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郭小寒
布衣乐队已成军27年,这支在中国摇滚界跨越好几个世代的队伍,却依然有着初生乐队般的生猛。本计划2022年全国巡演57站,受疫情影响,只得像下跳棋一样慢慢推进。为了巡演,布衣发布了一首新歌《Happy Band》,这是乐队成员Funky创作的作品,63岁的亚洲鼓魂,把一首硬摇滚献给自己和乐迷。
布衣的主唱和灵魂人物是吴宁越。这位淳朴而执拗的西北人,近日与我们聊起乐队27年的成长故事。从高中时卖血买磁带,到一年百场的“暴走”巡演,用吴宁越的话说,他们是“中国土摇届的天花板”。
这也是一个农村包围城市的故事:90年代从银川到北京,他们是迷笛音乐学校最早一批学员,在西北郊的六郎庄、巴沟村的农民房里死磕摇滚;作为世纪初的北漂,他们在东北五环外的费家村租下四个院子,在大锅饭的集体生活中玩即兴音乐,吸引了大批同好;在怀柔、密云的山水间,他们开着吉普、骑着跨子,一边玩乐一边创作……一帮不识谱的乐手,却是最舍得赔钱做唱片的人。在吴宁越看来,那些年的“院子”生活,是他记忆中最后的乌托邦。那恐怕也是北京摇滚圈空前绝后的一段快乐时光。
从1997年宁夏高校巡演开始,布衣乐队连着二十多年一直在现场搞演出,也连赔了二十多年,直到2016年起才渐有好转。如今他们不计成本地推动livehouse现场演出,这也体现了他们作为“土摇届天花板”的信念:摇滚乐自然生长,从来不会过时。
银川是一个外来人口汇聚的城市,融合着全国各地的风土人情。吴宁越的父母是上海人,因支援大西北而在此落户,吴宁越排行老三,大伯家的侄女管他叫三叔,后来三叔也成了他的昵称。
90年代银川就有了摇滚氛围,苏阳与他的重金属乐队——透明乐队在当地已小有名气。银川很小,老城区就一条主路,三公里就走到头了。吴宁越跟苏阳住同一个小区,耳濡目染之下,他找苏阳学吉他,但苏阳没空专门教他。
还在上中学的吴宁越,只能用午饭钱买磁带。上学路上,他一边坐公交车一边听。当时他英语不好,也没有其他音乐资讯,只能通过磁带封皮来判断专辑好坏。只要封面人物看着比较狠,他就来上一盘: 唐朝、黑豹、蝎子、Beyond……当午饭钱不够买磁带,吴宁越就去献血。献一次能得200块,从血站出来直奔磁带店。吴宁越认为,自己是正经第一代中国摇滚歌迷。
爱到一定程度,听已经不能解决问题。听了崔健《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后,吴宁越决定和同学一起搞个乐队。他弹吉他,小牛弹贝斯,主唱马杨东,而鼓手欧旭东的另一身份,是银川的标枪冠军。大家各自买了乐器,但不知道找谁学,偶然间看到《音像世界》上有迷笛音乐学校的招生简章:“短期班三个月,学费700元,学不会第二年免费再学。”于是大家集体报名,一人凑了1000块,钱不够的又去献血。当时几个人都已上班,平均工资200多块,吴宁越干调酒师,赚得更多。不管混得好还是坏,他们决定不顾一切,到北京学摇滚。
1995年,一行人从银川坐火车来到北京,刚下车就被黑车司机坑了150块钱。辗转到了迷笛音乐学校,交了700块钱学费。吴宁越还记得,当时迷笛学校的学生证是灰色封皮,烫着校徽。拿到学生证那一刻,他觉得这700块值了。
当时迷笛音乐学校在颐和园旁边,短期班是三个月,由学员自己解决住宿。吴宁越几人住在六郎庄的村子里,房租一百多块。鼓手和贝斯手曾在厨师班学过,刚好负责做饭。天天中午葱油拌面条,晚上米饭炒土豆丝、拌大头菜。大冬天只能洗冷水澡,晚上不会封炉子,冻得只好去偷邻居的蜂窝煤……回忆那段日子,吴宁越觉得,过得虽苦,但不觉得苦。集体生活,一起吃糠咽菜,人多就不觉得苦。哥几个凑齐了,想着给乐队起个正式名字。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叫布衣乐队。
三个月的短期班学完,乐队决定回银川。临走时交不起房租,就给房东留了一张纸条和半袋大米,拎着大包小包落荒而逃。
按迷笛学校的招生简章,如果学不会,第二年可免费再来。1996年,布衣乐队全员又去了迷笛春季班,住在巴沟村。夜夜被蚊子侵扰,天气又热,就偷用房东的自来水洗澡。这事儿被人骂了一整个夏天。
迷笛学校的slogan是“搞摇滚从不装逼开始”。经过两个学期的学习,吴宁越觉得,开眼界比学技术更重要。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学特别多的乐理和专业技术,而是跟着超载、唐朝、轮回等乐队上课开眼界,跟着校长和同学一起爬野长城。“摇滚乐一定要自然。”
迷笛学校毕业后,布衣乐队先回了银川。1996年,吴宁越写出了《秋天》,这歌一写完,他觉得自己要成刘德华了。于是跟家里要钱,把本来留着结婚用的钱,添置了一些简单的音响设备。乐队成员一起在银川的“迪士高旱冰场”搞演出。
1997年,布衣乐队组织了一次宁夏回族自治区全区高校巡演。包一辆大巴车,带着音响设备,一到周末就在各个学校的食堂演出。人气逐渐有了,布衣花200块钱包下了学校旁边快要倒闭的电影院,一下子卖了700张票。乐队当场膨胀,立刻又租下一个可坐1000人的电影院。但这一次只来了100多个观众,赔惨了。
2000年后,布衣乐队又来了北京,开始新的北漂生涯。当时好多宁夏人都在北京漂着,在宵云桥的牛王庙,他们租下一个院子,每天每人收五毛到一块钱,轮流做饭洗碗,吃大锅饭。吴宁越最爱看《夕阳红》节目,因为里面介绍了老年人一个月只花100块钱的方法。他也跟着学,中午吃葱油面,下午吃土豆丝、大头菜,唯一能吃上肉的,是用鸭架煮豆腐白菜。
后来牛王庙的院子拆了,大家又集体搬到了费家村的一个废旧仓库,包下四个小院子。来这儿住的人越来越多,最多时住了二十来人。当时布衣乐队的成员包括武锐、张巍、张骞等,都住在这里,还有两个好朋友酒吧的老板刘淼、高峰,民谣歌手赵老大、立冬乐队的李夏等。“院子”彻底成了“银川驻北京摇滚办事处”。
院子生活就像一个乌托邦:大家早上10点多自然醒,AA制吃饭,饭后就开始各屋子串门聊天,偶尔打打乒乓球,赵老大打得最好。到了晚上,如果某个屋子聊到兴头儿上,大家就都坐过来,一聊就到三四点才睡觉。
住进院子之后,乐队的排练也变得自然顺畅。因为大部分是音乐人,谁闲了就到排练室里面玩。有人打第一下鼓,就会有人拿吉他、贝斯过来乱弹。全院子的人都有超级即兴能力,但几乎没人识谱,大家都是随便玩。院子仿佛成了一个磁场,人越来越多,张楚也住过来了,还组建了超级猴子乐队。
2005年,为纪念张炬逝世10周年,峦树发起《礼物》纪念合辑的录制。布衣的第一任经纪人悠悠把布衣乐队也加入了合辑计划,布衣因此结识了当时给许巍打鼓的亚洲鼓王Funky。Funky来院子一看,这不正是他梦想的生活嘛,立刻就搬了进来。其实,当时院子条件艰苦到连马桶都没有。在日本,Funky算是天皇巨星似的人物,他们乐队的歌曾进入日本的小学课本。
Funky来了之后,把Guns N' Roses的录音师Wyn Daivs从美国叫来,帮忙做了一个专业录音棚。布衣乐队早期的几张专辑都是在这个录音棚录的,Funky负责打鼓,并免费录音制作。在吴宁越眼中,Funky是布衣乐队最大的贵人。
除了在院子里呆着,大家还经常出去玩。武锐花3000块钱买了一辆二手北京吉普,当时玩摇滚的都喜欢骑跨子(边三轮摩托车)。他们经常是开三四辆跨子、一个北京吉普,去怀柔山里、密云水库玩。
吴宁越记得,有一次张巍带着女朋友去密云水库,扶着充气床,游到水库深处的无人岛上看星星。这一幕太浪漫了,吴宁越为此写下了歌词:“风儿吹动了帆/船儿推开了岸/桨啊叫醒了鱼儿/歌声唱醉了人……”张巍太爱玩,大家管他叫三疯,一天疯三回。这首歌也就命名为《三疯》。乐队做小样时,武锐打错字,打成了山峰的峰。吴宁越觉得还是《三峰》浪漫,就沿用了这个名字。
布衣乐队的很多歌都是在院子生活中自然而然玩出来的,有首纯器乐的曲子叫《粼兰曲》,是武锐第一次有了一个拇指琴之后,随意弹拨出来的动机。而《莲花》这首歌,也是即兴时一个偶然的吉他动机延展出来的。他们从不刻意摆布音乐,而是跟着感觉,享受音乐。
吴宁越说,他写歌用词简单,创作都是“歌儿写我”,歌曲自己冒出来的。如果真正靠技术写,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有人给他一本书,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书里有一个重要理论——“隔与不隔”。用吴宁越的话翻译,就是装与不装。这和他的创作观非常契合:“写歌走心最重要,表达好内心真实的反应就行了。”
虽然乐队1995年就成立了,但第一张正式专辑《那么久》到2007年才发行,这是Funky来院子做好录音棚之后制作的。从第一张唱片起,Funky就参与到布衣乐队的创作之中。他们的代表作之一《羊肉面》的作曲就是Funky,灵感来自两顿饭。
有一次Funky喝多了,请吴宁越去国贸饭店吃昂贵的高级刺身。Funky问,“吃完啥感觉?”吴宁越说,一股手抓肉味儿。后来吴宁越带Funky回银川吃手抓羊肉,果然也是嫩滑多汁。吃完羊肉那晚,Funky突然敲门找吴宁越,说写了一个特牛的歌,这就是那首著名的《羊肉面》。“你回家吧,困难的时候,回家妈妈给你做最喜欢的羊肉面。”吴宁越说,所有出门在外的人,都有远大的梦想抱负,想赚了钱给父母买房子车子。其实父母的要求并不高,当他们给你做了一碗好吃的,你吃完之后开心的笑了,他们就会感到幸福。
Funky认为,以他多年的创作经验,这歌必火。吴宁越不那么确定。时间证明,这是布衣传唱最广的歌曲。
2000年到2014年,是院子生活最开心的一段日子。布衣有一首歌就叫《院子》,吴宁越认为,在院子里的生活,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个乌托邦。
布衣乐队玩了20多年,吴宁越一张谱子都没写过,所有的歌都是哼唱着摸索出来的。《三峰》只有两个和弦,无限循环。布衣去日本演出,Funky介绍来一些顶尖的爵士乐手,他们不会弹这首歌,因为没见过两个和弦的歌。
有一次,布衣回宁夏采风,拜访当地唱花儿的老歌手。这些老人不识字,没学过唱歌,但是走到全世界都是艺术家。吴宁越问当地人,花儿到底是什么。有人跟他说,花儿就是唱你心里的话,如果唱的不是你心里的话,就不是花儿。吴宁越明白了:“这就是王国维的不隔。”
从《那么久》开始,布衣乐队做的几张专辑,应该算是中国独立乐队里花钱最多的,一张耗资三五十万起。早期专辑请了Guns N' Roses的录音师Wyn Daivs,在美国做的缩混,在实体制作上也费尽心思。2010年,布衣乐队的第二张专辑《布衣》做了一款香槟红色的磁带。那是张巍跑遍了中国的磁带厂,才找到质量最上乘的磁带,包装纸也是上好的专色卡纸,打开是一张海报。这张专辑的制作花了将近50万,但最后只卖了20盘,还都是朋友买的。
虽然卖专辑不赚钱,但布衣仍然保持着两年一张的速度发表作品。乐队成员几经变化,但创作的水准和品质都保持着最佳状态。《出发》、《21号公路》和《小怪兽》这三张专辑里的作品也逐渐传唱起来。
2020年,布衣乐队成立25周年,乐队把之前的作品精选和未发表的小样做成了民乐版本的精选集《八宝茶》。布衣很多早期作品已加入民乐,有着古筝童子功的张巍在乐队时的影响力也功不可没。《八宝茶》这张专辑由funky在日本制作,编曲和制作全部是新的,历时一年多,到2021年才发表。在原有歌曲的架构上,加入了琵琶、古筝、扬琴、二胡、笛子、唢呐、中国大鼓等10多种民乐,小号、钢琴、吉他也行云流水。这几乎把民乐、民歌、民谣和爵士音乐的气血全部打通。
从1997年的宁夏高校巡演开始,布衣乐队已连着二十多年的现场演出,也连赔了二十多年。常在北京的那段时间,他们在各个小场地频繁演出。每个周末,挨个酒吧演,从江湖、疆进酒,豪运到无名高地……一年将近50场。
从2006年开始,乐队启动全国巡演,起初只去四五个城市,因为要攒钱攒路费,自己承担成本。最初只有十来个观众,后来慢慢变成两百、五百……一直坚持到2016年,积累的人气让票房慢慢走好,就开始正经大规模巡演。每年不低于50站,既不在意几线城市,也不在意收入。
吴宁越说,在一个城市里,LiveHouse面对的是最垂直的受众。很多年轻乐队熬不住寂寞,如果一个乐队真能演个五年以上,不可能没有自己的位置。而且,越是小地方,越需要布衣这样的乐队去演出。乐队曾去过一个叫兴义的地方,现场只有20多个观众。演完之后,一个歌迷抓住吴宁越的手说:“你们来这儿演出,对我意义重大,它改变了我的人生。”
因为多年不挣钱,布衣也经历了五六轮人员变动。从最早的吴宁越、欧旭东、小牛,到后来的张巍、武锐,再到林那儿、方方、苗佳……现在则是吴宁越、张小龙、肖紫云和Funky四位固定成员,巡演时共有9名成员。在吴宁越看来,人员更迭是正常现象,就像公司里人来人往一样。每年巡演50站,大量经费耗在制作和巡演上,而成员各自面对成长、结婚、生子等问题。吴宁越希望大家过得更好,都能找到自己的活法。
作为“中国土摇届的天花板”,布衣乐队在2022年春天加盟了独立音乐厂牌草台回声。吴宁越说,看到草台签约过莫西子诗和声音玩具,他就觉得放心了。布衣还是会按照内心意愿和精力分配去创作和巡演,厂牌不会过多干预。在疫情影响下,布衣乐队开始了下跳棋一样的巡演之路,本来计划2022年要演57站,目前正根据各地防疫情况推进和调整。
今年的巡演主题叫“嗨皮班的”(Happy band),布衣为此发布的新歌《Happy band 》,是Funky再次归队后创作的作品。快速饱满的鼓点、大段的吉他极速solo ,一下把人带到了小时候看日本动漫时热血上头的状态。吴宁越说,现在的独立音乐越来越emo ,他们想以《Happy band》让人想起那些快要忘掉的热爱和快乐。
——完——
题图,2002年牛王庙村时的布衣阵容。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供图。
作者郭小寒,音乐写作者,著有《沙沙生长》、《生而摇滚》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