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动画的产品策略,笔者以为,一是追求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元素的当代化乃至青年化呈现,二是追求高品质的视听效果和领先的工业制作水准。在这样的策略下,《新神榜:杨戬》(以下称《杨戬》)作为这个系列的第二部,也作为近几年继白蛇、哪吒、青蛇之后第四个登场的重要“人物”,乃至未来可能的“封神宇宙”的先驱者之一,颇受各方瞩目。
杨戬在中国动画电影乃至影视剧中的传统形象,有这样几个标签:神通广大,比七十二变的孙悟空还要多出一变;俊美正直的勇武之神,玉皇大帝的外甥,封神榜中姜子牙的得力干将;纵目天眼和担山赶日的守护神、劈山救母的二郎神君,在中国传统的民间信仰中,他因此成为孝道的楷模。同时,他也是一个“文化融合”的产物:他身上既有中国本土神话和道教传说的基因,又在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中吸纳了诸如“目连救母”等元素。在宋志怪集《夷坚志》、宋元平话《武王伐纣》、明《封神演义》、《西游记》、《二郎宝卷》、清《沉香太子全传》《沉香宝卷》等作品中,杨戬集中出现,在宋元以降的杂剧、传奇等戏曲中也时有提及。
可见,杨戬在中国传统文化、神话传说和民间信仰中有其伦理和审美的基础,那么,《杨戬》对上述种种的借用和突破找到了怎样的路径,其完成度又如何呢?
人物:从原型到角色
在人设和主题上,《杨戬》进行了颇有难度的挖掘:经历了劈山救母生死离别和封神大战人生起伏之后的“老男孩”杨戬,是一个“逍遥派”赏银猎手,不到断顿不会接单。但是,他如“黑色电影”主人公般接了一单神秘女客户寻找丢失宝物的单,并且在寻求真相过程中发现了自己要找的对象竟是沉香,是当年他救下托付给师父玉鼎真人培养的外甥。沉香已长大,还叛逃出师门,与申公豹一起为重新获得宝莲灯努力着,而多年未见的舅舅和外甥在不打不成交中才相互确认了身份。沉香顽劣反叛又怀着和杨戬当年一样强烈执拗的“劈山救母”意志,杨戬在亦父亦兄同时又有镜像感的关系里,作为舅舅与外甥共同开启了一段历险。原本懒散、躺平、老要活动筋骨但始终帅气的“老男孩”重拾少年气,发现真相、面对问题进而解决问题,并重新认识自己的过去与当下。
影片中杨戬的师父玉鼎真人显然是父亲一般的存在,和四大天王一起代表着异化了的父权。于是,与下一代沉香站在一起的杨戬,挑战的是自私却又貌似正义的父权,维护的是有血有肉的人的情感,以及由己及人的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除了围绕杨戬的这“三代”男性人物的设置,电影中的三个女性人物也很重要:云华仙女(杨戬母亲云台三公主)、三圣母(华山三娘杨婵、沉香母亲、杨戬妹妹)、瑶姬(巫山神女),她们三个有点“撞脸”,却有些三位一体的意味。在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中,女性常常以呵护者和牺牲者的面目出现。电影里,杨戬和沉香虽是男性,却是“娘家人”,这和“夫家人”还有所不同。他们劈山救母,一是孝悌,二是母子情。三个女性中,前两个女性或在山下或在回忆中,所以一个在场的、戏份重的瑶姬的出现是有必要的,可以说是杨戬母亲和沉香母亲的折射和代言(在有些版本的传说中,比如《沉香宝卷》中杨戬母亲就是瑶姬;民间传说中瑶姬有时又和三圣母混用;三圣母又是云华的女儿),是女性意识自觉的载体。瑶姬是悬念事件的主导者,是沉香的导师,申公豹的合作者,是“黑色电影”般让杨戬卷入沉香事件的“蛇蝎美人”,同时也是杨戬觉悟的推动者。
视听:从混搭到融合
混搭可以说是笔者对《杨戬》在场景空间、视听元素层面“何以新?”的心理预期和第一印象。
空间上,仙界的“中国风”与“蒸汽朋克”、上古仙侠与后人类废土、仙气与人间烟火气、浪漫科幻类型明朗空间与黑色电影类型暗黑潮湿空间产生混搭。同时,还有架空世界和真实历史的混搭,“八王之乱”后晋从洛阳迁都长安,长安又不断受到匈奴骚扰,进而南迁建康称东晋,这些真实历史在电影中化成了战后长安的凋零并勾连了东西周变更中烽火戏诸侯的原型。
视觉上,《杨戬》突出的“元神”战斗的段落,借鉴了替身、机甲甚至BDO(巨大而沉默的物体)元素,也有中国传统文化中“灵魂出窍”和“天人合一”的色彩。裹头巾着白衣的逍遥杨戬,调皮小女孩的啸天犬,对抗宿命的申公豹等人的形象和服装,众多诸如赌场、监狱、加油站、偷渡口、各式人形怪物,机车机甲,振翅飞行器,紧缺的能源混元气等细节,都在视觉提供着刺激点。特别是,杨戬、沉香、瑶姬困于太极图中的段落,在技术上采用了3D渲染2D的水墨效果,“降维”中以退为进,更好地表达了人物的过往回忆和内心世界。
可以说,东西方文化、古典与现代、架空世界与真实历史三个方面的深度融合是元素混搭之后更具有整体性的进阶策略。在这一层,《杨戬》的意识是自觉主动的,但在具体执行的时候,还显得有一些表面和庞杂,导致未能完全避免“违和感”。国漫乃至整个中国电影发展策略中的文化融合,需要一个长期文化浸润的过程,对电影的编剧和导演等主创来说,现抓现学有的时候难免会显得刻意杂乱,策略机智有余,大气智慧不足。
短板:核心矛盾的游移与叙事张力的弱化
若说《杨戬》存在什么明显不足之处,主要是在故事和叙事上。
从前述的反抗自私父权向亲情成长、自我寻找甚至女性自主自觉等方向上的延伸,造成了故事核心矛盾的游移,在统摄性整饬感上不够。进而,故事解决矛盾的一些重要逻辑也不清楚。比如,杨戬劈山和沉香劈山之间的联系和差异是什么?为何玉鼎真人会支持杨戬劈山而阻挠沉香劈山?再比如,玄鸟作为戏剧性力量在故事中的作用到底是什么?
同时,科幻、玄幻、仙侠和黑色电影类型元素的使用还没有完达到“类型融合”的效果,悬念的构建有时显得孤立和冲动,悬念设置了,黑色电影般的“迷惑”感产生了,但没找到解开悬念的优质方法,从而无法保持叙事张力。比如,宝莲灯后来的作用似乎被淡化和悬置了,那前期获得它的过程就显得头重脚轻;申公豹之死谁是凶手?玉鼎真人黑化动机也该更好地具有说服力。这些,电影或以一笔带过的对白告诉而非展现给观众,或语焉不详。
电影在叙事上还存在的一个不足是:次要人物过多又没有完全照顾过来,甚至一些人物前后交代也不够,对重要配角还采用了“小人物”般招之来挥之去的策略。比如,瑶姬开始的叙事作用很大,但到了后半段似乎就失去了叙事驱动力了;比如很出彩的哮天犬为何不随着杨戬偷渡人间,进而参与最后的高潮段落?再比如,小假药贩子的结局或者杨戬飞船上的两位兄弟开始还很抢眼,后来就搁置了,甚至也没有交代结局。
追光的追求方向是有价值有难度有成果的,这在《杨戬》里能明显看到;但这样的追求也出现了明显的、特别是多要素融合和提升叙事核心竞争力上的瓶颈,这在《杨戬》里也能看到。国漫商业大片大制作凸现了很高的技术水准和工业化程度,但在创意上依旧有影响的焦虑,叙事上也还有能力短板,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当代化策略中的文化浸润和融合创新方面的问题也逐步凸显了出来。彩条屋近期的《冲出地球》(《寻星记》的底子)也遭遇瓶颈,观众期待的《深海》今年或可上映,追光的下一步作品《长安三千里》乃至接下来的“新神榜”系列作品也都是继续实践和探讨中国优秀传统文化当代化策略中的创新与融合问题的重要样本和载体,希望它们能更好地创新融合,更有效地找到突破瓶颈的方法。
作者:程波(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副院长、教授)
编辑:范昕
策划: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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