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上观新闻」
潮
在五方杂处、中西交汇中迅速崛起的上海,
最善于在苦干中追求卓越
上观新闻:从“创新中心”到“活力之城”,从“首店一哥”到“电竞之都”,近些年来,上海这座城市不断求新求变,背后有着怎样的底气和志气?
段炼(上海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上海一直有求新求变的传统,这与这座城市的历史文化息息相关。
春秋战国时代,上海地处吴越之间,是吴文化和越文化交融之地。宋元明清,松江步步紧跟、一度崛起,与苏州双峰并峙。上海作为松江府属县,地处海滨,更别有一种趋时求新的风气,蕴含着善于学习、勇于追求美好生活的因子。
周武(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活泼泼的创造,是上海与生俱来的个性。从一个普通的滨海县城到国际大都市,由“小苏州”变成“大上海”,进而成为连接东西方两个世界的枢纽之城,上海靠的就是勇于求新求变。
汪涌豪(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复旦大学教授):城市的发展与城市设计者、管理者是否具有与时俱进的眼光和魄力密切相关。这种眼光和魄力,通常仰赖一座城市丰厚的历史文化作为支撑。
相信没有人会否认,近代以来,在五方杂处、中西交汇中迅速崛起的上海,最善于在苦干中追求卓越。它的历史文化传统因此显得大气安详,兼具通俗与高雅的清新格调。至于它的管理似责人甚严,实际处处为人设想,所以能最大限度带给人安心与舒适,绝对称得上既精细又有效率。
这一切当然与这座城市能不断求新求变有关。求新是为了让自己摆脱一味追赶的窘境,自立权衡,自定标杆,并永不自满;求变是为了与时俱进,以便让自己永远葆有“在途中”的形象,走出属于自己的路。
若问这种自我要求来自哪里?它自然来自从艰苦奋斗历史中获得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和制度自信。它们在根源处连接着悠久的中华传统和江南文化,又依托40多年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从而为城市开大门、走大路源源不断地输入动力和活力。
上观新闻:在求新求变的另外一面,越来越“潮”的上海,如何避免遗失“本真”?
汪涌豪:“潮”是上海这座相对年轻的城市的特点,表现为永远不满足于现状、永远追求新的机遇和新的挑战。这使它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跃升为东亚第一大都市。它的繁华和时尚连通世界,甚至领先潮流,本身就构成这座城市“本真”的重要组成部分。
忻平(上海大学教授):“潮”与“本真”两种特质,在城市发展过程中可以达到有机统一。突出城市的人民色彩是上海的“本真”,这让城市拥有不断变“潮”的创新动力。坚持“人民城市人民建,人民城市为人民”,把宜居安居放在首位,把最好的资源留给人民,是关键所在。
通
强调“超胜”,就要突出“创新”。
唯有文化上的创新,才有真正意义上的“超胜”
上观新闻:有一种说法:千年中国看长安,百年中国看上海。对于近代以来上海的发展变化,可以用怎样的关键词来概括?
罗岗(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就像曾经代表上海住宅样式的“石库门”建筑,既吸收英国联排式别墅的特点,又力图保留江南民居的风格,最终造就了最具上海城市特色的“弄堂”。描述近代以来上海的发展变化,我能想到的一个词是“中国式现代化”。
邹振环(复旦大学教授):晚明时期,面对外来西学的挑战,徐光启提出了一个至今仍发人深省的文化命题:“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这一“超胜”西方的雄心,这种“先须翻译”引进外来文化的开放胸怀,可以说是上海文化传统的一大源头。
强调“超胜”,就要突出“创新”。唯有文化上的创新,才有真正意义上的“超胜”。近代以来,上海一直是我国翻译和创新的中心,不仅在硬件上引进外来新技术,在学理上也遵循融会贯通的原则,真正使“会通”和“创新”成为上海文化的核心要素。
汪涌豪:近代上海,受工商业发展以及中外移民聚居的推动,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就将老县城周围的城墙基本拆除。这种拆除地界隔绝的举动,在当时或许只是出于对经济发展、人口暴增等变化形势的被动顺应,但过不多久,它隐含的更深微的意义便显现出来——
随着城墙的拆除,城市的屏障包括城市人的观念屏障渐渐动摇并塌毁了。结果是,它锻炼出一批心态开放的市民,并依靠区位优势,吸引更多的人往来进出。一方面,不同的文化开始频繁地照面与磨合,并为证明自己的合理性而努力完善自己;另一方面,各种文化有了更自觉的输出、拿来和交流,城市的精神视野和格局由此变得阔大,城市人对多元文化的认同也因此变得更加自觉。
这也给了上海一个机会,使它在赶超其他江南名城的同时,得以咀嚼新生成的文化,并有可能体会所谓城市的意义,进而从词源上明白它不仅起源于罗马人关于地方自治的创造,还表征着“城市”“市民”“文明”的三位一体。所以,要用一个关键词来介绍近代上海,我愿意选择“开放”。
忻平:除了“开放”,还可以用“创新”“包容”来介绍上海。
就创新而言,近代以来,我国的经济、文化、思想创新在上海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1862年上海启用现代化的城市排水系统;20年后,上海建成自来水供应系统。1882年,申城街头第一批弧光灯一起发光,标志着上海进入电灯时代。据说,这比全球率先使用弧光灯的法国巴黎只晚了几年。同时,上海在城市垃圾治理、疫病防治、水域治理、公园建设等各方面,都居于创新性领先地位。至19世纪末,上海的城市基础设施建设已经可与欧美各大城市建设比肩。
就包容而言,上海之所以可以充满自信地对外开放、大胆创新,离不开这座城市不断砥砺的包容性。近代上海是以移民为主的城市,不仅拥有世界各国的侨民,而且有来自国内各省市的移民,移民一度占据全上海人口的80%以上。今天,新上海人仍然占了较大的比重,但大家能和谐共处、团结进取,这正是上海包容性的充分体现。
上观新闻:近代之“老上海”与现代之“新上海”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纽带?
周武:“新上海”与“老上海”当然有许多不同,但变中有常,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的精神特质没有变,开放、包容、创新的城市品格没有变,国际化的发展路向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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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码头”,必须是创新的源头。
“码头”固然繁华,“源头”才能活水长流
上观新闻:调查显示,不少国外人士对上海的印象,与伦敦、纽约、东京、巴黎等城市高度重合。在城市形象和品牌差异化传播上,上海还可以怎样发力?
汪涌豪:一段时间里,我们在城市建设和管理方面,确实向欧美、日本和新加坡学了不少东西。新形势下,依托历史文化,凸显城市个性气质,打造特色鲜明的城市形象,是一项值得高度重视的任务。落实到上海,就是要更充分地体认中外交汇的特点,体恤既年轻又古老的建城历史,并尽可能保护礼俗信仰、民间传统。它们是上海城市历史文化最隐性的部分,也是最活跃的部分。它们的生命力一直延续到今天,对保持城市独特的历史记忆、人文气息有着重大的意义。
周武:新时代,我们需要讲好中国故事、上海精彩。法国历史学家和汉学家白吉尔说:“不管上海怎么异化,她还是一座中国城市。”上海接受了西方人带来的形式,把它吸收、消化并转化为中国式的现代特色。
上海是自然资源有限的城市。上海的发展只能走开放、包容和创新之路。上海城市空间的多样性、城市记忆的丰富性、城市文化的独特性,就体现了上海城市开放、包容和创新的历史。
罗岗:上海是一座有着深厚历史底蕴、丰富文化特色的城市。要有发展定力,没有必要刻意去追求什么“网红效应”。做好自己,自然就能得到更多的关注。
上观新闻:互联网时代,城市管理者只要搭好“平台”就可以了吗?
周武:搭建好“平台”当然重要,但“平台”是靠网络支撑的。没有网络的支撑,再好的“平台”也难乎为继、不可持续。近代上海之所以成为新知识、新思潮、新文化的“码头”,是与其率先构建覆盖东亚、连接全球的商贸网络、知识与信息传播网络密切相关的。
罗怀臻(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艺术总监、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曾经是“码头”,也是“源头”。真正的“码头”,必须是创新的源头。“码头”固然繁华,“源头”才能活水长流。
上观新闻:做强“码头”与激活“源头”,怎样才能相得益彰?
周武:近代以后,经由上海输入、输出的不仅仅是货物,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资本、人才、知识、信息,并以上海为生产基地和集散中心,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各地,上海因此成为“中华第一码头”和“亚洲头号商埠”。
这一过程也是激活“源头”的过程。江南文化乃至整个中国文化借助上海这个“码头”强大的生产能力、组织能力和辐射能力,逐渐完成了艰难的现代转型。从这个意义上说,做强“码头”,必然重视激活“源头”。
汪涌豪:再过20年,全球三分之二的人都将居住在城市,城市注定会成为竞争的焦点和发展的引擎。
人类发展史表明,每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水平,社会变革的要求往往最先来自文化领域。城市所秉承和拥有的历史文化,往往成为整个社会变革的源头和先导。这就是“码头”的作用。
在新一轮功能转换、科技发展及区域经济整合过程中,上海一定要继续做强“码头”,使财通四海、利达三江。同时,应追踪自己的历史,努力疏浚航路,以保证“源头”的畅通。
为此,有必要进一步做好盘点城市文化的“探家底”工作。这种工作既体现为文献、档案的发掘与梳理,也体现为对城市愿景、城市精神的总结和提升。只有这样,才能以最宽广的心胸、最谦和的态度面向世界、广交朋友,并最终使上海成为各种思想文化交汇的世界级“大码头”。
总之,只要“源头”源源不断地释放自身丰厚的影响力,“码头”才能提升吸引力,并最终带动城市与时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