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人民文娱」
有句很文艺的描述:忧伤是钟立风的表情。但和他接触过后就会发现,钟立风全然不是忧伤的。
|作者:陈娟
在很多人眼中,钟立风是个坚持了近30年的文艺青年。文学、诗歌、旅行、电影、民谣……文艺青年所钟爱的,在他身上都可以找到。关于他,有句很文艺的描述:忧伤是钟立风的表情。但和他接触过后就会发现,钟立风全然不是忧伤的。
近日,因为新书《魔术师和他的女人走了》出版,《环球人物》记者和钟立风有了一次深入的对话。在对话中,他有时幽默风趣,有时古板掉书袋,有时冷静含蓄,有时又直率流露真情,真正如熟悉他的人所说的那样,“三分可爱五分浪漫七分温柔十分娇羞满分才气”。
· 钟立风的新作《魔术师和他的女人走了》。
一次奔赴,改变人生轨迹
见到钟立风,是在6月的一个音乐节现场。那是一个午后,江南小城下起了雨,舞台搭在一个山坡下的平地上,山坡上坐满了人,穿着五颜六色的雨衣。他抱着吉他走上台,把头发往后一甩,露出虎牙和标志性的笑容。之后,他唱起了《在路旁》,唱起了《不要留我陪你过夜》,一首又一首老歌。换歌的间隙,他还讲起来当年在酒吧驻唱时的故事。
上世纪90年代,窦唯、郁冬、老狼正在盛行,北京摇滚、青春的气息随着歌声传到南方。钟立风正在杭州歌舞团唱歌,不时感觉到“心灵被这座蕴藏文化底蕴的城市震慑住了”。有一天,他给团里留了一张纸条,奔赴北京。那是1995年,他21岁。
这一次奔赴,改变了钟立风的人生轨迹。
在北京,他给音乐公司打杂,在酒吧唱民谣。之后的人生,有起有伏。
· 上世纪90年代,钟立风在北京驻唱。
2006年,钟立风签约宋柯的太合麦田,被唱片公司定义为“新红白蓝唱片”之白色(尹吾、朴树、叶蓓 为第一代麦田音乐“红白蓝”),三里屯挂着给《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打广告的50个大灯箱,这是他最接近市场的时候。后来,他沉寂许久,与公司解约,自己制作唱片,一张又一张,慢慢积累粉丝,有了大批拥趸,也成了“最具文艺气息的歌手”。
唱歌之余,钟立风热爱读书和写作。他也不记得从哪天起,自己买了一摞摞16开的白纸,从此想到什么写什么。2008年,他把一些电影记忆、随笔、断想和小说集结在一起,出了本书,名字叫《像艳遇一样忧伤》,卖得出乎意料的好。
· 钟立风的作品《像艳遇一样忧伤》。
其后几年,他陆续出书,从《没有过去的男人》到《在各种悲喜交集处》,从《短歌集》到《书旅人》,或是生活故事,如朋友趣事,与陌生人的邂逅;或是音乐、旅行、电影等艺文手记。
· 钟立风的作品《书旅人》。
这本新书《魔术师和他的女人走了》,钟立风自称是“漫游式的电影手记”。他从一个个影像切入,讲述故事的同时,放飞想象,引出与影像相关的种种逸闻轶事。比如重温由卡夫卡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审判》,他联想到卡夫卡和朋友的一次“像电影一样”的旅行:两人坐火车从布拉格去苏黎世,在车上偶遇一个漂亮的、长着大鼻子、羞怯又大胆的女孩。火车摇晃,女孩的帽子从行李架上掉下来,恰好“戴”在了卡夫卡朋友的头上,一段奇遇开始。三人一路攀谈,志趣相投,计划下了火车,同去一家旅店下榻,之后结伴游玩。但下了车,女孩突然警觉起来,放弃同行。后来,卡夫卡把这次“失败的艳遇”写到信里,讲给朋友听。
在书中,这样的故事比比皆是。本雅明对华裔演员黄柳霜的爱慕、波伏瓦的“墙上”之恋、里尔克诗集上的秘密唇印……有希区柯克、贝托鲁奇、小津安二郎,也有杨德昌、侯孝贤等,各种电影、音乐、文学、艺术大师在钟立风的笔下交错出现,韵事逸闻随手拈来,真假难辨,“如同溜进电影院,做一场温柔梦”,有读者如此评论说。
潜入一个个过去的甚至尚未到来的梦中
《环球人物》:能谈一谈写作《魔术师和他的女人走了》的缘起吗?
钟立风:我一直以来就是个影迷,看电影的乐趣是通过阅读养成的,所有我喜欢的作家、诗人、歌者和艺术家,在作品中都涉及过不同类型的电影。初到北京闯荡的那些年,京城有一些“地下盗版碟铺”,能找到许多经典又冷门的电影,就像逛书店一样,我时常去“掘宝”似的淘碟。《魔术师和他的女人走了》里写到的一些导演、演员就是在那个年代相遇的。
看电影时,我经常会被一些看似不起眼的细节吸引,“微不足道”的一句话、一个沉默、一个忽闪……恰恰是导演埋下的线索。在这些飞快流动的影像中,我常常连接起以往曾在一本书、一首歌、一幅画里感受到的东西,感觉很奇妙,像是观影者和导演之间的某种“秘而不宣”。观影结束后,我会把这些经验、感受、联想记录在本子上,之后再加以修订、整理。这些细节化的东西,在我看来很有嚼头。所以,尽管这是一本电影书,但它不是影评,也不是介绍这些电影到底讲了什么。它是一本漫游式的观影手记,打开书本,就像潜入一个个过去的甚至尚未到来的梦中。
《环球人物》:最早的观影经历是怎样的?电影院对您来说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钟立风:7岁时看的国产电影《白桦林中的哨所》,那是在乡下晒谷场上的一次露天场,微风徐徐、满天繁星。奇怪的是,一次次出现在脑海里的不是帅气、美丽的男女主角,也不是通人性的警犬,而是那个并不重要的配角。正因他的出现,懵懂无知的我感到怅惘,也感受到了情感的脆弱、幻灭、无常。这个配角(好像)是一位美术工作者,忧郁、消瘦。他得知女主角有一个在部队当兵的男友,而她之所以想跟男友分手与自己谈恋爱,是觉得男友没前途。他冷静地终止了与女主角的恋爱。当时我看到,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男配角推着自行车和女主角说:保重,再见……7岁的我涌出一股无言的悲伤,觉得男配角好残忍。多年之后,我看到著名德裔好莱坞导演道格拉斯·瑟克说的一句话:很多时候配角是潜藏的主角。
而电影院,如今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看了这本电影手记,就知道我很久很久没有去电影院了。
《环球人物》:您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
钟立风:我觉得通过写作经验的积累,较之以往会更加简洁和流畅。这和人的成长一样,人成长的某些特质,是因为有意无意地把自身一些多余的负荷和不堪去掉了,使得自己神清气爽、没有妄念。一开始,我并没有想到作为一个音乐人的自己,怎么又开始了文学写作。后来觉得,也属正常,慢慢发现,很多自己喜欢的歌者、导演、演员都是优秀的写作者。
我在写作时,基本上不会想着自己是个音乐人,但音乐的节奏、韵律会潜移默化地进入其中。而文字表达呢?于我来说,在文字里摸索,好比暗夜行路,不安和刺激、迷路和归属,如影随形。
唱完歌了就需要读书、写作
《环球人物》:对音乐和文字,您说:这是你的呼吸,字吸,歌呼。为什么会做出这个定义?
钟立风:唱歌,其实是非常释放、挥霍自己感情的。比如经历了一场个人专场演出之后,我好几天都缓不过来,内心无比的失落和空荡荡,感觉所有的东西都被掏空了。所以,我说:歌呼。
通过文字,阅读或写作,空荡荡的内心又会渐渐地丰富、填满,文字拥有一种吸收的功能。所以我说:字吸。其实,这也是中国人所说的阴阳,就是凡事都要有一个平衡。不能就此失调。唱完歌了需要读书、写作,就好像白天的繁忙将尽,黑夜的温柔随之而来。
· 2013年11月,钟立风带着自己刚出版的《在各种悲喜交集处》,在山东日照举行了一场弹唱会。
《环球人物》:那么,电影、音乐、文学之于您,分别意味着什么?
钟立风:打个比方,音乐是妻子,文学是骄奢的情人,两者都爱,但爱的方式不同。现在,又说到电影了,那这样吧,电影既是妻子又是情人。
《环球人物》:作为一个文学气息浓厚的创作者,如何清醒并精准地确立自己的风格?
钟立风:这就像命运,无人能解。父母给我取名叫“钟立峰”,这个名字的含义很明显。但到了北京,经历了一段生活,我强烈地感觉到必须“修改”我自己了。因为我的个性、追求,显然不是那座赫然在目的“峰”,而是从没有人看到过的、却时时感受到的“风”,于是我改了名字,如此一点一点地,我的命运、气息、风格就慢慢形成。风,也是歌谣、故事,是《诗经》“风”“雅”“颂”之风。
《环球人物》:相对于民谣歌手、诗人歌手,您说自己更接受作家歌手这个称呼?
钟立风:写歌、作文,对我来讲是一种日常生活,有感觉了,或者心里有了想要流露的东西,就以歌曲或文字记录下来。至于什么称呼,无关紧要。
把自己的过去给抹杀了
《环球人物》:2015年前后,您曾被抑郁症折磨,这段经历对您有着怎样的影响?
钟立风: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遇到各种挫折,精神的或现实的。有时候也会和身边的朋友说起这些煎熬和困惑,实际上,旁人很难理解当事人的“难受”。
我有个好朋友,他曾经的状况比我糟糕得多。有一阵子连续一个礼拜睡不着觉。他的妻子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单臂举起,招财猫一样机械地晃动。妻子问他你怎么了?他说,没事,让它(手臂)自己动一动吧。这,悲伤又好笑。现在他好多了,他时常跟我讲:行动!一个人不管怎么样,一定要行动,要做事情,不要让自己停下来!
· 2019年,钟立风行走在上海的街头。
《环球人物》:如今,创作动力来自于什么?您说过“我觉得我们这批人之所以还继续做下去就是因为突破了自己,把自己过去给抹杀了”,“抹杀过去”并不容易,您如何做到?
钟立风:不写,也许是我最好的状态。我真希望自己只是一个轻松自在的聆听者、阅读者。可是,您知道,我还没达到那种境界——不写的境界。内心涌动出调息了,我只有将它谱写出来,不然就把自己给堵塞住了,会出问题。但是真正的智者,他本人就是绝对的通透畅快,就像庄子说的“至人无梦”。
一个写作者,肯定是要一次次地抹杀掉自己的,不然就是自我怀旧、自我沉迷了。我最欣赏的两位国内音乐人窦唯、张楚正是这方面的典范。所以,他们的艺术创作,他们的心态、目光,都是年轻的。我想再一次提及卡夫卡那句话:“谁能保持发现美的能力,谁就不会变老。”如何能保持发现美?唯有一次次抹杀过去,保持最新鲜的眼光。
· 每到一个城市,钟立风都会逛当地的书店。图为2021年5月,他在广州一家书店。
《环球人物》:您曾说除了写作和音乐,还想做一部艺术电影的男一号,如果可以选择,您想做哪位导演的男一号?为什么?
钟立风:我最想成为安东尼奥尼或小津安二郎这些逝去的导演的演员。一些厉害的导演,就像厉害的作家一样,在演员上场前,他早就把整个氛围、调性搞定了。这时候,演员进入场景,他甚至什么都不需想,只需按照导演的指示,说一句话、扔掉一本书、吐出两个半烟圈、换一个发型……自然而然地就活了。
《环球人物》:每日的生活是如何安排的?接受采访之前在做什么?
钟立风:每天,和每个人一样,就是过日子。这之前,我刚写了一首歌,只有几句歌词反复吟唱:今天过得这么慢,昨日又那么短。昨天过得这么快,今日又那么长。明天它已到来,今天还没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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