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4日，江西省进贤县枕头岭张家村的一栋老房子前人声鼎沸，张玉环的家人、邻居以及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都挤在门口，静静等待着张玉环的到来，在漫长的等待中，不知道谁高声喊了一句：“回来了！他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黑白色条纹短袖和黑色短裤，上身戴着一朵大红花的中年男子就进入了人们的视线，他就是大家苦苦等待的张玉环，这一天距离他被冤枉杀人已经整整过了27年。

突然看到这么多人，53岁的张玉环表现得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他环顾四周，发现眼前的亲人邻居都变成了陌生的面孔，唯一认识的两个人是母亲张炳莲和前妻宋小女。

27年的牢狱之灾让他和这个世界狠狠割裂开来，甚至连两个最亲的儿子也成为了如同陌生人一样的存在。

失职的父亲

回到阔别27年的家乡，张玉环觉得一切仿佛做梦一样，刚回到老宅时，一个年轻男子突然冲上来推了他一把，大声质问他：“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们三母子？”

张玉环很是错愕，他不知道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有如此愤慨的情绪，直到旁边的人提醒他，他才知道这是自己的大儿子张保仁。

他被逮捕时，大儿子张保仁四岁，小儿子张保刚三岁，两个孩子尚未体会到父爱的滋味就长久地失去了父亲。

张保仁从小跟着奶奶张炳莲长大，“杀人犯儿子”的头衔让他从小到大都抬不起头来，周围的小朋友会联合起来欺负他，即使受了委屈，他也不敢告诉奶奶。

张保刚还记得，大约八九岁的时候，哥哥被几个小朋友合起伙来整蛊，那些人硬逼着他吃下牛粪，张保仁不敢反抗，呆呆地任由他们欺负。

在张保仁的童年里，诸如此类的事件不胜枚举，父亲的面容在他心中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情感。

他恨父亲，父亲的入狱带给了他十分不幸的童年；但他又心疼父亲，因为他始终坚信父亲是无辜的。

这一切让他不知道如何面对从狱中归来的张玉环，他只能通过“推”来发泄心中郁结的情绪，张玉环看着自己的大儿子，没有说话，他也知道自己亏欠家庭太多。

相比于张保仁，二儿子张保刚对父亲的情绪则要平和很多，这些年他还偶尔会去监狱里探望张玉环，张玉环回家后，他也是第一个上去迎接父亲的。

当天夜里，张保刚选择陪着父亲睡觉，父子俩躺在床上，谁也睡不着，张保刚开始对着张玉环讲述他被抓之后，这个家庭是怎么一步一步挺过来的。

听完张保刚的讲述，张玉环心中五味陈杂，当年的一起冤案给他们一家带来了无法逆转的伤害。他知道自己是个失职的父亲，也理解张保仁对他的怨恨。

“如果没发生当年的那件事就好了。”张玉环在被窝里默默抹去了眼泪。

冤案

1988年，21岁的张玉环通过熟人牵线搭桥认识了前妻宋小女，两人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快就走入了婚姻殿堂。

回忆起和张玉环刚结婚的时候，宋小女脸上总带着幸福的表情。

那时的她还很年轻，对于家务农活一窍不通，但张玉环并没有因此嫌弃她，反而还在旁人面前维护她，并且主动承担了大部分家庭的重担。

两人相互扶持，日子越过越好，宋小女还先后为张玉环生下了两个儿子。但好景不长，两人结婚五年后，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将这个家庭彻底撕碎。

1993年10月24日，张家村的两名小男孩突然失踪，家里人心急如焚，走遍了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两人的踪迹。

第二天，有人发现下马塘水库里有两具已经被水泡发了的浮尸，经过打捞辨认，这两具尸体正是前一天失踪的张振伟和张振荣两兄弟。

最开始，村里人都以为是两个小男孩贪玩好耍，不小心失足跌入水库，就连两人的父母也没提出异议，早早挖好墓洞准备将两人下葬。

但村里的医生张幼玲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尸体上的不对劲，他提出张振伟和张振荣身上都有被钝器击打以及绳索勒过的痕迹，两人的死亡很可能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接到报案后，南昌市公安局立刻派出一队警察来到张家村，经过现场勘查和法医检验，结果和张幼玲猜测得没错，两个小孩确实是被谋杀之后才被抛尸的。

两个孩子被离奇谋杀，一时之间村子里流言四起，人人都害怕下一个是自己家的孩子。警察给全村人都做了笔录，最后把张玉环锁定为犯罪嫌疑人。

张玉环还记得，被抓的那天他原本接到消息说让他去大队书记家里吃饭，没成想这顿饭竟然是场鸿门宴，饭吃到一半，他就被铐上手铐带到了警局。

在多次开庭审讯及各种公开现场，张玉环都坚称自己没有杀人，但当年的调查结果却显示，张玉环在1993年11月3日以及11月4日这两天，分别给出了两份承认自己有罪的口供。

关于这两份口供，张玉环称，第一份口供完全是自己”屈打成招“，当年他在派出所内受到了严苛的刑讯逼供，他实在受不了才承认杀人的”事实“。

而第二份口供，则是警察将宋小女带到他面前，威胁他说如果不承认，就把宋小女也抓起来，为了保证妻子的安全，张玉环不得不作出第二份有罪口供。

然而，在日期如此相近的两份口供中，张玉环承认的杀人地点和杀人工具却大相径庭，如此矛盾的口供按照道理来讲完全不能将嫌疑人定罪，但张玉环还是因此入狱。

1995年1月，经过漫长的一年多审讯时间，张玉环接到了来自南昌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在两份如同大山一般的有罪证供面前，张玉环的喊冤声显得太过微弱，任凭他如何辩称无罪都无济于事。得到一审判决后，张玉环对判决结果不满意，继续提起上诉。

27年后，他被改判无罪

从一审结果下达开始，张玉环就再也没有停止过自己的伸冤之路，与他一起努力的还有始终相信他无罪的哥哥张民强。

张民强和张玉环一直不间断地在写申诉材料，这些年里兄弟二人手下诞生的信件有上千封，张民强总是定期去监狱看望张玉环，然后将自己和张玉环写出来的申诉信一同寄出去。

不过，他们的声音并没有很好地传达出去，寄出去的信件已经能堆起厚厚一摞，案件却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2008年10月28日，张民强收到一封来自最高人民检察院的信，上面赫然写着“您的来信已收悉，根据相关规定，已将你的来信转往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处理”。

这封信如同一针强心剂一样给了张民强十足的信心，让他觉得自己长年累月的奔波有了非同凡响的意义，“我们一定会等到真相到来的那天。”张民强想。

除了张民强外，当年发现两个小孩并非意外死亡的医生张幼玲也对案件耿耿于怀，张幼玲一直记得张玉环被抓时眼底的绝望。

通过熟人，张幼玲找到了记者曹映兰，听完张幼玲的讲述后，曹映兰判断张玉环案很可能是一起未调查清楚的冤假错案，因为“没有一个直接证据证明张玉环是凶手”。

她带领张幼玲找到了王飞等几位律师，讲明了案情经过，希望他们能够免费给张玉环打官司。在曹映兰的帮助下，一个为张玉环翻案的法律团队组建起来。

2017年3月，律师王飞和罗金寿第一次见到案件当事人张玉环，此时的张玉环已经经历了23年牢狱之灾，变得异常憔悴苍老。

与当事人会见后，王飞等人决定先从阅卷开始，但令他们没想到的是，阅卷一事并非他们想象中那么简单。

王飞等人的阅卷申请一开始直接遭到拒绝，在几人的不断奔波交涉下，2018年3月，江西省最高人民法院才同意重新开启张玉环案的卷宗。

又过了一年，江西省最高人民法院接受了王飞等人的上诉，宣布此案尚存在未明疑点，将重新开庭审理。

2020年7月9日，张玉环重新站上法庭被告席，同年8月4日，江西省最高人民法院对案件作出判决——“原审被告人张玉环无罪。”

这一天张玉环等了太久，但好在终于等到了。

夫妻分飞

1993年，张玉环被指控为杀人犯后，他的妻子宋小女也同时坠入人生低谷，因为张玉环的罪名，宋小女在村里毫无立足之地。

为了将两个孩子养大，她只好南下深圳打工。宋小女没有读过什么书，几乎算得上是大字不识，在深圳，她只能在餐馆里做洗碗的活计。

宋小女就这样一边打工赚钱一边帮丈夫伸冤，没有文化的她在申诉时屡屡碰壁，为了写一封完整的申诉信，她还特意买来字典，对着字典上的字一个一个写到纸上。

张玉环刚刚入狱时，就有人劝她赶紧趁年轻改嫁，宋小女对旁人的建议不置可否，张玉环对自己那么好，自己怎么可以因为他含冤入狱就抛弃他。

不过，宋小女最终还是嫁给了别人。

1996年，宋小女突然被查出得了子宫肌瘤，疾病带给她的不仅是痛苦的折磨，还有对两个年幼的儿子的无限担心。

“那时候总是害怕有一天我突然因为生病去世，剩下两个儿子该怎么生活。”想到监狱里的张玉环和监狱外的两个儿子，宋小女忧心忡忡。

恰巧此时有熟人给宋小女介绍了一个对象，她几经犹豫还是答应去看看，这个男人正是她之后的丈夫。

两人相处三年后，宋小女决定和他一起去福建生活，离开家乡前，她特意带着离婚协议书去了一趟监狱。

张玉环对宋小女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他深知宋小女的难处，也明白宋小女此举的意义，没有任何犹豫，张玉环拿起笔就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2020年8月4日，张玉环被宣判无罪后，宋小女很高兴，她放在心里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表示，自己想和张玉环正式办理一张离婚证，从今以后，她就要真正挥别过去，去和自己的丈夫过日子了。

出狱后的生活

法院告诉张玉环，他的情况可以申请国家赔偿金，在律师的支持下，张玉环准备向国家申请金额为2200多万的国家赔偿金。但实际赔偿了4960521.5元。

得知前夫获赔496万后，宋小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道：“我不会要他一分钱的，别说是五六万，就是五六十万我宋小女也不会要的。只要他对我儿子好、儿媳妇好、孙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浪费掉的青春岁月总应该有个说法，道歉他已经接受过了，接下来的补偿应该落到实质上。

“我出来以后，回到家里，感觉什么都变了”27年的时间让外界环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玉环家乡的老宅此时已经破旧不堪，结婚时他亲手做出来的木质家具早已在岁月的流逝中腐烂变质，昔日的“好房子”如今已变成危房。

面对眼前全新的世界，张玉环就如同一个刚出生的孩童一样懵懂，他不会使用智能手机，看不懂扫码支付，就连家乡新修的水泥大道都让他感到陌生。

他的儿子张保仁和张保刚商量着一起带领父亲重新回到生活轨道，两人帮父亲买了一部智能手机，里面存好了家里每个人的号码。

兄弟二人轮流教他应该如何使用这个“小盒子”，张玉环听得迷迷糊糊，多次下来才勉强掌握了手机的基本功能。

现在张玉环正在努力学习更多现代社会的生存技巧，他盼望着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够扮演好父亲和儿子的角色，陪伴儿子，照顾母亲，一家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完-

参考资料

澎湃新闻：《张玉环身陷囹圄的9752天》

中国青年报：《张玉环案更多细节披露，白岩松：谁的人生都经不起折腾》

广州日报：《那些帮张玉环昭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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