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毕的一天总是开始得很早,他几点钟起床,从来不取决于生物钟或闹铃。货站规定的发车时间,是他出门的唯一参考。通常情况下,他提前半小时爬起来,用冷水浸过的手巾擦一把脸,匆忙地往肚子里填上几口食物,然后就坐进驾驶室,开始漫长的一天。

等接到发车电话,他打开导航,娴熟地拧开钥匙门,启动卡车。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工作就只是握着方向盘,在笔直的公路上疾驰而去,向目的地一点点接近。

成为货运司机前,小毕和表哥合伙开了家装潢公司。但他所在的小城市“买房的人越来越少,活儿就不多”。几年前,生意上屡屡受挫的小毕,琢磨起别的谋生之道。有一回,在酒桌上,他听朋友讲,“开大车的活儿挺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只需要把承接的货物从一个城市运送到另一个城市”。

2017年12月6日,石家庄。90后女孩云歌开的大车长18米,驾驶室大概有4 平方米,除了主、副驾驶两个座位,剩下的就是上下铺,云歌睡在上铺,爸爸睡在下铺。 车里的装饰是云歌跑西藏时在当地买的,红彤彤的,看着喜庆。/图·视觉中国

于是,小毕去考了B2驾驶证,并且提了一辆属于自己的卡车,进入了这个他自以为“不操心、不受累”的行业。

可入行没多久,他就发现,这个活计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美好。每年,小毕几乎有300多天都是在路上,见不着家里人不说,长途驾驶还让他落下了一身职业病——饮食不规律造成的浅表性胃炎、憋尿导致的前列腺疼痛,以及久坐引发的颈椎和腰椎问题。小毕说:“其实开车比干装修还累,但现在只能咬着牙干下去,车已经买了,每个月还有万儿八千的贷款要还,不跑咋整?”

据交通运输部官网消息,2021年全年公路货物运输量累计达到3913889万吨。而智研咨询的数据也显示,中国已成世界上最大的公路运输市场。2020年,中国公路物流行业的市场规模就已经超过了6.2万亿元。

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司机,驾驶着载重量各异的卡车,行驶在高原、内陆以及沿海城市的各个角落。/图·pexels

这些庞大的数字,正是由小毕和他3000多万名同行所缔造的。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司机,驾驶着载重量各异的卡车,行驶在高原、内陆以及沿海城市的各个角落。快递、果蔬、生猪、汽车等各类商品,都经由他们的运送,才抵达各个城市的销售网点。

某种程度上,有了他们在公路上的流动,国家经济和商业的一部分就得到了保障。而在助力我们每个人过上平稳生活的同时,他们在送货的路上,也经历着人生的起与落、加速与减速。

想象之外的公路生活

小毕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提车那天的情形。他和新婚不久的爱人,一起去了货车经销处。在把车开出来之前,他们依据行业惯例,在车头挂上了一朵大红花——为了讨个好彩头。卡车缓缓地被开上公路,小毕的第一站是一家货车用品店。

在卖家的推介下,他买了逆变器、空调、冰箱、饮水机。对绝大多数卡车司机来说,这些是必不可少的用品,一旦踏上旅程,吃喝住行都要在卡车内完成。因此,随车配备的用具,卡车司机一般都会选择质量较好的,小毕说:“不管有钱没钱,在公路上的生活,‘气质’这块首先不能倒。”

用具配备齐整,小毕和其他司机一样,很自然地过渡到下一个阶段:等待与寻找。由于入行较晚,小毕没有什么资源积累,也没有熟人介绍。因此,他只能通过一些现有的平台,找一些同行不愿意接的尾单,“这类单子通常会有比较多的要求,比如加急或者需要提供装卸服务之类的”。但小毕从来不嫌弃,他寻思:“只要能上路,一切都好说。”

卡车司机的车里各种装备配备齐全。/图源up主田野上的繁荣视频截图

谈拢价格后,他便按照对方的指示,到约定的地点装货。最开始的那段日子,小毕的车里放着很多双线手套,他说:“当时觉得自己是新人,多出点儿力气也是情理之中。”但后来,同行告诉他,货车司机并不需要去做这些多余的工作,他们“最大的使命,是把货品完好无损地送到”。

起初,小毕只接省内的短途订单。车上运送的一般是粮食或者化肥,“运气好的话,一天就能跑一个来回”。到了晚上,他还能放松地和父亲喝两杯。那时他对所谓的公路生活没有太多概念。但在年尾一算账,他意识到,除了还贷款以外,并不能攒下什么钱。

自那往后,他开始频繁地接长途订单,“一个月能赚个一万二三,都是辛苦钱”。对于在吉林松原这个小城市生活的他来说,这笔收入让他无法抗拒。小毕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车一开上公路,我就知道,自己离好日子不远了。”

对卡车司机而言,孤独是最常有的情绪。/图·pexels

但公路上的生活远比他想象中的更难熬。对卡车司机而言,孤独是最常有的情绪。在小毕的回忆里,有一年,他从山西往甘肃运货,公路条件很好,也很通畅,但纵使交通条件再出色,他也总是莫名地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因为司机能看见的地方就只有公路两侧,四周全是荒山野岭,也没人说话,所以他们就会觉得很寂寞。

平时,小毕在公路上会放音乐和唱歌,但随着开车里程变长,他发现,无论节奏多强的音乐都无法让他从那种孤独感中抽离而出。后来,他在和同行的聊天中得知,并不只有自己这样。由于卡车司机平时社交机会不多,除了拉货时见到的车友,很少有人与他们交谈,再加上高速行驶时,司机的注意力非常集中,高压、高强度的环境,使得他们常常陷入这种孤独状态,难以自拔。

除了情绪受影响,公路的日常生活也十分不便。跑长途前,小毕还幻想着能把车停在路边,慢悠悠地用置办好的厨具在车里做上一顿可口的饭。然而,实际上路后,他才知道,很少有司机能“稳稳当当地吃顿饭”。

一般情况下,司机们不会吃服务区的饭,因为“价格太贵”。/图·pexels

一般情况下,司机们不会吃服务区的饭,因为“价格太贵”。当某条路线跑得熟络的时候,他们会添加在收费站附近卖盒饭的人的微信。快要到站时,他们就发语音提前订餐。过了收费站,他们不停车,卖盒饭的人直接从窗口把饭抛进去。小毕说:“只有实在饿急了,才会扒拉几口,要不然还是会一脚油门,继续开下去,等到了地方,再踏实地把凉掉的饭吃掉。”

此外,司机的车里还会备一些大饮料瓶,有的用来装饮用水,有的则专门用于装小便。小毕说:“真正到了公路上,其实是根本没有生活的,所有的生理需求,都得在车厢里解决,能不停车就不停。”有人因此问过小毕:“为啥要这么拼呢?有那个必要吗?”小毕没犹豫,直接告诉他:“有,因为下了公路、挣了钱,才能有正常的生活。”

货与人的联结

进入物流行业以来,小毕最常运送的货物是生鲜。一开始,小毕觉得自己只是这些商品的运送者,至于这些东西最终会流向哪里,他不知道,也不太想知道。但经历了两件事情之后,他彻底扭转了原有的想法。

第一件事发生在2019年。那年秋天,他从老家松原往南方运玉米。他如往常一样,装好货物,开着卡车一路奔波。等到了目的地,雇主掀开车上的篷布一看,有些玉米已经彻底腐烂了。雇主跟小毕说,因为货物出了问题,这一单的运费一分都不能结算。那一单,足足有29000元的运费,扣除成本,小毕只剩下几千块。蒙受损失的小毕很不忿,他觉得,“自己只要把货拉到了地方,就做到位了”。

保证货物的完整也是卡车司机工作的一部分。/图·pexels

正在气头上的小毕不知道往哪儿倒苦水,于是给自己注册了一个短视频账号,起名叫“受气包”。在东北话里,这是“挨欺负的老实人”的代名词。他把这段经历对着镜头讲了出来,没想到,有很多“卡友”(开卡车的司机之间的称谓)给他发私信,告诉这个晚辈,保证货品的完整,也是这份工作的一部分。

小毕转念一想:“好像确实是那么回事儿,万一把人吃坏了,这个源头就是我。”很多司机对此都深有共鸣,在小毕的视频的评论区下,能看到不少“卡友”讲过类似的话。在他们心里,安全是有两个维度的,一个是行车方面,而另一个,则体现在货物上。

另外一件让小毕产生改变的事情,发生在疫情暴发期间。由于很多城市缺少菜品,政府和电商都会派小毕这种货车司机从异地调配食物。那时,小毕拉了一整车白菜到武汉。卸完车,雇主为了犒劳一下司机们,给他们安排了一顿餐食。在饭桌上,小毕吃到了两道以白菜为主要食材的菜品。吃的时候,对方指着餐盘,告诉他:“这是刚刚运达这座城市的东西。”

小毕突然意识到,某种程度上,他和同行们也为这座城市的基本运转作出了贡献。小毕说:“我当时就想着,我运的不只是货物,其实也是在帮助一些人过上好一点儿的生活。”每当他这么想时,他觉得,再远、再颠簸的货运路,也都值了。

驾驶室中的女性

为了解闷,小毕现在常会在短视频平台上分享自己的公路生活。最近一年多,他的视频里出现了一个女性的身影,小毕管她叫“小跟班”。“小跟班”有两重身份,一个是小毕的妻子,另一个则是帮助小毕做后勤的人员——日常起居、找货、导航线路,都由她负责。

前年,小毕犯了很严重的胃病,妻子看到后,很是心疼,决定放下手头的工作,和小毕一起出车。她说:“不为别的,只是希望在路上的时候,他能吃上一口热乎饭。”自从有了“小跟班”一起出车,小毕的公路生活逐渐丰富起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到了饭点儿,“小跟班”做饭,小毕躺下休息一会儿,以便精神饱满地继续赶路。小毕能感觉到,孤独、饥饿都慢慢地离他远去。

小毕的妻子在卡车上为他做饭。/图源抖音卡车司机小毕

于小毕而言,驾驶室里的这位女性是保障他基本生活的人。小毕说,自己在公路上也见过无数亲自上阵开车运货的女性。根据《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3》中的数据,女性卡车司机在整个群体中占比为4.2%。她们平均年龄35岁,普遍已婚,且有子女。

小毕和妻子在驻马店配货时,就遇到过一位女性司机。那位女性司机是山东栖霞人,平时大多数时间负责往外运苹果。等过了季节,她会在周边的省市,拉一些建材补贴家用。闲聊时,小毕得知,这位女性的丈夫在几年前因病离世了,整个家庭的重担都压在她的身上。但从她说话的语气里,小毕丝毫感受不到抱怨和诉苦。

在物流行业中,“卡车司机”是一个很笼统的称呼,小毕说:“没人在意你是男是女,大家的标准和要求都是一样的。”所以,久而久之,身在其中的女性也渐渐地“去性别化”了。这就使得在这项追求效率的工作里,每个人的境遇都是相似的。

小毕希望,如果同行们在路上看到了女性卡车司机,“能搭把手的时候,一定别含糊”。在他眼里,这不仅是对女性的尊重和关怀,更是漂泊在外的人们之间的一种帮衬。因为在驾驶室里,每个人都有着一样的愿景:平安地送完货,然后启程回家。

2020年8月18日,杭州。货运司机将平板货车当作舞台,用来办“货车演唱会”,被大家称作“最接地气的演唱会”,吸引很多人关注和点赞。/图·视觉中国

前不久,小毕问过妻子:“有啥愿望没?”妻子回答:“想去大连看看海,只是坐着大车路过,却从来没接近过。”妻子反问小毕有什么想法,他打了个哈欠,说:“就想好好睡一觉,车里睡得不得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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