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七世祖讳纪昀,字晓岚,生于清雍正二年(1724年),卒于嘉庆十年(1805年),谥文达。直隶河间府献县人,官至清代礼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也曾出任左都御史等要职,为官历经乾隆、嘉庆两朝。文达公在乾隆时任《四库全书》总纂官,尽览古代文献典籍,主撰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总目提要,为保存和整理中国古代文献功卓垂远;小说集《阅微草堂笔记》名传于世,以“劝惩”之初衷,托鬼神以抒己见,阐释因果报应,数百则奇闻佚事,无情鞭笞了所谓“乾隆盛世”帷幕背后的社会现实。
体现文达公思想情怀的,还包括镌刻于砚台和工具器物上的铭文。
先祖喜好藏砚,除了“阅微草堂”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堂号“九十九砚斋”,可见藏砚颇丰,且每砚必铭。其价值不仅在于这些石砚本身,而是把自己的精神寄托在这些砚台上,语不直率,意在透彻,体现一代文宗的睿智才思和洞察世事,目光如炬,以物言志的文化担当精神。
据沧州学者王敏之先生介绍,除了文达公的砚铭之外,文房用具尚存十九件,每件同样有铭文。原分装于五屉木匣中,早年遗失一屉,仅存四屉。每屉内依形设槽,如小锯子、小斧、木锉、熨斗以及小称(同“秤”)等,每件都有铭文。据家族一位长辈回忆,曾见过这些小工具的原物,个个做工精巧,虽然不大,但是都能作为文房工具使用,这个小工具箱在清末存于京师“畿辅先哲祠”(位于今北京宣武门外下斜街40号),新中国成立之后转交文化部文物局,1952年移交给河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现存河北省文物中心。
纪昀画像,选自《清代学者象传》
端石承祖训
《壬午顺天乡试分校砚铭》上的一首自作诗:“文章敢道眼分明,辽海秋风愧友生。惟有囊中留片石,敲来幸不带铜声。”注:首句表明作为科举主考官,可以辨别出考生的文章水平。“辽海秋风愧友生”一句,出自唐人李贺诗句“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比喻考生名落孙山的落魄。但是作为主考官,为国家选拔人才,责任重大。他表明自己喜爱石砚,庆幸没有铜声,表明了他的拒贿廉洁。
《下岩石砚》的铭文:“石出盘涡,阅岁孔多。刚不露骨,柔足任磨,此为内介而外和。”注:下岩是端砚采石地之一。石涡指长期的水流在石头上形成了深凹处。孔多:指很多。“刚不露骨”、“内介而外和”都引自古语“刚中而柔外”的含义。介:指耿介。
《随形砚铭》:“不方不圆,因其自然,固差胜于雕镌。”注:此砚取不方不圆的自然随形石材。差:指稍微;胜:指胜过、超过。意在经过雕琢的石材略逊于天然形状。
还有《月池砚》上的铭文:“视之似润,试之则刚。其殆貌为恬静,而内隐锋芒。”在拟人化的文思中显现着为人处世的原则。他坚守正道,在大原则问题上没有丧失自我,但是这又是要靠智慧来秉持的原则,主张做人刚正,但不宜过于强势,把握好分寸,蕴藉含蓄,外柔内刚。正如他的另一砚铭中赞赏好的石材是:“坚则坚,然不顽。”他对试金石尚存“尔能试金,惜不能试心”的“遗憾”,这些奇思妙想,借物言志寄情,人生真谛尽在其中。
墨注砚铭
尺锯有箴篇
《尺铭》曰:“守正规直。”作为纪氏家训,告诫后人遵守正道,恪守行为准则。
《小称铭》曰:“老聃折衡,使民不争,然不能使物无重轻,终不如持此以平。”注:老聃指道家创始人李耳,字聃。折衡:指毁掉斗,折断称。这是消极的回避态度,而儒家主张要有衡量标准,分出轻重等级,可引申为秩序,是积极的入世思想。
小称(同“秤”)铭
《小锯铭》曰:“纤齿棱棱,犀利自矜。然盘根错节,非汝所胜,当知有能有不能。”注:细小的锯齿很有威力,显得自大,但是对于根干盘屈、虬枝交错的树木就无能为力了,以此提醒人们莫妄自尊大,任何人都有长处和短处。
《裁刀铭》曰:“当断则断,以齐不齐,利器在手,孰得而参差。”注:“当断则断”指该切断的必须切断,引申为果断措施。引自古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以齐不齐”中的第一个齐字属动词,意为裁切。最后一句指:有了裁刀,哪怕它参差不齐。
《糊刷铭》曰:“糊与纸相着,惟尔能均其厚薄。盖刚不过强,柔不过弱。”注:这是镌刻在浆刷柄上的铭文。相着:指浆糊与纸相互贴附着。惟尔(指浆刷)软硬适中,使浆糊可以均匀地刷在纸上。隐喻做人刚直,但是不宜为人过于强势;为人和善,也不可过于懦弱。
糊刷铭
《掸帚铭》曰:“帚有秃时,尘无尽期,然一日在手,则当一日拂之。”是严于自律、敢于改正自己过失的座右铭。
《等(戥)子铭》曰:“所系虽轻,亦务使平。盖千万之差,生于毫忽之畸零。”则意味深长。等子是个微型的小秤。意在物品虽轻,但是也要称得准确无误。《易》所言:“正其本,万物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君子慎始也。”毫忽:指古代微小的计量单位,十忽为一丝,十丝为一毫。畸零:指整数以下的零余。
《平凿铭》曰:“斧非尔力,不能洞穿;尔非斧力,亦不能攻坚。相资为用,毋畸重于一偏。”道明斧子与凿子两者的相互依赖关系,这后两则都是否定片面武断,强调两分法看问题。
《硬刷铭》曰:“治人之道,忌察渊鱼;治己之道,则污垢必除。言各有当,君子念诸。”体现了严于律己。
《水滴铭》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慎尔所染,勿玷尔德。”注:水滴指研墨时用的注水瓶,称砚滴。后两句以此比喻小心不要使黑色玷污了你的品德。
铁锉铭(左)与尺铭(右)
生活在乾隆帝严酷统治的时代,影响了他的接人待物,作为汉人,在贵胄中周旋,不能不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这些铭文涉笔成趣,文心若水,从中又深感他为人、为官、为文、为事之理。
针对某一件器物有感而发,类似咏物诗,以物寄情。正如沈祥龙在《论词随笔》中所言:“咏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焉咏一物矣。”另外一类铭文则非咏物,而是寓意深远的议论,比如在“方胜盒铭”写道:“上下同心,政理以成;内外同心,家室以宁。吾见夫挟二志者,始自利而终自倾。戒之,戒之,毋误用其聪明。”这是“有益于劝惩”的至理名言,抨击了当时“世风日下”的社会现象,颇有现实意义。这些铭文都是文达公平时信手拈来之作,这些隽思妙语,直而不伉,婉而不佻,大家手笔,尽归腕下。与他的楹联作品一样,微言精义,字字珠玑,寓智慧、学识、修养于情趣之中,通俗易懂而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和高尚德操,拟人化的文学处理方式赋予了器物以性格、生命。此足以看出他庄重、诙谐兼备的文风以及深厚的文学功底。
遗憾的是,除了这些尚存的实物之外,绝大部分均已散佚。在文达公去世后,由长孙名讳纪树馨公于嘉庆十四年纂定的《纪文达公遗集》第十三卷中,均刊了铭文的内容,实乃不幸中之万幸。在2001年北京师范大学刘廼和教授将启功先生所存原拓复印件转赠于我,使我有幸见到了上述的小工具的实物拓片。拓片上钤印有“砚泉藏器”、“枣强王氏藏器”和“伴梅手拓”等图章,拓印得很仔细,连锯齿等细微之处及工具上的装饰图案均非常清晰,不愧是全形拓印之高手。沧州纪晓岚研究会也做了大量的研究推广工作,王敏之和孙建等先生也为遗物丛考和铭文注释倾注了大量心血,感谢所有前辈为我们保留了如此珍贵的文化遗产。
诗书继世,忠厚传家,在先祖这些器物铭文中,我略悟不偏不倚的人生哲理,对这些赞德、警世、规心之箴言,正确的修身处世之道也铭之肺腑。今敬录文达公部分铭文,当为纪氏家规家训祖祖辈辈地传留下去。
余今赋小诗一首,以志之。
文心多睿智,雅兴器中镌。
片语知深意,微言见大千。
端石承祖训,尺锯有箴篇。
涤荡烟霞久,行操慕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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