铺着厚厚的草编席,可供十几人打坐禅修。每个卧室都有两张床,两个朝阳的卧室留给居士,柳智宇则住在阴暗狭小的一间,“那边太晒了,夏天中午睡觉要开空调。”他打趣道。
朋友们每周都会来柳智宇家聚会,他们一起打坐、练瑜伽,或者做些心理学的小活动。柳智宇不喜欢独居,“那样太孤独。”这里曾住着一位癌症患者,柳智宇常给他做针灸,缓解疼痛的不适感。
在龙泉寺,柳智宇是工作狂。还俗后,他允许自己放松。他常去小区里的瑜伽馆锻炼,还根据中医的经络理论开发出一套经络瑜伽,他略带自豪地表示,经过把脉观察,经络瑜伽的效果跟针灸相似。
经过调理,柳智宇的身体渐渐好转,说话时总带着笑,“还俗后,我是来陪大家玩的。”对他来说,这是另一种修行,“现在工作虽然比较忙,但能找到内心的安宁,也能找到为大家付出的喜悦。”
但多年的气虚依旧困扰着他。连续说话一小时后,他便难以再开口。
8月28日上午,柳智宇的第一堂新课开讲,从8点半到12点半,讲课、巡堂、督导,连续工作四个小时后,他大口大口地喝着水,再没回答过任何问题。只是,12年后,柳智宇遇到困难时,会先开解自己。他这么自我开解的时候,脸上会有起伏。
这段时间,柳智宇每周都会安排10个心理咨询,在多位来访者中,他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与身边的同学格格不入,也想融入班级,却被大家孤立。
遇到这些孩子,柳智宇告诉他们,“你没什么问题,只是还没有遇到和你同类的人”柳智宇说,“我慢慢去交流,这些孩子就打开了,爱说话了。”
柳智宇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对动物的怜悯,他不爱吃肉,因为会想象到动物被杀害的场景。三年级,他的理想是治病救人,并找出一种让人不死的生物学方法。“这也是对生命意义的思考。”柳智宇认真地说。
他一直都希望和人在一起,有时却难以融入。高中时,因班上同学的成绩不理想,柳智宇主动给同学们讲题,有一个主题他连续讲了十讲,源源不断输出自己的巧思,却发现只有一两个人听,“我当时特别伤心。”
他找心理老师寻求帮助,老师建议,“要有边界感,每个人最关键的是靠自己,你不可能过度地帮别人承担责任。”
“我很幸运,在刚接触心理咨询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点。”柳智宇说,在无法解决来访者的问题时,他才能够把自己从负面情绪中抽离。
回望过去,柳智宇从不怀疑,“出家是一条很好的路。”他承认,自己是理想主义者,“想找一个特别纯洁的地方”。当时,他看不惯很多事情,对商业持负面评价,认为商人大多利欲熏心,他也不想做细碎的工作。
8月25日,柳智宇的团队组织了一场团建活动,主持人让他们想象10年后的自己,还没等柳智宇开口,同事开玩笑地问:“有孩子了吗?”他正色道:“我不准备结婚,也许10年之后,我,做一些善事,把主要精力用在丰富自己的内心上。”
九派新闻记者 马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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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九派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