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第五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聚”字当头。自10月12日在山西晋中平遥古城内的平遥电影宫开幕以来,不管是导演徐克和贾樟柯,在电影宫西边可容纳1500人的“站台”露天剧场坐而论道,笑谈希区柯克“意料之外的经典”《电话谋杀案》;还是84岁的第四代导演丁荫楠,在电影宫东边可容纳500人的“小城之春”室内影厅内,获颁“五周年特别奖”——这座带着工厂遗风,又有着精巧布局的电影宫,成为五湖四海的电影人“聚”在一起,看电影、聊电影、评电影、爱电影共同的活动场域。
“小城之春”。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本人提供。就在今年的十一国庆假期前夕,平遥国际电影展举办场地平遥电影宫,荣获2020年度中国建筑学会设计奖历史建筑类一等奖。此前,平遥电影宫便曾斩获国内外多项建筑大奖。已获奖项包括2016-2018年度WA中国建筑奖城市贡献奖佳作奖,2019年度香港建筑师学会两岸四地建筑设计奖卓越奖,2020ArchitizerA+ Awards提名,Architecture+Renovation——Finalist入围奖,以及2020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奖优秀奖等。中国建筑学会建筑设计奖,是中国建筑学会主办的全国建筑设计领域最高荣誉奖项之一,“旨在奖励整体品质优秀的公共建筑项目,以探讨当下建筑史研究与历史建筑保护为初衷,表彰在建筑领域追求不断创新和研究的建筑师”。据了解,在奖项设置方面,一等奖获得者应达到国际先进水平或国内领先水平,“相关专业和专项技术应有创新性、适用性、经济性,取得良好的社会效益、经济效益和生态环境效益”。而本次评奖,从获奖名单公示到最终公示结束就历时五个月之久,足见其严肃和权威性。
鸟瞰平遥电影宫平遥电影宫由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产业园区研究中心廉毅锐团队设计,是以平遥国际电影展的举办为契机,选择平遥古城内的废弃工业用地——平遥柴油机厂为对象改造而成。说起来,作为国内知名的建筑设计师,平遥电影宫只是廉毅锐近些年来手头的项目之一。除此而外,在城市景观规划、工业遗存改造,特别是乡村改造等领域,他同样出手不凡。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时,廉毅锐介绍说,尽管平遥县城只有区区53万人口,但中国的几大电影节展里,只有平遥国际电影展有固定场地。而在平遥电影宫的设计过程中,由于是在世界文化遗产地做设计,方案的每一步都慎之又慎,“建筑设计以其克制的规划和熟悉陌生兼顾的突破性思维,将技巧巧妙地消融于类型学的形象之下,不夺人眼目而带有绵长诗意。”他说。
“我们习惯用一两个形容词来描述建筑,也喜欢能够用最鲜明的词汇形容出的建筑,它们都特征突出,标志性清晰,可识别性高,扔在人堆里立刻就能被发现。是城中龙凤,街中翘楚。而电影宫带给我很多其他的感受,我希望能做一个很难用快捷的一两个形容词来形容出的,一个特征模糊多样,形态简单温和,扔在人堆里不一定能看得见。不过,什么都有形容词,如果一定要给它一个形容词的话,我希望是——‘面’。这人真面的那个‘面’。”廉毅锐说。作为一名爱好面食的山西人,他倒还真是三句话离不了“面”。下文以他的口述形式呈现。
廉毅锐【廉毅锐口述】从“工厂”到“电影宫”
平遥柴油机厂有几十年历史了,以前本就是古城里搞生产的厂房。随着产业升级换代,这里腾空也有十几年了。厂房是陆续腾空的,没有一个特别清晰的时间点,但从废弃到现在,也有十几年了。厂房区之前没有做过太大的规划,之前在这举办的展览,都是在单体厂房内布景来做,业内把这叫做“单体使用”。
我们把这样的厂房区称作工业遗存。“遗存”这个词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它原来功能已经消失;二是它还存在着,公众和社会还不能忽视它。在平遥古城里面,有这么一大片功能已经消失的厂房,其实是一个很宝贵的资产。它的物理存在,如果真是涉及到产权问题或者拆迁问题,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于是对它进行改造,变成使用它,目前是最便捷的取向。
未改造前的厂房我们把这样的改造叫做“更新”:一是功能要更新,它的原有功能已经不再,如果只是想要去做一个二元对立的,不强调互动的展览,那么就做单体使用,在内部布景就可以了。但如果想要赋予它一个更丰富的功能,就像今天来宾所看到的这样,有各种各样的互动,则要做整体面貌的更新。在2017年(《在平遥,热爱电影的人“互相欣赏”》),也就是“平遥元年”之前,当想到要把崭新的电影节文化同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结合在一起时,贾樟柯导演同组委会经过了缜密的考量和选址,最后决定在这里(筹办)。
刚开始做的时候,问题并不少。如我所言,原先的厂区厂房只是一个个单体,且它的功能和真正电影节举办场地(的功能)相去甚远。我们第一次实际勘察进行规划工作是在2016年。那年年初就已经在讨论方案了,讨论过程中,也提出了不少种方式,最终还是导演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
“平遥元年”(Pingyao Year Zero)作为建筑设计研究院,对操办电影节的场所和空间并不了解。贾樟柯导演给我们做了“科普”,他有着丰富的电影节参会经验,不是作为观众参会,看的都是台前面儿上的东西。他做过多个电影节的嘉宾和评委,对电影节运作方式和保障方式可谓谙熟于心。需要什么样的空间,甚至哪个空间可以容纳多少人,以及观众如何导流都有非常细致的观察和思考。所以他给提供的建议都是具体而微的,可以说是提供了一张电影宫样貌的蓝图愿景。有了他的建议和构想,下一步讨论时专业技术人员就介入进来,逐步细化和整合这些功能的结构。举个例子,来平遥国际电影展的记者朋友们可能都有感受,步入新闻发布会的场地总是非常安静——我们在设计之初,就把它同大量观影人群做了区隔,保留一定距离。类似这样的功能板块分布,在平遥电影宫内比比皆是。
平遥电影宫·中庭我们对整个厂区做了完整的规划提案后,邀请导演对此再进一步提出修改意见。才发现我们的设计思路和导演的思路基本吻合,可以说很快就融合在一起:比如双方都决定在厂区之内不要大拆大建,不要有太多改建动作。现在大家一进电影宫大门,依然可以感受到那个年代留存下来的工业遗存气质。我们都很重视“气质”这个词,就是希望观众进来后还能觉得这里是个工厂,不会觉得这是一个大的SHOPPING MALL,也不会觉得像戛纳电影宫一样特别时尚。我和导演都不约而同想要保留原来的工厂气质,对于这点我是非常开心的,如果没有相近的艺术品位,这个项目不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落成。
台阶相连接营造出广场感
改造工程于2017年启动,大概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新搭建的建筑,有“小城之春”、“站台”和“连接体”。我们采取的是克制性干预的态度,一点不干预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的新、旧功能完全不一样,必然要做出些改变。
先说“最不起眼”的“连接体”。顾名思义,原先厂房都是“单体使用”,现在需要把几个单独的厂房连接起来。怎么连接?方式很多,但我们选择的是依照单体厂房横平竖直的建筑特点,用最小的、满足功能需求的体块连接起来。这样的“连接体”,大家在使用过程中不会太过留意。毕竟“连接体”就是配角,不要喧宾夺主。
中间的厂房要作为走红毯的明星们进入的大厅,并且要作为一个小型论坛的使用空间。进入这个大厅后,北侧是我们主要的放映厅。我可以用一个最朴实的词汇来形容这部分“连接体”:它就是个扩大了一点的走廊,目的就是要观众可以便捷地穿行其间。至于连接体上的坡顶造型,要遵从古城保护规划,有限高也有形制的要求。要知道,整个古城的建筑其实都要求是坡顶造型。
电影宫柱廊有朋友说站在红毯前看,这里有希腊神庙的感觉,我更想将此表述为“殿堂”。这是我们对墙面做了“褶皱”化的处理(而显现出来的),一边是玻璃、一边是类似风琴状的花窗。这里的柱廊,既像中国古建筑的廊柱,也像希腊神庙的柱廊,虽然它不是真正的柱廊,但它会在观众脑海里,帮助建立起一种置身殿堂前的感觉。包括坡顶的样式,坡度都是经过精心测算的,它也在增强一种殿堂般的心理暗示。我们才不要把这里做成一个“宫殿”,那就完全破坏了工业遗存的原有调性。我们只提供切实的功用与不那么直白的联想(笑)。
平遥电影宫,1-4号放映厅“大车间”、论坛空间,门厅、VIP休息室。其实,台阶的设计才是我最得意的地方。原先这些厂房都是单独存在的,所以原来的台阶也就1.8米宽,很小很窄。缺少一种殿堂般宏伟的感觉,尤其是红毯区的前面,形不成一个广场的概念,我们必须要把这种崇高感建立起来。于是就在三个厂房外,用大台阶整个连起来。这个工作量说起来不大,无非是把原来三个厂房的台阶相连接,却在电影宫前营造出一种广场的形式感。我们就是想要用最不被人识别的改建动作,来提供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如果你看过改造之前台阶的样子,再同现在做比照,就发现视觉上的改变如此天翻地覆。这涉及到的设计理论,业内称作“设计类型学”,就是你把这个类型提供给众人,大家就会自然而然地接受这种心理暗示,进而建立起相应的觉察与认知。人类经过那么多年的发展演化,早已习惯见到大台阶后,便是要步入殿堂的感觉。
天地人的结合与交感,一定动人
“小城之春”和“站台”的建设目的,完全是为了满足电影节的规模需要。它们的得名也非常电影化,前者是费穆导演的名片,后者是贾樟柯导演的佳作。
“小城之春”说白了是个大影厅,因为电影节需要一个容纳五百人观影的大厅,也要能够承接一些首映礼和颁奖礼。在设计上,首先要遵从的还是限高,我们因势利导结合厂区原有的一个土坡——这本身便是一个高度差,用这个高度差做成拾阶而上的观众席起坡。我想强调的是,这里所有新建筑的高度,都比原有的厂房高度要低。而“站台”甚至都不太算是一个建筑,更像是一个景观构筑物。
“站台”的白天“站台”的设计初衷,是要容纳1500人做电影节首映礼。试想,如果建一个容纳1500人的电影厅,必然会超高。所以在选址时,正好也是选在了这一处坡地,我们必须要这样来设计,因为这里是平遥,一座拥有2700多年历史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是世界文化遗产。连往下挖都不能挖深喽,要尽可能地少去产生土方量。越少去改变这个厂区,才越能保留这个场域的原味。现在观众所见的“站台”,并没有对厂区造成视觉侵略,大家会觉得它处在一个存在与不存在间的位置,不显得突兀。只有进入它,你才会发现,嚯!原来还挺大。而在入口处,你只能看到台阶和“站牌”。这就是一种“隐身”,融合了我们对厂区本身的尊重。
“站台”的夜晚设计时受到的空间约束,往往也正是思维突破的出路。我当时先同贾樟柯导演和艺术总监马克·穆勒提了露天剧场的想法。他们都很喜欢,但还是就具体问题讨论了很多轮,因为这个设计太有挑战性。但凡露天,就面临无法克服的自然环境,刮风下雨属不可抗力。权衡再三,我们考虑到中国大量的小城镇,包括国有厂矿企业对露天放映电影都有集体记忆,这种亲切感之于观众和电影间的关系是弥足珍贵的。特别是来宾参观时,当他们站在放映间的台阶上,面前不仅有硕大的电影幕布,还有古城的城门楼。在座的观众如果稍稍抬起头看看,也会发现,整个古城的城墙和城门楼都会成为银幕的大背景。这个场景我想是实现了一种,天地人的结合与交感,那一定是动人的。银幕边上飞檐很有古韵,其实是后来加上的。这要感谢电影节,本身就有舞台美术资源,这是舞美老师们做的,能够唤起熟悉又陌生的古城感觉,增添观众对这块银幕的亲切感。当然,白天不放映的时候,你觉得这是一块大的影壁墙也无不可。
“站台”的凉亭和观众席从设计上说,这个场子很大,所以我们需要在边界处予以控制,如果没有,观众的视线会太散,所以我们添了两座功能性的亭子。这个说起来,也是贾樟柯导演给从电影节仪式感的角度给我提的建议,他希望在首映礼或者晚上放电影前,可以有一个给剧组主创的“荣光时刻”环节。届时主创们会先在亭子内落座,剧场的高光会打过去,他们向观众挥手致意,也接受现场观众的掌声与赞许。这是电影人与观众们互动的温情时刻,一定要设计出应有的仪式感。这个亭子里,冯小刚导演、吴宇森导演、张艺谋导演、刁亦男导演都曾坐过,包括一些国际大导演,他们都曾在这个极富中国文化意象的所在,接受过现场1500名观众的致意。作为一名设计师,我有时还是会心怀愧疚,尤其是在天冷下雨的时候。有一次在这儿放电影,突然下起了小雨,我注意到现场观众非常安静地披上雨披,继续观影……真正爱电影的人,都会对平遥国际电影节怀有一种巨大的包容。有个影评人朋友写到,银幕上的主人公身披蓑衣在山林间穿梭,而观众都披着雨披在银幕前心神摇曳,“一瞬间,突然有了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说得太好了,我原本谈不上是个影迷,接手这个项目让我也爱上了电影。
不少媒体朋友也告诉我,他们之前参加那么多国际电影节,从来没有露天观摩的经历,这是他们“观影的尖峰时刻” 之一。听到这样的评价,我是又感动又愧疚。我一直在和导演说,希望提供一些温度上的弥补,多设计几种遮风挡雨的预案……
熟悉又陌生,“取悦这座城市的普通人”
贾樟柯导演对我们的设计团队的要求是,多去看国际上知名的大电影节。他有非常好的艺术修养,很了解应该把握以及呈现的程度与效果。他只是希望我们在设计时可以找到一种感觉,但并没有特别给我们指定一种方向或样态。作为设计方,我们着眼点有二:首先是大家都会喜欢什么,其次就是提供给这些满足之外,还能够再给大家什么样的惊喜。我给设计组提出一个概念,叫做“熟悉又陌生”——一定要有一种新鲜感,不能完全修旧如旧,恢复成一个厂房,但前提又是不破坏这里的工业质感。
所有的“新鲜感”都来源于细节的提供。比如你会在电影宫里看到一些铁锈的钢板,这是工业遗存中典型的存在,当那些轰鸣作响的机器都被搬走了,它们反倒成了过往记忆的药引子。再有就是厂房的窗户大小,我们一点没做改动,可如果细看门的把手,真正的厂房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就是在用一点小改变让大家有那么点“陌生感”。再比如“小城之春”外立面的砖墙,下部的红砖和上部的灰砖都是新建的,原来工厂的砖墙也不是这么摆放。下面的红砖,我们还特意去找了一些有纹理的砖石,此间用心不用多说,如果你设想眼前全是一面青砖墙面,那是不是就有点太冷感了呢?
“小城之春”设计的奥妙,有时就在于它的存在或许不起眼,但若没了这层考量,又会让人觉得空落落。我们设计时,在不侵犯观众眼睛的情况下,立意就是让大家经过时觉得舒服,如果你想仔细停下来看,还会发现这里有一些不一样巧思,我觉得这就够了,设计师还是不要刷太多的存在感(笑)。在设计之初,我们也在想组委会是不是想要一个更国际化、更fashion的面貌?是不是要把各种新奇技术都用上?很开心的是,包括导演在内,都觉得还是呈现一个比较朴素的外立面好。谁来看也能看得出,这里设计与呈现的造价并不高昂。我经常跟团队说,设计师也要找到自己的初心,知道我们要去服务于谁?是要服务于大众和影迷,还是服务于自己澎湃的创作欲望,服务于业内的各种竞赛?初心摆正了,我们也放松,大家来参观也放松,就是因为都觉得这里的环境对他们是友好的,是没有侵略性的。
我们把这里原有的几处独立的厂房,串联成不管从哪儿到哪儿都很便捷的电影宫。当你从一个厅到另一个厅,顶多几分钟路程,媒体朋友们和观众完全不必担心时间和体力问题。就是要让大家来了后感到所有的资源都在围绕着你,你可以很便捷地在其中选择自己想要的。当然,我们也在筹划未来的局部调整与优化,一开始实在没想到电影节会来这么多人……
贾樟柯导演是山西人,我也是山西人,如果说我们有那么一点“私心”,也是希望平遥的老乡们,那些在这座城市,在原有的工厂生活、工作了大半辈子的人们,当他们进入到平遥电影宫后,不会觉得像是走进一处完全陌生的所在,原来的记忆都被人褫夺了。我一直认为,如果当地人不愿意接受它,不愿意亲近它,那么这个设计就是失败的。
好在电影宫落成后,经常能看到有老大爷在这里穿着背心溜达纳凉。实话讲,看到这一幕,我最开心。有一年大年初二,我正好在平遥过年,这里一度是爆满的。一部分是外地游客,更多是当地老乡,他们呼朋引伴来看电影。而且,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不是说去平遥电影宫看电影,还是说,“走,咱们去柴油机厂逛逛吧!”
骑车经过电影宫的路人“克制性干预”是我近十几年来一直遵循的设计理路。之前,曾有外媒问我设计这里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我说,最大的困难是自己的大脑,我要克制住自己作为一名设计师的表现欲。对于工业遗存的改建或更新,我首先希望它可以继续服务于原生地的所有人。就像这个柴油机厂,它原先可能还有自己的学校、工人俱乐部等等,这里的很多人可能都曾是工厂子弟,在这里度过美好的童年。虽然如今工厂的生产功能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但我希望它取悦这座城市的功能依旧存在,取悦这个城市的普通人的功能能一直存在。(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举报/反馈

澎湃新闻

1亿获赞 710.1万粉丝
澎湃新闻,专注时政与思想的媒体开放平台
澎湃新闻官方账号
关注
0
0
收藏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