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旧书业在不同的区域呈现交流互动的特点。早在乾隆时代,琉璃厂五柳居湖州陶氏,文粹堂主人苏州韦氏,为了广搜旧书,两家每年“购书于苏州,载船而来”,拉开南籍北运之序幕。但是,到了光绪初期情况发生了变化,尤其是戊戌变法以后,大量西学新刊从上海贩运到北京,而且上海的各种新式书局也开始在北京开展新书业务,形成又一次南书北渐,前后两次南书北运无论是从中心区域,还是从书的内涵,都不一样,前者是古代典籍,后者为西学新书。现在我们就从南书北运说一说上海为代表的南方新旧书业。
晚清以来,由于外国租界的存在,上海成为各类知识分子的聚居地,遗老遗少、革命派、学者、作家、藏书故家、现代出版家等,名流云集,图书需求很大。加之,临近藏书楼荟萃的苏浙二省,到晚清民初诸多旧家的藏书散向上海,譬如扬州吴氏测海楼藏书、苏州刘氏玉海堂藏书、邓氏群璧楼藏书、常熟赵氏旧山楼藏书、杭州崔氏之遗书、南浔刘氏嘉业堂藏书、张氏适园藏书、宁波范氏天一阁藏书、卢氏抱经楼藏书、冯氏醉经阁藏书等。一时间,上海成为国内外所有藏书爱好者访书、买书的文化乐园。晚清上海的古旧书业,主要集中在福州路棋盘街和麦家圈、汉口路西段和广西路一带以及城隍庙三处。福州路上主要有徐绍樵的传薪书局、王昭美的文汇书店、林子厚的汉文渊书肆、翁培栽的受古书店以及龙虎书店、广益书局、博文书局、广艺书局、国粹书店等。汉口路西段和广西路一带有:杨寿祺的来青阁,黄廷斌的忠厚书庄,王富三的富晋书社,步恒猷文海书店,郭石祺、杨金华的汉学书店,孙助廉温知书店,孔里千的艺林书店,罗振常的蟫隐庐等。杭州朱遂翔的抱经堂书局于1938年分设,北京的陈济川来薰阁也是在此开设分店。城隍庙附近有饱墨斋、葆光、学海书店、粹宝斋、梦月斋、传经堂等。那时的书店以扫叶山房、尚古山房、千顷堂、会文堂、仓海山房、宝善书局等最为有名。
在上海的古旧书业中,“古书流通处”是不能不提到的一个集经营、出版于一体的重要机构。宣统三年(1911年),海盐人陈立炎与海宁人陈乃乾在上海福州路设立古书流通处,陈立炎原为六艺书局店主,对古书是有一定了解,且有胆识,成立古书流通处获得了业界名人沈知方、魏炳荣的支持。据陈乃乾之学生胡道静所说,此时江浙旧家藏书多散,为抢救这些典籍使之善有归宿,陈乃乾才答应与陈立炎的合作。1915年,宁波卢氏抱经楼藏书已经散出,抱经楼诸书,大半为曹溶(倦圃)“静惕堂”、汪文柏(季青)“拥书楼”旧物,陈立炎迫于偿债,匆遽散售。抱经楼藏书标售大部分归当时的北平图书馆和北平大学图书馆,此外还散售于江浙许多藏书家。之所以名为流通处,“志不仅在于购售之间,而欲使之兼具出版之职能。辄以古书一经售出,则如黄鹤飞去,不可复返。当以其在手之日,焉之影印,则以一化百,乃可普及”。可见,在保护古籍方面,商人与学者亦可有志同道合之交。古书流通处不同于其他书店,编印有《古书流通处新旧书目》。“初出书目,但无定价,仍以讨价还价之方式行之;至第二期书目,各书始有定价,凡同行或熟人及图书馆向购可打九折,门市则无折扣。如是经营,营业大盛,购者亦称便利,外埠邮寄往来,殆无虚日,各省内地读者亦可购到喜爱之书。”与古书流通处仅隔数武地,三马路惠福里弄口有博古斋书肆,获得莫友芝藏书。博古斋首开影印大部丛书之事,所印有士礼居、守山阁、墨海金壶、拜经楼、百川学海、津逮秘书、六十家词等多种,以一人之力而翻印旧书至数千册。古书流通处还大批网罗旧家藏书,如晚清学术大家、藏书家江阴缪荃孙艺风堂藏书,1919年,缪荃孙逝世,其子僧保、禄保将遗书以二万六千元悉数售于古书流通处。另外,古书流通从刘承干嘉业堂亦购得大批古籍:
1916年八月二十,购乾隆四年刊二十四史(缺五代史一种),又购旧抄《五代史》一种;
1916年十月初九,购书六十种,内旧抄三十种;
1916年十月十日,购书六十二种。
在陈乃乾的努力下,古书流通处影印了《知不足斋丛书》、章太炎先生《章氏丛书》《古书丛刊》以及《百一庐金石丛书》等。1924年冬,杭州人陈立炎的“古书流通处”经营发生困难,陈乃乾和浙江金诵清合资将古书流通处存书全部盘进,在西藏路大庆里口开设中国书店,陈乃乾担任书店经理。他对古旧书业经营进行改革,一改当时买卖古籍者崇尚旧刻旧抄、名家题跋而忽视清代精校精刻及有学术价值著作的弊端,还改变了当时旧书交易必须亲见其书,旧书买卖“仅能与本地人交易,而决无与外埠通信成交”的陋规陈习。陈乃乾为中国书店制定了外埠函购书籍章程,并不定期地编印发布《中国书店供应书目》。当时名流张元济、傅增湘、胡适等均有函之陈乃乾,委托其代为寻觅或订购。
1920到1930年代,上海书业快速发展,北京书肆纷纷南下开设分店。据陈乃乾《上海书林梦忆录》载,北京富晋书社自从购下扬州吴氏测海楼藏书后,“即设分店于上海,为北方势力南渐之先声”。此后,琉璃厂的来薰阁、隆福寺的修文堂等书肆亦接踵而来,南北两派呈并峙之势。“北方人秉性勤俭,开支较省,每得一书,不急于求售,既估定售价若干,虽累年不能销,亦不轻于减削;对待主顾,殷勤恭顺,奔走伺候,不以为劳。南方人则较为高傲,视主顾之去来,任其自然,不甘奔走伺候;购进之书,志在急售,不愿搁置。故北方之多年老店,常有善本书存储,南方则绝无仅有而已。”至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沪上书业,北方书肆“浸浸日上”,凌驾南派之势早已形成,“来薰陈氏、富晋王氏、修绠孙氏,均长住沪店。以前南书北运多获厚利,今则北书南运,有增无已,既极必反,理固然也”。
古旧书业的存在非止北京、上海这些地方,应该说凡有读书人皆有贩书处。清末民初,金陵状元境的书肆亦非常有名,大约二十家,经营者多为江右人氏,所售虽多通行刊本,但琳琅满目,亦颇可观,较为著名者有天禄山房、聚文书店、保文、萃文、萃古山房等。后因浙人绸庄涌入,书坊悉变为市肆,幸存者不过十之一二。苏州号称吴门,据叶德辉研究,乾嘉时期吴门书肆有名者达24家,到道光十七年(1837),江南按察使司发布颁令禁毁淫词小说,订立的《公禁淫书议单条约》中透露:“书业堂、扫叶山房、酉山堂、兴贤堂、文渊堂、桐石山房、文林堂、三味堂、步月楼(书坊甚多,不及备载)。计共书坊六十五号,各当面齐集城隍庙拈香立誓,各书花押,一焚神前,一呈臬宪,各执一纸存照。”苏州的书坊集中在城隍庙竟达65家之多,可见其文化风气之浓郁。道光二十五年(1845),苏州书业勒立《崇德公所印书行规碑》。同治十三年(1874),复立《吴县为重建书业公所兴工禁止地匪借端阻挠碑》。由此可知,苏州书业的繁荣与其外部管理有序分不开。到了民初,苏州的书肆主要集中在玄妙观及观前护龙街,著名藏书家陈乃乾在苏州东吴大学学习时,“假日则流连于玄妙观及大成坊巷诸书肆中(当时大成坊巷中有书肆三家,其一曰大成山房。近年书肆皆聚居于观前护龙街一带,而大成坊巷中诸店停歇久矣)”。1938年,收藏家阿英发现:“苏州书市有三中心。自察院场至饮马桥一段护龙街,为旧书肆集中地。自察院场至玄妙观,为新书市场。自玄妙观广场折入牛角浜,为小书摊。护龙街东段,东大街,大华路,间邱坊巷,亦各有一家。”著名者有文学山房、松石斋、存古斋、来青阁、适存庐、觉民书店、艺芸阁、宝古斋、灵芬阁、集成、勤益、琳琅阁、振古斋、欣赏斋、来晋阁、大华书店等16家。20世纪40年代末期,苏州书肆开始衰落,有读书人不无伤感地记载:“吴门书坊,盛于前清乾嘉间,黄荛翁、顾听玉辈之风流韵事,至今犹为人所乐道”,“吴门坊肆,十之八九集中于护龙街,除文学山房、来青阁及求智书店之外,尚有松石斋张氏、翰海书店王氏、觉民书社陈氏等数家,规模狭小,门庭冷落,奄奄一息,已在存没之间”。
浙江作为著名的文献之邦,近代书肆的发展也跟其他地方一样由盛转衰。晚清的书肆主要集中在杭州,据朱遂翔《杭州旧书业回忆录》载,较为著名者有杨耀松文元堂书局(杭州清河坊)、朱成章经香楼(杭州梅花碑)、侯月樵汲古斋书店(杭州梅花碑)、郑长发古怀堂书局等数家,另有书贾杨炳生、杨见心、朱瑞、陈天翰、刘琨、费景韩等人,为上海、嘉定、南浔等地书肆及藏书家四处收购旧书。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私人藏书的大量散出,浙东书肆渐趋兴旺,并受到全国各地书贾及藏书家的特别关注。五十年代,在杭州的抱经堂、松泉阁、宝贻斋、大观楼等书肆中,虽然还可以寻觅到少量的珍本秘籍,但浙江的古旧书肆整体上已经开始转入萧条了。
江南藏书家众多,古旧书业在藏书家一代以后的星散时获得了可以买卖的图书资源。所以说,“业旧书之商人,与藏书之家,关系最密”。因而藏书家常常与书贾为商量旧学风雅切磋之友。随着近代社会的发展,藏书家二代之后好书读书之风衰减,而书市上也多了目不识丁的富商大贾,“藏书家既以书为趸货而贸利,则书贾亦非伺色要挟沾沾计利不可”。在重商风气之下,藏书之旧家因中落或他故而售及藏书,但“旧家之气焰,依然仍在”,而“旧家不常有,非若工厂之日夜造货”的资源供给紧张状态则使无论“购进售出,皆须运用手腕”“手腕者何?质言之:即贿赂旁人及奴颜婢膝说好话耳”。可见,古旧书业的发展也是充满着诸多无奈和辛酸。更为重要者,旧书业并不像通常所认为的以贱值收进而高价售出,一转手间,获利十倍,远非他业所可企及。皕宋楼之流出中国,刚开始时就是旧家气焰高价索值而未成交易。陈乃乾先生的看法的确有过人之处,他不但看到了古旧书业的营利性质,也发现了旧家藏书在流出时书贾所面临的竞争、拦阻、破坏等因素。并举三家藏书的不同命运进行了证明。
一是扬州吴氏测海楼藏书。吴引孙(1848—1917)字福茨,先世系安徽歙县人,自高祖始迁扬州,居扬州而籍仪征。藏书楼取名“测海楼”,宣统三年(1910),吴引孙即编成《扬州吴氏测海楼藏书目录》十二卷,并付梓行世。内中《苏长公密语》及《大乐律吕元声》等书至今尚为美国国会图书馆珍藏。吴氏明弘治刊本《八闽通志》《延安府志》、明嘉靖刊本《广西通志》等系天一阁散出的地方志是海内孤本。测海楼的藏书均钤有“真州吴氏有福读书堂藏书”印记,“有福读书堂”是吴引孙的室名。吴氏兄弟除广收典籍外,光绪间还利用自己的藏书刊行《有福读书堂丛刻》,光绪二十一年(1895)还影抄明嘉靖本《嘉靖惟扬志》,此抄本亦为世所珍,今存台湾。1930年时,扬州的王某要出售测海楼的藏书,写信给北京直隶书局的宋魁文,并约定在上海见面。吴氏藏书要卖的消息传到了富晋书社的王富晋耳中,他看到吴氏测海楼的藏书后,决定购下,但宋魁文的代理人彭某知道后坚不允,于是阻挠王富晋取书,一方面扬言愿以更高的价格收吴氏测海楼藏书;另一方面散布谣言说王富晋买书是为了出售给日本人.并联合当地乡绅官府等,给王富晋提书造成困难。王富晋无奈赴上海,找了教育部任职的蔡元培、司法部董康、江苏省民政厅长胡朴安等,并且委托陈乃乾从中调解。经江苏省法院受理和陈乃乾从中的调查,测海楼藏书归王富晋,吴氏测海楼的藏书不久后全部运抵上海。测海楼藏书多寻常坊刊家刻以及各省书局通行本,而且有许多反映新思想、新观念或反映新科技成果的图书,也就是谓“新书”。吴引孙是在当时条件下,入藏“新书”最多的私人藏书家之一。“新书”的入藏不仅改变了传统的藏书结构,也更新了人们的藏书观念。测海楼中重要善本,最后大半为北平图书馆购藏。
二为广东藏书家崔永安之遗书。崔永安(字盘石,生卒年不详)居浙江杭州之宝极观巷。雅好藏书,家有“秋水楼”,有五楼五底共十间房屋,藏书达3万余卷,藏书以集部为最多,金石拓本亦不下千余通,另有医学图书若干种,旧抄及旧刻亦有数种。原本计划售于上海书贾李紫东,已谈妥付定洋。但杭州富商王某亦想收藏,遂托褚辅成转嘱省会警察局派警监视,不许书籍运出崔氏之门。又请人带话崔夫人,愿照李氏原价购其书。崔夫人很愤怒,既以定洋还李,并拒绝王氏之请,其书保存至1938年秋,终遭乱散失。非常可惜。
三是宁波藏书家冯氏醉经阁藏书。虽不如范氏天一阁、卢氏抱经楼,但亦多善本。1912年以后,藏书由于保守不密,时有散出。1934、1935年间,开始检点存书,得合族同意,整批售出。但为当地豪绅所阻,交涉历数月不决,最终由当地钱商某出赀承购。
以上三事也说明古旧书业并非一帆风顺的买卖行为,其间的曲折非经细考就不得而知。
《书归何处:近代以来藏书文化与社会》
王安功 著
新华出版社 2022年1月
ISBN:978-7-5166-5972-4
定价:6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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