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70周年纪念活动引起人们关注,许多优秀的剧目在线上、线下精彩演出。在系列纪念活动中,笔者有幸再一次看到了由任鸣、闫锐共同执导的著名话剧《名优之死》。
《名优之死》是田汉创作的三幕话剧,以清末名须生刘鸿升为原型,讲述注重戏德戏品的京剧名伶刘振声,在徒弟刘凤仙小有名气而被腐蚀后,奋起抗争,却倒毙于台的故事。该剧1927年首演于上海,1957年、1979年曾被北京人艺搬上舞台,2018年由任鸣、闫锐重排。
《名优之死》剧照
20世纪50年代末,笔者曾看过北京人艺老一辈艺术家童超、金昭、于是之等演出的版本。这次北京人艺演出的版本,选用了一批年轻的演员闫锐、李小萌等担纲出演。两相对照之下,新版《名优之死》更加突出京剧和话剧的结合,增加了扮演主演刘振声的闫锐和扮演刘凤仙的李小萌对京剧唱、做、念、打四功的展现。这二位男、女一号精彩展示了京剧名剧《打渔杀家》《霸王别姬》《打金砖》中标志性唱段和相对经典的身段,如刀枪对打,枪下场、舞剑、下腰、翻身等,执公执令,非常精准帅气,从而使得这个戏更赢得观众的喜爱。
在短短的时间里,话剧演员取得这样的成就,揣情度理,私底下必付出极大心血来练功。而戏的主角刘振声也在剧中一再讲:“(京剧)这玩艺儿,比生命更重要!”“玩艺儿是命根子。”他对刚成名的徒弟刘凤仙说:“人总得有德性,怎么叫有德性呢?就是越有名气越用功。我望你有名气,可更望你用功。”所以当刘振声看到日过中午,刘凤仙还赖在床上不起来的时候,着急地说:“早晨起来练功吊嗓是不可以耽误的。”
京剧演员,功不可一日不练,嗓不可一日不吊,基本功是演员安身立命的基础。那么,近两百年的京剧发展史,演员们又是怎么练功的呢?
科班八年如大狱
关于练功的重要性有许多谚语,如“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等等,这些都是经过长年实践总结出来的经验之谈。由此可见,练功对于京剧演员的成长以及发展有多么重要。
在京剧近两百年的历史中,许多有名的京剧表演艺术家在练功方面留下了许多有趣的故事,可供后人借鉴。当年的京剧演员,特别是科班的学员,练功的条件非常艰苦,和今天的练功条件一天一地,不可同日而语。就拿过去存在时间最长、学员最多的富(喜)连成科班来说,最初叶春善为完成吉林巨商牛子厚办小科班的重托,先招了六名学生——两对弟兄,另两名雷喜福和武喜永基本上都是孤儿。这六名学生都是贫寒子弟,学习的地点就在叶春善居住西南园小院(今位于北京西城区)里。学员吃住都在这儿,做饭的就是叶春善的夫人,每天忙着三顿仅能果腹的饭。您看这条件有多么艰苦。但是这几个学员都很有出息,通过自己努力练功学艺,最后都吃了不错的戏饭,特别还出了一个教过马连良、谭富英等名演员的大师哥雷喜福。
富连成社旧址
后来学员多了,有七八十名,叶春善便在附近的南铁厂租了20多间房子作为班址来教学生。那么,当时的科班怎么练功呢?早晨天蒙蒙亮就得起床,然后大伙一起找地方“咿、啊、哦、唔……”地喊开嗓子。这个环节完成了,吃些粗茶淡饭的早餐之后,练功便开始了。学文的要走脚步、吊嗓子,学武的就是翻跟头打把子,然后就是跟着主教老师学戏,学的差不多了,还要排戏。一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十点钟入睡,没一会儿闲着。如果有演出,白天还要上园子。一年三百六十天,除了年底封箱以后,放个七八天假回家看看之外,就吃住在科班,练功学戏排戏演出,条件是非常艰苦的,所以有“八年科班大狱”之说。
富连成科班的学生们练功
出科依然勤学习
出了科班,学员成了演员,搭班唱戏,还是要勤奋练功。就拿四大须生之首的马连良来说,那是富连成科班的优秀学员,不但科里红,出科以后更红,先是挂二牌,后来挂头牌,但是他依然没忘了练功。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在科班嗓子并不太好,只能够唱‘扒字调’。”出科以后,他要成为头牌老生,就得把调门涨上去,就得靠勤奋练功。那时,不管刮多大的风,下多么大的雪,每天早晨他都烦请父亲马西园一起去西便门城根喊嗓子。因为天还黑着,就打着一个灯笼前行,到了目的地,就对着西便门城墙的城砖,按顺序、按科学方法喊了起来,直到太阳升起,爷儿俩才步行回家。好几年,无论是寒暑春秋、天好天坏,每日如此。功夫不负有心人,马连良的嗓子终于喊出来了:调门高了,而且又甜又亮,许多过去唱不了的纯唱功戏,如《辕门斩子》《四郎探母》《捉放曹》《珠帘寨》等都大唱特唱,还都灌了唱片,解决了嗓子不佳的短板。
马连良
老旦行的艺术家,先有龚云甫,后有李多奎,观众都知道他们均有一条铁嗓钢喉,除去他们的天赋好以外,关键是他们终日吊嗓练唱所下的功夫。龚云甫得力于名琴师陆砚庭,李多奎则受益于陆砚庭和周文贵师徒二人每日不间断的吊嗓。再说,花脸表演艺术家裘盛戎早年在科班或是到上海长期坐包演出,做、表艺术都非常精湛,吃亏在于嗓子缺少高音。后来,裘盛戎积极练嗓,找到了头腔、胸腔共鸣的位置,也就是掌握了内行常说的“脑后音”的运用,不用费多大劲高音就上去了,而且悦耳动听,成就了后来流行梨园的裘派。
龚云甫
喊嗓子、吊嗓子,使演员的嗓子得到提高,这仅仅是练功的一部分,此外还要特别注意剧目的提高,观摩、学习其他好演员的演出,应该说也是属于练功的一部分。仍说马连良,他青年时,京剧老生数余叔岩艺术最高,马连良想方设法观摩他的演出。
马连良先生的哲嗣马崇仁先生讲过这样一件事。他说:“当时父亲还没有条件掏钱买票看戏,可是为了提高自己艺术,迫切想看当时的好角演的戏。有一次,余叔岩先生演《打棍出箱》,我父亲也演过这出戏,很想看看余先生是怎么演的?没钱买票怎么办?他就带着一个干馒头,白天进了剧场,不出来躲在包厢里藏着,一直等到夜戏,开戏就找个地方站着看演出。”吴小如先生也讲过:“余叔岩只要有演出,马连良就认为自己学习的好机会来了,只要和自己的演出不冲突,必然打道前往,躲在戏园子里的柱子后面观瞧。”这既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别样的练功,就是为了提高自己,把戏演好。正像刘振声说的:“活着是为了演戏。”
夏日炎炎练武功
武戏演员的练功更是要朝夕不停了。条件好,练;条件不好,也要练。上世纪50年代的北京戏曲学校,从松柏庵的平房搬到新盖起来的两层小楼上,练功厅不够多,但学武戏的演员见缝插针,找个地方就练起来。当年的武戏学员叶金援,在学校时,夏季顶着太阳,扎着硬靠,手持大头枪到学校操场去练功,走《挑滑车》的“三场边”,身上的“胖袄”都让汗浸透了。但功不可一日不练,正因为如此,叶金援今天成了著名武生表演艺术家。一些学武旦的学员赵慧英、叶红珠,后来都成为著名的武旦艺术家,当年也都曾不怕烈日炎炎,在操场上练“打出手”,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台上演出,顶光再煌煌,兵刃飞来,手接脚踢,眼都不眨一下,得益于强阳光下的苦练。
再说个赵派表演艺术家赵燕侠练功的故事。老观众对她在《大英杰烈》扮演的陈秀英扎硬靠“起霸”的过硬功夫都啧啧称赞,那腰腿之棒,真不输知名的长靠大武生。但您知道她这一身功夫是怎么得来的吗?笔者采访过她女儿张雏燕,她讲:母亲十来岁从天津来到北京,爷爷赵小楼租了一个小四合院,母亲每天天刚亮就要扎上大靠,蹬上厚底靴,无论冬夏,天天如此,在院内跑“圆场”、练“起霸”,日久天长,把院子内的青砖都踩裂了。房东不干了,要我们赔他一院子的方砖。最后爷爷下了保证,说:“您放心,我们搬家的时候,一定给您换新砖。”后来我们走的时候,给人家重新换了砖。虽然花了俩换砖的钱,但母亲落了这一身的能耐。
原北京戏校副校长李连仲讲,当年戏校刚成立时,哪有现在学校练功的条件:练毯子功,哪找毛毯和海绵垫子去?只有薄薄的棕毯,再有就是剧团淘汰下来的旧毯子,但也没耽误孩子们练功,因为无论老师和学生都明白:京剧这玩艺儿,你要对付它,它也会对付你,不吃苦、不练功,哪出得来艺术家?
前几天,笔者看到一个短视频,原中国戏曲学院毕业生、现在北京京剧院的优秀武旦演员陈宇,在自己小区的院内,穿着练功服,手持花枪,刻苦练功:一个“枪下场”,花枪抡得迅疾如飞,展现了她精湛的武旦基本功,体现出京剧演员的优良传统:一年到头,不分寒暑晨昏,有条件要练功,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练功。像陈宇这样的青年优秀演员,不管文的武的,都应当像她一样,开动脑筋,坚持练功。从京剧发轫至今近两百年中,无论在什么条件下,京剧演员就从来没有放下自己的练功,正因为武功不废,国粹京剧才一直存续并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