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大学出版社的新书《电影的宿命》这个月就要面世了,此刻我脑中闪现出一句话:那些黑暗中坐在银幕前的日子,都已经化作浸透着时光的回忆。
很多年前,曾经有个广为流传的笑话,说影评人就像北京旧式居民区塔楼电梯里负责按楼层键的专职大妈,好像在每天不辞辛劳运送居民,但其实没有她大家照样可以无障碍地坐着电梯上上下下。
这个笑话的潜台词大概是影评人(以及他们写的影评)都是可无可有的存在。
如果影评仅仅是电影剧情介绍和附带的观后感,那以写它为职业的人可能真的和开电梯大妈在工作性质上离得不远。但当我们翻开世界上那些最著名的电影评论文字,无论来自巴赞、特吕弗、塞尔日·达内,还是大卫·伯德维尔或者罗杰·伊伯特,都会发现它们远远不只是对于电影故事的夹叙夹议这么简单。
这些世界顶尖的影评人用广博的知识、丰富的经验和细致入微的感受去揭示每个电影背后蕴藏的历史、逻辑、美学和社会现实,用一整套理论体系去诠释从微观到宏观的电影现象,最终让读者获得的是关于电影与世界之间真实联系的认知,在读懂影片的过程中指出那些可能被忽视与误解之处,并以此带来感性与理性交织的豁然开朗式精神喜悦。
它远远超越了抒发个人感想的偶发随意任性,和影片本身一样,同属于我们获得的永久快乐的一部分。
我至今还记得在大学录像厅里第一次看完《重庆森林》时收获的惊叹:原来电影是能这么拍的,它并非一定是《星球大战》《虎胆龙威》或者《终结者》那样是精心构筑整齐划一的惊心动魄和视觉奇观,也非《爱情故事》《廊桥遗梦》《人鬼情未了》那样永远曲折委婉又催泪悲泣;它可以是轻盈随意情绪的任性飞扬,甚至是断裂拼贴而前言不搭后语的碎片堆积,这并不影响我们沉醉于它的动情魅力之中;它既不只是讲述得扣人心弦的故事,也不只是悖渲染得美艳灿烂的图像,而是有着自身独特的银幕表达方式。
要体验并理解它的本体魅力,观看固然重要,阐述也同样必不可少。
而正是由观看《重庆森林》而来的经验启发,我有了在记叙故事和抒发感想之外,体察每一部电影运作机制的冲动。
大学毕业后我成了一名电影媒体编辑和记者,过了整整四年看电影、聊电影、写评论的生活。随后去了法国,沿着电影理论研究的路跋涉,直到通过了巴黎第一大学的博士答辩。
在苦读电影历史和理论的同时,写影评变成了个人爱好,但又是我最严肃认真对待的爱好。那些年我养成了认真纪录在电影院里看过的影片,并随手撰写由它们衍生而出的各种发散性思维片段的习惯。
开始使用豆瓣以后,它们变成了网站每个电影条目下的短评和长评,比如本书中收集的《幻想嵌套的魅力》,便是当年观看了大卫·林奇《内陆帝国》在巴黎首映后的详细阐释,它谜一般的形式与内核激发了我前所未有的想象力和逻辑思考渴望。
我逐渐发现写影评的魅力在于,面对同一个电影,不同观众看到的样貌有时千差万别,甚至感受完全相反。
当我试着不断转换视点的时候,会发现创作者有意和无意而隐含表达的观点,也会发现被观众有意和无意接受或忽略的信息,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对同一个文本迥然不同的观感。
评论电影的人也许并不是为了纯粹表达个人观点,更是尝试厘清这些不同思路对作品价值产生的影响。创作者水平和观众水平的高低,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在这种沟通交流中暗自存在的智力和感觉挑战;电影评论水平的高低,则在于多大程度上它还原了这种交流的复杂性全貌。
电影评论的价值,并不仅仅是为读者提供必要的背景信息、人物介绍和剧情索引,而更在于利用自身丰富的理性电影知识和多年积累的感性观影经验为读者提供不同的理解方向和渠道。
它们并非一定是最通俗流行和易于接受的观点,却旨在启发那些潜藏在每个人头脑里最具有创造力的想法。它不仅仅是帮助观众看懂那些错综迷离的电影剧情,更让他们深入创作者的思维,去理解那些贯穿始终又深藏不露的表达意图。
自由独立的电影评论在内地形成真正的风潮,很大程度上是借助了十年来网络自媒体的蓬勃发展。我也很感谢像虹膜这样的微信电影公众号平台给了我展现独立观点的机会。当LOOK和我商量开设「歪莱坞」和「开港」的专栏时,我们的共识是要说出一些关于电影的不同声音。
不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众口一辞,而是努力发掘对于影片全新角度的赞赏和批评。
这推动我写出了对那些广受赞誉的影片的批判性评论:对于小津安二郎《秋刀鱼之味》中父权思想的质疑,对于塔拉邦特《肖申克的救赎》墨守陈规的失望,对于塔伦蒂诺《无耻混蛋》类型融合失败的洞察,以及对于王家卫《花样年华》封闭浪漫空间的遗憾。
同时我又像刨光未被打磨的钻石一样,饶有兴致地对那些被或多或少忽视其真正价值的影片进行重新审视:这里既有对于塔伦蒂诺《好莱坞往事》中失败者的华丽上镜头瞬间的回溯,又有对斯皮尔伯格的处女作《决斗》大胆尝试的衷心赞许,还有对于夏布洛尔《冷酷祭奠》对于奉俊昊《寄生虫》的分析,亦有对于希区柯克《群鸟》征象意义的探究。
虹膜也常常邀请我撰写某类综合性论述,让我有机会能对某个电影人或者电影现象发表出整体的见解:比如对于洪常秀创作特点的综合概述(《洪常秀:不确定性性异动的创造者》),亦或者关于电影文化与巴黎这座城市之间紧密联系的文章(《巴黎,电影文化之都养成记》)。
虹膜也曾组织过参与者众多的网络直播电影讲解,让我得以将多年关于某些电影的思考可以完整地直接对听众讲述出来:《电影的宿命》中收录的《工具理性与人类命运》就是我十年来对于《2001太空漫游》的反复思考最终汇集而成的长篇阐述。
有时批评性的文章写多了,特别是和某些主流意见相左时,常会被人戴上「为反而反」的帽子。
但从另外的角度看,任何艺术作品「好」与「坏」的标准从来都不是固定不变的,特别是随着时间的变迁、审视角度的差异和文化潮流的演进,必然会有一些被广泛赞誉的元素逐渐失去它们的光环,而另一些被「迷雾」遮掩的美景在日出雾散之时逐渐展现在人们的面前。
理论研究的背景会让我更注重对于电影思想方式和创作方法的探究,以专业的眼光和敏感的触觉去体味每一部作品中浸透着的「秘密」:它们有时会是华丽但又虚浮的表面遮盖下的苍白和无力,但有时又是隐藏在质朴面容下的动人情绪和细腻变化。
这些都需要被更丰富的知识和更成熟的观影分析经验一一揭示出来。而我努力做到的,是将宏观视角和微观体验共融一炉,同时运用学术研究思路和个人情感感受体验,以创造性的挑战意识颠覆常规认知并进行犀利观点性批判。
哪怕它和暂时流行的观点有所冲突,和很多人的价值理念相悖,但最终我希望它能提供的是友善又稀缺的另一些独立观点,从中电影观众得以窥见延伸至外部世界的的电影思维之路。
在法国留学时,我曾经是一个疯狂的影迷,经常背包里放着一块三明治和一瓶矿泉水就在巴黎拉丁区的独立电影院里度过整整一天。那时有朋友曾经打趣我:「每天去电影院坐着就能成为专业人士么?」
十多年后,《电影的宿命》的出版算是间接回答了这个问题:那些在黑暗中坐在影院里的时光,它们不但给了我难忘的快乐,也是我思考和感受的源泉,并最终让我成为撰写电影评论的专业影评人。这是我终生都会引以为自豪的职业。
感谢北京大学出版社的厚爱,让我有机会将过去的文字整理为即将呈现在你面前的这本书——《电影的宿命》。我明白,此时的电影和严肃出版物都处在危急存亡之秋,出一本受众不广的专业电影书籍,只会加重而不能缓解各方的生存压力。
我不愿辜负这份支持,我想邀请各位读者一起来证明,即便是现在,出一本严肃的书不是自取灭亡。即便生活的开支在缩减,严肃地思考电影仍然是我们这种人在生活中不能被取消的一种基础行动。
所以我和虹膜一起向出版社争取到,在未来的一周,以75折的优惠价格,面向虹膜读者开启独家超前预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