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相比之巧合,我更愿意相信《完美的一天》是故意要跟《艾尔登法环》撞档期了。这是它在游戏之外,去展示自己的随性和恣意的方式。
虽说不论哪款游戏,做出来都有一个基础的目的,赚钱。但是在商品属性之外,有那么一些人更希望它能为这个世界带来点别的东西,比如《完美的一天》,我愿称之为一种终极的浪漫。
它有一个非常上世纪招贴画风格的美术概念,以及很多80、90后的童年印象。它很像是一个普通的玩情怀梗,打着“童年回忆”旗号的类型游戏。事实上它确实是明白无误的献给80、90后的父母——从世纪交替、时代变迁之大格局中走来的工人一代,但是《完美的一天》的童年回忆,不是汽水、泥巴和同桌的你,或者说,是也不是。
我更愿意说,它像中国的《极乐迪斯科》那样浪漫,只有在特定时代背景下生活过,有着集体记忆和经历,恐怕才能理解它其中那深邃的内涵,以及那诗意的童话故事。
如果我用这样一句话去总结《完美的一天》的核心议题,那么你一定会感受到它跟其它同类游戏一下拉开了距离——它用最理想的方式,去驳斥了理想主义,而贯彻了中华民族最坚定的信仰。
当然,以我浅薄的知识,实在无法完全参透这款游戏,但这个说法是最能说服我自己的,过去在这款游戏上得到的体验。不论如何,在这篇文章尽可能解析的游戏内容中,每个人看完应该都能产生自己的体会。
因为开场就抛出了外星人这么一个“图腾”,所以我的心情一直介于“到底有没有外星人给个准啊!”以及“如果最后不是真的有外星人我就弄死他们”之间。还好,故事最后给出的答案是彻底的惊艳。
是的,《完美的一天》在故事的开始就抛出了大量外星人符号,那是一个时代的共同记忆,无孔不入的出现在人们的谈话中、报纸上、电视里,以及每家必备的《史上十大未解之谜》。所以在故事的一开始,人们很容易感受到,这不会是一个讲述日常的故事。
在这个叫做“振华”的虚构小镇上,我,陈亮,一个六年级的小学生,不断重复在1999年12月31日这一天,在某种不可抗力的主导下,一次次周旋在同学、朋友、长辈们之间,试图让他们的这一天能够完美度过。在永恒的循环中,陈亮无法知道大人口中那无比抽象的新千年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而且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超脱日常的外星人元素无处不在,不仅是报纸杂志和互联网上关于外星人的猜测,在镇上,我的生活圈以内,就有自称“大不六星人”的存在。
我的父亲在镇上最大的铝厂上班,那是建设振华的原点。现在厂子马上要倒闭了,陈父面临被买断工龄的未来。
不只是父亲,我身边朋友们的家庭,都在面临留下还是去大城市谋生的抉择,而家庭内部本身,也在时代的变局下被扭曲,千疮百孔。
《完美的一天》是一个很显然的,讲述80、90后的父辈在时代转折下,人生的巨变何去何从的大舞台剧,任何一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玩家,应该都能从游戏里找到过去真实的影子。
翻阅《振华晚报》,我明白这绝不是一款为了玩情怀梗和忆童年而搞出来的游戏,尽管它一直打着“童年回忆”的旗号
要去聊《完美的一天》背后那深邃且浪漫的隐喻,就不得不提到《极乐迪斯科》。它们完全基于不同领域为议题展开,但核心都是对于世界舞台一个角落的叙事。
《极乐迪斯科》的主舞台——虚构城市瑞瓦肖,是上个世纪苏联解体前,整个苏联世界的投影,它用一个小小的谋杀案,引出了宏大世界版图下复杂的政治议题,并且也用到大量超现实的元素,不知道存不存在的神秘动物、链接各大洲的“灰域”等,去影射时代思想和意识形态等抽象概念。
而《完美的一天》,恰巧就提炼出了我们在上个世纪末,向着新的世纪,新的千年转变的时代议题。属于我们的议题却并非政治,而是集体信仰。用实践去检验实用主义,是我们唯一的信仰。
外星人这个图腾因此显得极为浪漫,它同样也是某种并非以物质形态存在的概念表达,但在时代背景下,外星人又似乎被赋予了“对未知的期待与害怕”的含义。
《极乐迪斯科》的制作团队ZA/UM是身在英国的前苏联游戏开发者,他们曾经诚挚的向中国玩家书信一封,表达这款向苏联寄出的最后一封信笺一般的游戏,是多么的感怀于中苏友谊,因此将中文作为首选的本地化语言。
无独有偶,在智库此前介绍的另一款游戏《不予播出》中,身在英国的制作团队,也首发安排了中文、俄语、英语三语配音,而我始终认为那是最好的中文游戏配音。
在某种程度上,中国玩家是一个很好的意识形态交流群体,用游戏做语言,在世界舞台的暗面。
可是,为什么这一天必须完美?当然不是因为要弥补谁的遗憾,玩过真结局后,我也能确信这绝不是游戏创作的初衷。
《完美的一天》抛出了这么大的课题,以时局变迁为舞台,拉上外星人做演员,这注定玩家们必须从制作者的“交流大会”中收获点值回票价的东西。
游戏里描绘的振华小镇,有形形色色的居民,对应着各行各业人们对未来的思考和打算,他们几乎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向外发展,在变革下寻求突破。
陈亮的父亲在铝厂即将倒闭时,试图通过买彩票一夜暴富,陈亮的大伯则不知从哪找来了黑中介,一心想要移居国外。还有一些同学家的大人们,则寄希望于去上海发展,在大环境不以个人意志为转变的变革下,小家正在分崩离析,但终归是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出路。
游戏中的白老师、乞丐老葛、隔壁邻居杨奶奶,确实都被划归为“大不六星人”,我们完全可以就把他们看作外星人,而不必过多的纠结外星人到底指什么,他们三人到地球来,最后的目的到底是什么。这将是游戏留给我们最浪漫的想象空间。
白敬西,“这个世界无所谓真,寻不得善,唯有美值得我托付时间了。”
白敬西是学校的美术老师,他欣赏陈亮母亲的艺术才华。他来到地球,成为地球人,曾经想要寻找真与善,但经历了许多,他发现只有美值得托付时间了。
他一度坠落到虚无主义的深渊(老葛认证),他不想回到大不六星,也不想实现地球人的理想,他只想用美,一种纯粹的,与世隔绝的美麻痹自己。
当陈亮用无数次轮回证明了“世界在前进”之后,白敬西似乎蜕变了思想,“有种高于一切形式的总体支配者,需要我在此时此刻毁灭一次”。总体支配者,就是那不可抗力的时代洪流,在现实面前,虚无暂时妥协了。
杨奶奶也轮回在这一天,她只想炖好一锅红烧肉,但她少了铝锅,没了食谱。她的理想被“死要面子”的大人想法困顿住了,直到陈亮这个孩子,把她需要的东西送到面前,提醒她,她的理想是唤起工人们自强自立的高贵品质。所以才有了刚才的那句台词。
杨奶奶要让大人们放下面子,不要在孩子面前逞强,面对现实,拥抱新时代,用双手重新铸造劳动人民的辉煌,就像过去用双手建出了工厂,建出了劳动人民的未来那样。
简单提示一下:这首诗的左边是杨奶奶的哲学,右边是白敬西的哲学
乞丐老葛,也是一直在呼喊“大不六的魂,大不六决定”的大不六星人,请容许我暂时卖个关子,他的故事,揭示了这款游戏是一首浪漫的散文诗。
还有一些非常抽离于现实的细节,陈亮那被骗的大伯,黑中介是骗他要出国到哪里呢?
你可以说骗子骗大伯去的这个国家是以色列,但在这个游戏中,它只能是那个存在于幻想中但永远达不到的天堂。《出埃及记》中以色列人放弃对神的幻想,为了美好的明天靠自己的双手战斗,而这才是这个游戏里每个人最终的归宿。
游戏中有一句不起眼的文案,想来应该就是它的“题眼”了,“不为潮流所动,成为时代的中流砥柱,”所有从那个时代,曾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过美好的明天的人,应该都明白它在说什么。
除了糟糕的引导,裹脚布那般的UI交互动画之外,《完美的一天》在互动和叙事的结合上,几乎称得上完美。
陈亮,也就是玩家操作的“我”,按照死板的时间段,机械式的选择每一个特定的地点触发事件(真不是贬义)。身为六年级小学生的陈亮,似乎缺乏最基本的常识,也谈不上有什么情感波动,他总是在问“为什么”和“什么”,总是在执行我们玩家给他下达的奇怪的、他听不懂的命令,他能永远循环在1999年12月31日这一天,把身上的道具传送回这一天的开始,但他又似乎永远记不得上一个循环发生了什么。
这个稍显怪异的游戏设定,实际上按照叙事的逻辑来说,倒是非常具有巧思的。作为互动叙事游戏而言,通常会根据故事世界观、人物经历和设定去寻找合适的互动方式,以及用互动方式进行贴合叙事的表达。在《完美的一天》中,主角的行动方式,以及互动的安排,其实颇有一种经过了推演后,发现只能这么做,必须这么做的意思。
这一切都是因为,陈亮只是一具“空壳”。他是外星人,但他不是大不六星人,他是完全由玩家操纵其行动,左右其意志的一具“空壳”,他不是这个世界的存在,他就是玩家本身。
看来,制作组的初步目标,大概是游戏能卖出10万份,最好能有10万个玩家看到这个结局。
陈亮的存在,注定要让1999年12月31日这一天到达完美,而完美,就是劳动人民的至高精神信仰。
《完美的一天》在这款游戏里,把对林海音《城南旧事》,加缪《局外人》,尼采的超人哲学,圣经《出埃及记》等各种各样的东西的思考都塞了进去,写到这里时我不免已经头晕目眩。
大不六星人不存在欲望驱动机制,在占据了盖亚人身体后,欲望才开始吞没我们,我们悄无声息的变成了新盖亚人。
大不六人不曾嗅见金钱的脏污,大不六人不曾窥见虚伪的恶臭,大不六人敬畏变化,大不六人向往新生。
在【老葛完美的一天线】里,陈亮跟老葛终于搭上线,还从白敬西处拿到了飞船的指令,登上了返回大不六星球的飞船。
然而,白敬西给启动指令加上了“否定”的内容,他们失败了。
在这一刻,老葛认证白敬西已经成为了彻底的虚无主义者,而白敬西所崇拜的虚无主义,恰恰是尼采否认和克服的虚无主义。
虚无主义让理想破灭,飞船被因果所注定回不到大不六……
但在最后关头,飞船主引擎却自动启动了。看来,大不六人那至高的理想主义信仰,并不害怕虚无的消解。
志诚的信仰者老葛,他的愿望是完美的一天,这一天里人们没有悲伤,不用为改变付出代价,不幸只会绕道远离,大同降临千家万户。
理想不是幻想,虚无是幻想的归宿,所以飞船启动,然后在天边炸开。
我想用刘慈欣在《地火》中,面对山西煤矿的变革,工人阶级的一段呐喊来回答——
“大家都管那东西叫老炭柱,但你们知道吗,它立起来的时候并不是一根柱子,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煤块。那是一百多年前,清朝的张之洞总督在建矿典礼时立起的。它是让这百多年的风风雨雨蚀成一根柱子了。这百多年,我们这个矿山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多少大灾大难,谁还能记得清呢?这时间不短啊同志们,四五辈人啊!这么长时间,我们总该记下些什么,总该学会些什么。如果实在什么也记不下,什么也学不会,总该记下和学会一样东西,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