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很多年的心理咨询，跳到我脑海里的词语是“有胆”了。心理咨询师一直用各种方式鼓励我：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即便想，但要做到“想到什么说什么”，还是很难。

开始的时候，我会想50分钟400元的心理咨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太不划算了。我总是需要来解决一些问题，或者获得一些领悟和成长的。为了充分利用心理咨询，我会准备一些问题带到咨询室去，通常是2~3个问题。但我发现经常一节咨询连一个问题都讨论不完。

后来，咨询师会问我为什么带那个问题来。我听起来的感觉好像是被批评，好像我带的问题是有毛病的。于是，我为了证明我带的问题没有毛病，而且是有意义的，就开始为自己辩解。而且，因为被这样看待，心中就有情绪，就会和咨询师之间有些张力，一方面对咨询师心怀不悦，想竭力证明自己是对的；一方面又害怕咨询师因为我的争辩不高兴，而察言观色，注意遣词造句，即可以发泄心中不满，又可以不至于让对方难堪。

这种状态的咨询，会让我变得牢骚满腹，感觉花了钱没有解决自己的问题，尽在满足咨询师的好奇。而我在做的，就是在向她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我希望她能肯定这一点。但是，她从来不会肯定这个。而是问我为什么需要她的肯定。

我慢慢感觉到有些绝望，也感觉心烦。我感觉她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我开始变得很难管理，经常和我们那个变态的主任吵架，而且我每一次都恨自己说话不够狠。我越来越觉得委屈，我想离开我的咨询师。但是放眼望去，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咨询师。

在见她之前，我已经见了6个，除了一个工作5次（当时还交了6次的费用，最后一次都没去），其他的都只工作了1次。有一半都是给我的问题出主意的，谈的时候热火朝天，离开后，我就失去了再见他们的兴趣；有一个穿花裙子的姑娘，就像质检员一样，在我周身挑毛病，看看是不是我太变态才有烦恼，我居然还坚持完了50分钟，并且还付了费，真是贱啊！有一个更有意思，想把我招为她的弟子。而那个做5次的人，是我学习技能的老师，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温柔而客气的中间隔着一层纱，让我无法深入地谈论自己。

我就像一个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一样，继续呆在了她身边。只是，我依然很不爽。我开始觉得她毛病很多，比如咨询效果太差，秉承的一些理论不对，对我问题的解释都是狗屁。而且我也觉得她涂的指甲油的颜色让人觉得恶心，房间的某些摆设很突兀。她开始对我的攻击有些尴尬，满脸通红。但让我感动的是，她并没有反驳我，而是默默承受。后来，她的脸皮变得很厚，无论我说她什么，她都一副自我感觉很好的样子。她那自恋的样子，真令我抓狂。

我的感觉就像藏在棉被中的一枚针，一直往外冒，但都未能戳穿棉被。这种感觉持续了很久。但我除了两次忘记咨询，偶尔迟到几次，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咨询开始前后5分钟到的咨询室。

微妙的情况，在咨询室外发生了。我开始能够对我生活中亲密的人表达他们曾经带给我的伤害，当然我自己也学习了很多表达技巧，如何能让对方听进去，同时又能表达自己的心声。这种表达持续了半年，使得我的亲密关系有了本质的改善。

我了解到我之前之所以呆在婚姻中，最重要的部分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恐惧。我害怕自己被抛弃，因此我压抑了很多对对方的愤怒和不满，这种压抑的程度，已经到我自己都觉察不到自己的不满和愤怒。而咨询师扰动了我，让我潜意识中的不满浮现在意识中，使得我内心充满不得不说的委屈和不满，同时我也意识到了表面独立的自己，有多么强烈的依赖需要。我准备在渴望依赖和渴望尊重中做出选择。我在多重的挣扎后，终于决定选择被尊重。

所幸，我的配偶承受住了我的愤怒，接纳了我的不满和难过。我们的婚姻关系开始良性发展。

但我和咨询师之间的斗争远远没有结束。我不再带着话题去咨询室，有时候我会在路上冒出一些念头，想拿到咨询室讨论；可走到电梯里，我又想到另外一个事情；走到咨询室的厕所里，我又会想到别的；咨询师对我的态度、说话的语气；房间里的植物都可能会让我起一些念头。咨询师告诉我，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样重要，都是可以谈的。我也开始意识到，那些不起眼的念头，那些出现在脑海中的语言、画面，琐碎的事情，都是潜意识的语言。心灵的奥秘就藏在其中。

我喜欢上了自由联想，我任由我的大脑浮现任何画面，即便有些不堪，我也可以讲出来。因为我知道心理咨询的一个重要原则是“不评判”。我的咨询师就像一个空白屏幕，任由我在上面涂画。有时候，我会想用点力狠狠地戳那个画布，她偶尔也会防御，会愤怒，那时我就很难过，难过到想要杀死她（象征层面）。或者，嘲讽她离开了咨询师的位置，或者把她比喻成妓女。

当我这样做了之后，我意识到，当我在控诉充满恶意的外在世界时，我自己其实也充满了恶意。我对她开始有一些愧疚，我感觉自己其实有时也很过份。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贪婪、敌意和攻击时，我开始能够对我生活中憎恨的人，生出一丝丝的理解和宽容。

在这令人不愉悦的漫长的咨询中，我的人际关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和人变得不再那么粘连，那种空虚的感觉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散了。尽管偶尔会有一瞬的空落，但总的来说我可以享受孤独，享受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享受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的生活。但是，我还是感觉不满意，我感觉心中缺乏一种涌动的爱意，一种温暖的情意，一种活泼的动力。

好像分别后的重逢。

而我那冷漠的咨询师，她是不是能够给到我呢？

我等待了很久，但总是很失望。我不再喜欢她的冷漠、匿名的态度。我渴望她温暖、共情、友好，对我充满欣赏和鼓励。但按照她的理论，她又要说我在咨询中追求满足，而不是理解了。去她的鬼话！

我终于为那样的咨询感觉窒息，我停止了咨询7个月。我在这7个月里进行自我分析，我再一次阅读曾经击中过我的《自体心理学的理论和实践》，就像发现了初春萌出的嫩芽。我也看了《穿越孤独》中对创伤的见证那个部分，我似乎找到了可能治愈我的道路。

我开始在我的咨询中秉持这种共情的、认可的，充满信任、欣赏的态度，而这种人性的态度使得我更容易深入到来访者的内心世界，并且更容易激活他们的内在动力。

我再次回到了我与我那恼人的咨询师的工作中。给她机会，也是给我机会。我不想带着失望结束我们的工作。

我会和她探讨人性是什么。她虽然秉持不评判的态度，但显然她并不真正的中立，她冷漠的价值观清晰可见。在我看来，她似乎有一种价值观是斩断欲望得自由。但我不同意！但或许那只是投射。

无论如何，我和她可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