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福州日报

  金庸在武林创造的门派,令人过目不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榕城三绝”之一的寿山石雕技艺,也是有门派的,历史上分成东门和西门两大流派。6月的一个雨天,在三坊七巷寿山会馆,与寿山石雕界的几位雕刻家倾谈,才发现,原先对寿山石雕的认识很是偏颇,所识所见基本囿于东门派。

  第一次踏入寿山石雕西门派的艺术世界,倏然被它打动,尤其是它的薄意技法和传达的内涵,常常令人想起意大利画家达·芬奇说的,“简单就是终极的复杂”。

  (一)

  寿山石雕是石文化与雕刻文化的融合,是天然之力与人工之力的叠加,厚重的价值比之其他工艺更为殊胜。

  全世界唯福州寿山乡有寿山石,发现的历史已有1800多年,其石之韵之形之色,天下闻名,被誉为“国石”。寿山石本身即艺术,自成价值。而在石头上做雕刻文章,势必要同时实现石的欣赏价值与雕刻的艺术价值。寿山石雕承载双重价值,对雕刻者来说,是压力,也是挑战。

  寿山石雕的东西门派形成于晚清,东门派主要集中在晋安区,福州鼓山后屿一带,接近福州老城的东门;西门派主要集中在鼓楼区,福州老城西门外的凤尾乡、洪山一带。今天,若打听它们的发展状况,得到的回答往往是,“基本不分了,融合在一起了”。一件作品经常会用到两种流派的技巧,而且现在还出现了新的流派,比如学院派,融入了现代西方艺术技艺。

  陈为新从事寿山石雕刻艺术30年,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他说:“晚清时代的福州本土寿山石雕刻技艺分裂为两条支脉。一支是服务于仕宦、文人消费群体的‘儒匠’‘儒工’,另一支是服务于外销和一般经济流动造成的社会需求。这就是福州本土寿山石工艺最终分为西门派与东门派的原因。由于东门派服务的是以外销为基础的市场需求,因此擅作圆雕以及大型作品,创作风格粗犷、简括,着重营造强烈的、使人一目了然的视觉效果,所取题材也多偏向吉庆、民俗方向,故而无论造型还是手法都显得多种多样、生机勃勃。而闽地的贵胄、官员以及文人群体,审美需求更接近于晚明,文人化、精英化是西门派的创作核心。”

  大众印象中的寿山石雕,通常是东门派作品,讲求造型伟岸,善取巧色,刀法矫健,作品玲珑剔透,精巧华丽,雅俗共赏。文人士大夫阶层更青睐西门派作品,讲求因材施艺,巧掩瑕疵,刀法圆顺,追求传神意韵,作品造型饱含古朴,给人以品味交流的空间。

  可见,西门派比之东门派,更有一种对中国文化艺术之境的强烈追求,换句话说,西门派雕刻者,不能只停留在能工巧匠的层次,而是要有成为艺术家的抱负。这个目标是很高的。所以,现在,当人们说寿山石雕已经不分东西门派,相互融合的时候,背后的潜台词是否是一种无奈,西门派的艺术理想已难独支?

  (二)

  明朝后期,寿山石雕逐步由立体圆雕向浮雕、高浮雕发展,并且出现了“阴刻”技法。到了同治、光绪年间,凤尾乡潘玉茂、潘玉泉及潘玉进兄弟专事深刀雕刻的探索,推动浮雕向薄意过渡,创立了西门派。

  西门派最具传奇色彩且有横空出世才情的,当属林清卿。

  林清卿生于光绪十二年(1876年),凤尾乡人,从小就对寿山石雕有浓厚兴趣,师从邻居、“西门派”高手陈可应学习薄意雕刻。薄意,非薄情寡义,而是指雕刻层薄且富有画意。陈可应是潘玉进的徒弟,以刻“竹节”闻名,还喜欢在图章边上施以山水、云石一类刻层略深的薄意。那时候的薄意还属于初阶段,尚未成熟,只比浮雕浅一些,被称为“深刀薄意”。薄意技艺在林清卿的手里达到完整且成熟,以刀作画,将中国画融入薄意雕刻,创造出后人难以超越的诗意浪漫意境。

  他的石刻,已非一石可拘,而是宛若天地之间的画卷。《游赤壁》是一幅古意盎然的山水画,画面峰峦叠嶂,地势险峻,山回水转,一棵遒劲的老松立于斜壁上,三五好友泛舟怀古追寻美景,在“彩云如缎江如镜,暗幽深处竹林静”的画面中,可感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逍遥自在,“得似浮云也自由”的自得其乐。《梅雀争春》画面清奇富有美感,古梅树主干粗壮挺拔有力,长于料峭斜坡,两只梅雀立于树梢,你呼我应,真如“忽如一夜清香发,梅雀只为唤春来”。《登岸迎春》是一幅盎然的“游春图”,山丘起伏,松树、翠竹、垂柳各有风姿,三位耄耋老者跋山涉水终寻得美景。《秋山行旅》,天高云淡,古木萧疏,栈桥横卧,酒肆数间,小二招呼客人,酒客开怀畅饮,四位骑驴者与三位挑夫正在行旅中……他能刻出直击人心的感觉:梅花孤芳冷洁向春风,菊花不畏秋风有豪情,似与苏子把臂同游。

  他因材施艺,巧掩瑕疵,令人称奇。散乱的斑点被刻作点点梅花,凹陷的蛀洞成为假山空洞,芙蓉石面上的砂点变成松鼠的眼睛;石料上的裂纹,在他的经营之下,或落日归帆、密林深溪,或浮云绕树、梅雀争春,抑或数根芦苇、几叶翠竹……真可谓,石料色泽愈杂,裂纹愈多,构思就愈见奇巧。他与寿山石,不是人与物的关系,而是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

  看林清卿的薄意雕刻,可以领略大道至简的智慧,欲语还休的深情,一见便念念不忘。陈子奋《颐谖楼印话》评价他的薄意:“花卉之妩媚生动,虽写生家罕能及。山水竹木,亦静穆深厚。难得在利用石之病,而反见天然。”画家熊文镛惊叹:“清卿画石非人之画纸所能及也,是石以画传者。”

  (三)

  人们说,“清卿之后,再无清卿”。这既是对后无来者的无奈悲叹,也是对林清卿艺术的最高评价。

  薄意成就是果,具有开创审美新格局的勇气与魄力是因。林清卿不到二十岁就小有名气,有可观收入。和其他雕刻者一样,他没有绘画基础,作品通常由师傅构描后交由他雕刻,题材仅限于简单的山水题材,在封闭中不断重复。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天上的云彩、地上的花木如何了,就这样令人惊讶地,林清卿放下了刻刀,转而拜师学习中国画。同行以为他疯了。没想到,他后来还埋首于古代石刻和画像砖中。陆游说,“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林清卿学雕,也在雕外下功夫。几年后,林清卿回归寿山石雕,重新拿起刻刀,一切都不一样了,绘画写意的语言自然而然地迁移到他的雕刻中,他开始了颠覆式创作。

  据说,林清卿学画后的第一件作品是刻一块黄黑二重皮的田黄石。他反复相石,拟作《沧浪濯足图》,但在石上画了又画,总不能尽意。后改变初衷,运用国画笔法在黄皮上画一丛竹子,黑皮上绘两只争食的雏鸡。利用两重薄薄的石皮,精心雕刻了半个多月,最终成就一件具有开创性意义的艺术品,清新绝伦,韵味浓厚,顿时声名鹊起。林清卿的“薄意”语言总是触及人的内心,带有浓浓的文人趣味。在清末以来的寿山石雕刻收藏界,有以“有无林清卿定雅俗”之说。

  他被推崇为西门派的领袖,人称“西门清”,追慕者众多。末代帝师陈宝琛之孙、印人陈叔常,原“回春药局”老板吴元,古董商刘秀古等,纷纷邀约,聘林清卿到家中“秀工”。他们给予林清卿充分的尊重,让他独立自由地创作,并将所藏珍品示之以学习,这样的经历使得林清卿的技艺愈加炉火钝青,创作了许多薄意精品。

  林清卿寿72岁,“自幼至老,未尝一日离印。故其精妙,各有独到处”。陈子奋曾见证他的晚年,哀叹,“后起者不为名牵,便为利诱,或薄小技,中通弃置,致兹绝技,未有传人。呜呼一艺之难……”营于名利,不求绝技,迷失的后继者确当深思。

  “简单就是终极的复杂”,在艺术里,复杂的意思是漫长的历史,繁复的技艺,价值的评判,等等,但终极的复杂就是要归为至简的一句话:是否打动人心。

  走在三坊七巷,看见寿山石文化城、寿山会馆、寿山石雕工作室、“为新印纽艺术馆”等,鼓楼作为寿山石文化的窗口,日益兴旺。

  希望清卿再来。

举报/反馈

人民融媒体

8228万获赞 110.4万粉丝
人民网内容聚合分发业务
人民科技账号
关注
0
0
收藏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