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

  【编者按】

  著名导演黄蜀芹于2022年4月21日在沪逝世,享年83岁。

  无论作为女性导演还是摈弃性别,黄蜀芹都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第四代导演中的翘楚。

  业内人士大多只知道摄影机前的黄蜀芹:严肃、不苟言笑。其实,这仅仅是黄蜀芹的一个侧面,银幕下的她鲜为人知,她内心最柔软最真实的那个领域,少有人进入。

  本文原刊于2013年7月11日《东方早报》,现重发此文以表纪念。

  导演黄蜀芹的女性写意

  文/老老夏

  无论作为女性导演还是摈弃性别,黄蜀芹都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第四代导演中的翘楚。

  人们对黄蜀芹的印象,大都来自她的影视作品《围城》、《孽债》、《青春万岁》、《画魂》等,业内人士也大多只知道摄影机前的黄蜀芹:严肃、不苟言笑。其实,这仅仅是黄蜀芹的一个侧面,银幕下的她鲜为人知,她内心最柔软最真实的那个领域,少有人进入。1990年的某个春日,我曾经带着这样的企图采访了黄蜀芹的丈夫——上影著名美术师郑长符先生,通过他的描述,我认识了一个立体、鲜活的黄蜀芹,反过来对她的创作也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1990年,黄蜀芹(右一)和主演巩俐在《画魂》拍摄现场。

  拍部对得起自己的好电影

  美术师郑长符是我的忘年交。因为酷爱绘画,我经常去美工科串门子,一边欣赏他们的布景设计图、气氛图,一边学习画技,得着机会就请教老师。郑长符就是我这样的老师之一。后来得知他是黄蜀芹导演的丈夫,那就一举两得了,既完成采访任务,又可以欣赏他的画作。1990年,正是郑长符的水墨戏曲人物画日臻完美的时期,这些不同于国画也有别于西画的作品,写意而不抽象,非常独特,富有魅力。

  正是郑长符的戏曲人物画,影响并启发了黄蜀芹的电影创作。

  1987年初,黄蜀芹在吴贻弓导演的《城南旧事》和第六代导演崛起的刺激下,决心要拍一部对得起自己的好电影,翻看各种书报杂志,想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题材。她无意间看到作家蒋子龙的一篇报告文学,写河北梆子名伶裴艳玲从小苦练到成才的经历。文章没什么特别,但最后一行字让黄蜀芹眼睛一亮:“裴艳玲正在准备扮演钟馗……”她意识到,女演员演一个男人,那么成功,那么不可替代,那么轰动梨园,这本来就是一个奇迹;然后又是一个女人去演一个男鬼……其中有多少故事可以想象啊!黄蜀芹的头脑中出现了这样三个形象:女演员、钟馗、鬼。她觉得这三个角色并列在一起太厉害了!男与女,人与鬼,阴与阳,丑与美,这里面的内涵极其深刻,但究竟以什么形式来表现,一开始黄蜀芹并不明确,只是感到这样的创作冲动从未有过。

  黄蜀芹设法找到了裴艳玲,去她所在的剧团,和她同吃同住,采访、挖掘关于她的故事和细节,然后回家写剧本。黄蜀芹的口号是“同时做两件事”,边看电视边写剧本,互不影响,电视剧看进去了,写好的稿纸也摊了一地。几天后,《人·鬼·情》的剧本诞生了。她要求丈夫也这么做,可郑长符做不到,他必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点声响都没有,点起一支烟,然后画画。因为水墨画需要晾干,所以他家的墙上贴满了他的画。黄蜀芹兴之所至就评点一番,虽不是内行,但感觉奇好,郑长符常常出乎意料地会从她的意见中得到启发。

  河北梆子名伶裴艳玲和她的钟馗是黄蜀芹《人·鬼·情》的灵感来源。

  这次是黄蜀芹从丈夫的画中得到了灵感。郑长符正是《人·鬼·情》的美术,他们商量之后得出一致的结论:凡钟馗出场,必用黑丝绒衬底,什么山坡、星月、亭台楼阁等等包括道具都不要。钟馗的大红色袍子和大花脸有黑丝绒衬底效果将特别神奇。他们要把摄影棚全部蒙上黑丝绒,在这么一种神秘的“黑洞”里完成“钟馗世界”的镜头拍摄。

  不料制片主任想省点钱,用黑色的平绒代替。但是灯光打在平绒上还是有微弱的反光,不是想象中的效果。黄蜀芹顶真起来,拒拍,这是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停拍三天后,制片主任妥协了,平绒全部拆下,换上黑丝绒。黄蜀芹认为,这是关系到电影整体形象的大问题,只有黑丝绒才能呈现钟馗神秘莫测、梦幻般的世界。

  《人·鬼·情》是黄蜀芹的巅峰之作,得到专家和观众的一致好评,在国内外荣获诸多奖项:1988年获第八届“金鸡奖”最佳编剧、最佳男配角奖,第五届巴西利亚国际影视录像节最佳影片金鸟奖,第五届里约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大奖;1989年获第十一届巴黎克莱代尔国际妇女电影节大奖;1992年获第七届美国圣巴巴拉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第十一届妇女导演电影节公众大奖。人们喜欢通过《人·鬼·情》拿黄蜀芹的“女性主义”视角说事,可黄蜀芹说,在拍这部电影的时候,根本就没想过“女性电影”这个词!

  与此同时,郑长符除了获得第八届“金鸡奖”的最佳美术奖提名,还一下子卖掉了40多幅画,黄蜀芹比自己得奖还高兴,觉得丈夫心血未白费,得到了社会承认。

  柔软的马大哈

  在郑长符的眼中,黄蜀芹是“马大哈”。他们结婚后,她第一次去买菜钱包就被偷,只好拎着空篮子再回家取钱。装修房子时,为了晚上招待工人,她去买米,可是一个下午不见她回来,郑长符只好临时去买些面包来应付。后来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我不是把米放在门口了吗?”原来她跑到隔壁那幢楼去了。

  在外不苟言笑的黄蜀芹,一到家就放松了,那些“出格”话常常让丈夫害怕。在艺术上,她对儿子郑大圣的信任要超过丈夫。找的演员合适不合适,镜头处理妙不妙等等,她常常“请教”儿子,儿子一声“这个太小儿科了”会让她思索半天。从黄佐临到黄蜀芹再到郑大圣,都是没大没小的。“你老糊涂了”是她对父亲、戏剧艺术家黄佐临的“常用语”,黄佐临也不会生气;郑大圣不知给外公起了多少绰号,黄佐临呵呵直乐;儿子已经学导演了,黄蜀芹还会和他一起玩“猪八戒,嫁给你”的游戏。

  1990年,黄蜀芹筹拍《画魂》,在选外景的时候不幸发生车祸,她的腿受伤很重,郑长符也在同一辆车上,腰部受伤。她每天早上先起来替他把烤灯的电源接上,等他醒来灯正好热,她就拄着拐杖把灯拿过来放在他腰部烤啊、揉啊。其实郑长符的腰在车祸前就不舒服了,那时她没意识到,正在忙别的事,未及时替他治疗。为此,她一直很内疚。为了给人高马大的郑长符买一件毛衣,黄蜀芹跑遍全上海,就是没有特大号的。她不甘心,请人上门为他量身定做,而且一定要最新式的。上影厂里因公殉职的工人子女、需要精神和物质帮助的小演员,她都待之如子女。他们来信称呼她“黄蜀芹妈妈”。

  因为腿伤,《画魂》暂时搁浅。绘景出身的孙雄飞(2013年5月过世)找到黄蜀芹,请她抽这个空当拍一部他编剧的电视连续剧《围城》。她并不知道这是钱锺书先生的大作,找来小说一读,激动非常,立刻投入拍摄。早上三四点钟她就醒来,躺在床上琢磨一天的镜头如何拍。腿伤好一些了,她就拄着拐杖去现场忙这忙那。拍完后,宣传词、广告语,她非得自己写不可,还一遍遍地改,也不嫌烦。

  1990年,黄蜀芹和葛优、李天济、英若诚(左起)在《围城》拍摄现场。

  后来《画魂》也拍好了,可是黄蜀芹并不满意。有人问,《人·鬼·情》和《画魂》都是女性题材,而且主人公都是女艺术家,为什么《人·鬼·情》是纯粹意义上的女性电影,而《画魂》没有延续这样的风格?黄蜀芹说,这就是她的悲剧。真正的女性电影是比较边缘化的,但要考虑到投资回报,必须把它做成一部主流电影,能够进入商业发行渠道。黄蜀芹明白这些道理,但无力改变,除非不拍。

  但自从《人·鬼·情》和电视剧《围城》成功之后,黄蜀芹开始有意识地关注“女性电影”的问题,她把拍电影的视角比喻为屋子的朝向。如果把朝南的窗户比作男性视角的话,那么女性视角就是东窗。阳光首先从那里射入,从东窗看出去的园子和道路是侧面的,是另一个角度,却有着特定的敏感、妩媚、阴柔和特殊的力度、韧性。

  其实,相对于“女性电影”,黄蜀芹下意识努力的其实是她父亲在1962年提出并影响了近30年中国戏剧进程的重要理论“写意戏剧观”,包括生活写意性、动作写意性、语言写意性和舞美写意性四个方面。难怪当黄佐临看完《人·鬼·情》之后忍不住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而郑长符发现,很少落泪的黄蜀芹眼睛红了……

  2004年,郑长符走了。由于身体原因,黄蜀芹后来也无法再拍电影了。但他们的儿子郑大圣,似乎继续在“写意戏剧观”的路上走,而且颇有建树,他导演的京剧电影《廉吏于成龙》把“写意”做到了极致,兼具间离效果,他外公黄佐临若在世,也定会在他脸上亲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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