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开端》、《小欢喜》等热播影视剧表现的父母超强控制欲,多次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因为,这就是许多中国家庭的真实写照。
我们请来心理咨询师和专家,解析控制欲强的父母会给孩子带来怎样的影响,如何处理与他们的关系,并给出建议:冲破控制的独立之路,应该如何走。
“我一个朋友都没有,你们整天把我困在屋子里!”
热播剧《开端》里的“二次元青年”卢笛,终于鼓起勇气,当面控诉自己的父母。
《开端》剧照
这份指控更多是指向母亲。整部剧中,卢笛妈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气氛组配角,她对已经长大的儿子,就像对待一个无能的婴儿,儿子的衣食住行和所有秘密,她都要知道。
而在前两年热播的《小欢喜》中,金牌教师宋倩严格管理着备战高考的女儿英子,她对女儿极强的控制欲和高压政策,让英子逐渐抑郁,一度想要自杀。
《小欢喜》剧照
这些对原生家庭的控诉,除了在一部部影视剧中被演绎,也在遍布中国城市的餐厅咖啡馆里被谈论,在数以千万计的自媒体中被书写——听一听子女们的症状与创伤:爱无能、完美主义、拖延、焦虑、抑郁、社交恐惧、没有存在感、物质成瘾……
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在成年之后所经历的所有爱恨情仇,其实在幼年都已经经历过了。”心理咨询师孙培丽说,“人类是早产儿,有很长的生命成长期,我们需要全然仰赖家庭这个基地和父母的照顾与支持,才能生存下来。一个家庭,除了养育,要承担伦理、道德、法律、情感等责任和欲望的管理,还要容纳家庭中的复杂动力。”而在成功学和消费主义的影响下,中国父母对孩子功成名就的高期待和高焦虑,也导致了高控制。
著名制片人黄澜,曾制作过《我的前半生》《虎妈猫爸》等广受好评的家庭剧和情感剧,对于中国家庭有着深刻的观察,她的感受是:“在中国,控制欲强的父母,太多了。事实上,没有控制欲的父母,倒是很少遇到。”
《虎妈猫爸》剧照
黄澜分析,控制欲强的父母给孩子的伤害,有两种:一种是孩子学会了控制,属于“施虐者认同”;他们会习惯性地跟父母学习,慢慢变成了像父母一样的人。另一种是非常讨厌被控制,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属于“受害人心态”;“他们一闻到谁身上有控制欲,就会相当的害怕,本能地想逃避。现在有很多进入职场的年轻人,遇到一个有控制欲的领导,像父母一样指挥他们,他们就会想逃跑。”
可以说,高控制是中国家庭一个非常突出的特质。父母与子女间,控制与反控制的拉锯战,几乎贯穿我们的生命历程;即使成家立业了,可能还在拉锯,有些人甚至要与原生家庭拉锯一生。
黄澜
“对控制欲的批判,我是百分之百赞成的”
我的父母都是很正直的人。父亲会鼓励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非常感恩他帮我打开看世界的格局。我母亲在和世界的联结、和他人的联结中带着一种勇气和无畏的精神,向她学习,我现在也习惯迎难而上。但同时,我父亲对我比较严厉,我母亲喜欢“挫折教育”,他们不太能容忍我的缺点,总是想纠错,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种控制。
在这样的教育中成长,我会觉得,如果我优秀,你们就会喜欢我;如果我失败,你们就不会安慰我、原谅我。如果要得到你们的喜爱,我只能变得更好,变成你们希望的样子。我在时时刻刻地扮演强者,讨好家长和社会。这就是成长在控制欲较强的家庭的孩子容易变成的样子。
久而久之他们对我的严格要求,会被我自己内化成对自己的严格要求。工作上我要求自己必须达到某些目标,达到了还会要求自己继续前进,给自己很大的上进的压力,精神常常很焦虑,身体也很容易疲惫,睡眠不安、腰椎间盘突出。在亲密关系中,也会不自觉地把对自己的要求投射给身边的人,让对方倍感压力。
我觉醒得比较晚。严格的教育激发我为了证明自己而不断努力,因为成绩优秀,的确考上了好的大学,在工作上也获得了优秀的成绩。回眸自己人生的时候,也有很多伤痛和委屈。我发现成功背面也刻着痛苦——焦虑抑郁失眠的成功人士,太多了。
为了脱离来自原生家庭的控制和影响,我经历了几个阶段。早先的时候,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在和自己孩子相处的过程中,我用父母当年教育我的方式来教育孩子,孩子完全不接受,那个时候我才开始质疑父母对我的教育,会把一些生活中的反思和不满写进专栏文章里。我妈妈不开心:“你在全国人民面前说我控制你!”但我觉得,倾诉和表达情绪,是特别必要的,只有把负面情绪吐出来以后,我反而释然了,也开始学着理解我的父母,我们回归到了一种理性平和的状态。
对控制欲的批判,我百分之百赞成。从自己的经验来说,表达控制欲对你的伤害,这是你的权利。表达的过程中带着愤怒、伤痛,都是正常的。只有经历了这个阶段,才能放下情绪,去了解控制欲形成的心理过程,丰富对人性的观察、完善对社会的思考,最后你会尝试去宽容,渐渐达到一种和解。我觉得这个路程是要慢慢走过来的,勇敢迈步就是好的。
“我们可能有一个误区,认为父母不应该控制。这是错的。在孩子全然依赖我们才能生存的生命早期,父母是需要完全负责的。”心理咨询师宫学萍认为,控制对应的就是自主,就是我自己做决定,同时也由我自己承担做决定的责任。“作为父母,我们需要随着孩子的成长,将自主的空间一步一步让渡给孩子。”
精神分析家黄恺提醒,当我们反思“高控制”时,也要看到一个很重要的事实:很多高成就的人,就来自于控制型家庭。“父母需要向孩子传递律法与规则,一定会造成控制的感觉。我们分析子女对父母的控诉会发现,并不是父母的教育本身有问题,更多的是父母在管教时过分严厉,其中携带着大量非理性的和情绪溢出的部分,如愤怒、敌意、攻击、威胁以及侮辱等等。正是这些,让孩子自尊受损,自信被打击,甚至留下创伤。”
1. 最有共性的控制项目:学习
学习,是大部分中国家庭和父母都会倾尽时间、精力以及财力去抓的重要事情。
“这非常有意味。当父母对孩子说,你要好好学习,久而久之,孩子就会发现并意识到,原来我不是为自己学习,而是为我爸我妈;而当父母一次次表露出对好成绩的欣喜和对坏成绩的焦虑,孩子当然知道,父母对自己的爱是有条件的。”宫学萍说。
《小欢喜》剧照
“虽然很多孩子学习成绩很好,但到了大学,很多人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他们已经满足了父母的欲望,却没有找到自己的欲望,人生就没意义了,就可能滑向抑郁,得空心病。”分析家黄恺说,并举了个例子:一位律师曾经痛恨这个职业,通过分析,他意识到,他之所以不喜欢当律师,是因为这是父亲的愿望;分析下去他又意识到,如果重新选择,他仍然会当律师。“但这个时候,当律师已经是他作为主体的选择了。”这就是为什么,每个人都需要作为一个生命主体,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真理。
2. 隐形的控制:目光、动作、声音以及有毒的句子
很多父母认为,这么内卷的世界,如果我不管你,你怎么可能发展得好,怎么可能成功幸福?在爱与教育的名义下,对孩子的有形控制和隐形控制,也越收越紧。
有形的控制通常简单粗暴,就是我们在意识层面接收到的那些命令、威胁与恐吓。黄恺认为,也许更应该分析的,是那些隐形的控制,包括来自父母的目光、动作和话语等,容易被我们忽视,却更有穿透力,甚至可能是控制我们一生的心理监狱。
“法国精神分析家拉康说,这些都是无意识的语言,父母的欲望就通过目光、动作和话语等表达出来了,它们就成了孩子的欲望来源;孩子希望能够满足父母,但是孩子又发现,根本满足不了,因为那是无底洞,这样,就可能出现反向形成,有的孩子会抓狂,有的会逆反,有的会压抑或者抑郁,我们可以说,这些都是隐形的控制。”
我们还调查了父母们常挂在嘴边的句子,摘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句话:“你要听话!”请精神分析家们解析它的威慑力。
“当父母跟孩子说‘你要听话’,其实是在说:我比你更清楚这个世界,我比你会做决策,比你厉害,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话。”宫学萍认为,在心理学角度,顺从、听话,正是心理疾病之源。父母可能根本意识不到,他们在对孩子干这么一件事:你的人生就这么大了,你就在这个边框内蹦跶吧。这样,孩子就被这个边框给自我设限了,再难突破和翻盘。父母得到了一个省心的乖孩子,但这个乖孩子却同时失去了生命活力和创造力。”
精神分析家黄恺认为,听话确实是中国绝大多数父母都会对孩子提出的要求,但这是对孩子本性的压抑,孩子会为了得到父母的开心而活着。“再下一步,就是你听我的话会得到奖赏,孩子又会为了父母的奖赏而选择听话。大多数孩子没有不听话的选项,因为不听话带来的后果很严重,很可能有惩罚。这种惩罚如果仅仅是对身体的惩罚,有些孩子是可以承受的,不能承受的是得不到父母的爱,后面还有一个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被父母抛弃,这对孩子是灾难性的、毁灭性的。”
3. 母亲与孩子:太过融合的爱
在我们的文化和情感中,将“伟大”这个词献给母亲,总是引起深刻的共鸣。这让我们意识不到,这可能是一种更隐形的控制:在妈妈与孩子之间,有太过融合绵密的爱,子女即使成年了,都很难走出妈妈的欲望。
电影《黑天鹅》中,尼娜的妈妈,就是一个无私奉献、非常控制的妈妈。作为一名曾经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芭蕾舞演员,尼娜妈妈的理想之翼折断了,于是在尼娜身上复制自己,投注所有的爱、时间和陪伴给女儿。妈妈的欲望覆盖了尼娜,尼娜生命的主体性被禁锢在妈妈的目光和话语之中。
《黑天鹅》剧照
“母亲以牺牲自己为代价给付的爱,对于很多孩子来说,这笔债务是很重的,孩子会感到痛苦和焦虑:你为我付出这么多、牺牲这么大,但我没办法成为你要的那个理想的样子,你给我的,我还不起,怎么办?”精神分析家邹琴说,“这是很多子女在分析中说的话。他们是抑郁的,会有一种幻想和冲动:你把命给了我,我现在把命还给你……”现实生活中,我们看到了一些悲剧,那些再也无法承担这笔情感债务的青少年,最后以命相抵。
母亲与孩子之间,还有一种过分融合的爱,尤其是母亲对儿子。精神分析家邹琴常常接待青少年分析者。“很多母亲不允许孩子有任何她不知道的秘密,她要跟儿子融合。”邹琴说,这会让孩子窒息。“母亲要为孩子引入父之名,要有一个父亲去把母亲和孩子分开,拯救孩子,帮助孩子离开母亲过度融合的爱,去为自己奋斗,去为自己创造。”
冲破原生家庭的控制,更多是在心理层面上去进行的自我拯救的行动,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
1.在心理上与父母进行切割
这意味着,要有一个心态的变化,从一个渴望爹妈认错的“孩子”,真正变成一个“无论我爹妈怎样,我都可以好好照顾自己,拥有爱自己和承担自己能力的成年人”。
我们的文化不太允许控诉父母,但事实上,直面我们原生家庭的一些错误,与父母在心理上做一个“债务清算”,是非常必要的一步,这是独立的开始,也是准备承担自己责任的心理仪式。“很多子女有对父母保持忠诚的情感需要,同时会因为自己拥有对父母的愤怒、攻击和毁灭的冲动而心存内疚,认为与父母在心理上进行切割是一种背叛。一个教育学家说过一句话,父母是座墙,你不管翻出去、撞出去还是闯出去,这座墙你是一定要翻过去的。”宫学萍说,你从原生家庭要逃离的,是一个孩子的身份;这没有错,不需要为这部分内疚。在有了更多的成长以后,我们才可能有能力陪伴父母进入人生下半场,有力量有勇气去支持他们哀悼衰老。
2.与父母和解,不需要戏剧性画面
很多人认为,冲破原生家庭的束缚,首先要与控制我们的父母先和解。很多影视剧和情感类的综艺节目中,会有父母子女拥抱和解、泪洒当场的画面,这很戏剧性,可以渴望,但别作为一个目标去追求。
《开端》剧照
“在这样的和解画面中,我们可能有一个期待,就是父母变了我才能变,其实很多的父母根本做不到,我们不能去追求和刻意制造所谓的面对面的和解。”宫学萍建议,如果父母有相当的心智程度,这个和解可以一起完成,但它更多是从孩子自己的内心去完成,完全不用通知父母一声。
很多深受伤害的子女,幻想着要与父母正面交锋,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父母已经快速衰老。“可能他心中的爹妈还是壮年的样子,现在我也壮年了,我跟你势均力敌了,我们决战吧。但其实,突然有一天爸妈就进ICU了,或者突然有一天看到父母在生活面前惊慌失措,比如,连火车站的按钮怎么按都不会,就会非常愤怒,我还没有反抗,你们怎么就老了?有点荒凉的感觉。”宫学萍说。所以,放弃对戏剧性和解与战斗画面的想象吧,我们能够期待和把握的,是我们与自己的关系,有改变的愿望,并且去行动,我们就走上了自我救赎的英雄旅程。
3.大胆地逃离,去体验,遇到一个人或一群人
“我有时候开玩笑说,一个人,如果原生家庭不好的话,就要有找其他亲戚或朋友的能力,你要睁大眼睛去把身边那些能给你滋养、给你爱、给你新世界的人抓住了,这很重要。你要去能咂摸出爱的味道的地方去寻找,不要在家里再嚼那些甘蔗渣了,真的嚼不出来。一个人,要挣脱原生家庭的控制,要超越父母给框定的限制,就要一道外面的光带着去超越。”宫学萍建议,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勇敢地大胆地逃离,去更远的地方,更大的时空中,去滋养自己,去体验,去爱,去遇到一个人或一群人,发展自己。重要的是,要过的生活、要见的人、要说的话、要走的路,全是“我自己想”的。
黄恺
放下做完美父母的期待,随着孩子的成长赋权给他
如果是在高控制的家庭中成长的孩子,有一天为人父母,会否成为新一代控制型父母?
这当然很可能。父母如何控制他,他今天就如何控制孩子。但这并非不可改变。事实上,已经在反思原生家庭对自己的控制并渴望冲破束缚的子女,在成为父母后,反而很有可能成为给孩子赋权的、不一样的父母。
“每个孩子都是独特的,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没有标准答案,只有适合当下‘这一个’孩子的养育模式。”黄恺建议:
1.为人父母者,要去觉察自己那些额外的情绪,对自己的情绪、情感和命运负责,不要把不是当下场景的情绪和自己的问题转嫁到孩子身上。
2.很多子女会有一种被父母作为工具人的哀伤,这也提醒为人父母者,要把孩子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一个独立的主体的人来看待。
3.放弃做一个完美父母的幻想——完美父母眼里永远有一个不存在的完美孩子,这样家中这个孩子就不会被真正看见和接纳,所以我们只需要做六七十分的父母就是“完美”。
本文原载于《时尚芭莎》4月刊
编辑/李津
撰稿/王小屋(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
采访/遇苓、小津
专家支持:精神分析家、心理咨询师 宫学萍/黄恺/邹琴/孙培丽
著名制片人、《非诚勿扰》合伙人 黄澜
大片摄影/章超
形象/王昊Wang Hao、Frankie、Renty
化妆/Clive.X(Andy Creation)
发型/泽南(EBI发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