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傅益瑶
傅益瑶,1947年生于南京,艺术家傅抱石先生的女儿,1970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古典文学专业,毕业后在江苏基层教书。1979年赴日本留学。东京武藏野美术大学日本画系硕士,后入东京艺术大学平山郁夫研究室,1990年,获日本最高美术评论奖“伦雅美术赏”。
一生未登“婚姻之船”
傅抱石曾把婚姻比作一艘“船”,当女儿上了这艘“船”,父亲只能在岸上摇手绢儿。一旦翻船、触礁,父亲一概没办法。多年来驶过傅益瑶生命中的“姻缘船只”颇多,但她始终没有登“船”,也许这位水墨千金自有她的精神洁癖,也许再也没有一艘“船”可与高仓健媲美。
傅益瑶与高仓健
傅益瑶与高仓健,两个遥远的灵魂彼此欣赏、互相吸引,却是一段纯粹“柏拉图”式的关系。除了频繁的电话交往外,高仓健还会给傅益瑶写信,甚至成为她后援会的发起人,在她的画展上高仓健的花篮几乎从不缺席,最大程度地帮助了困顿时期的傅益瑶。多年以后,蓦然回首,傅益瑶内心依然充满了感激。
傅益瑶一生没有登上婚姻之船,但她却在艺术当中得到了寄托。
父亲的青少年时代
我的爷爷叫傅得贵(大名文苡,字聚和),一直靠补伞谋生,是南昌的一户赤贫人家。在父亲八九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
爷爷在乡下时,跟地主的儿子吵架,结果被地主的儿子用钉耙凿在背上,打成肺裂,不得已流落到南昌城谋生治病。在城里,爷爷遇到了他的恩人。恩人叫何立堂,以走街串巷补伞为生,收了爷爷做徒弟。爷爷很能干,会做绒花、耳环,还学会了修理洋伞。当时的土伞是纸伞,洋伞是进口的布面伞。何立堂死后,把摊子留给了爷爷,爷爷便做起了小生意,取名“傅得泰修伞铺”。
我奶奶姓徐,江西新建县人氏,原是一户人家的丫头,据说因为被老爷看上了,太太大动肝火,便把我奶奶嫁了出去,说是不要财礼,只要找个穷的,这样就找到了我爷爷。其时,我爷爷已经三十多岁,比奶奶大十多岁。奶奶是个能干的女人,性格开朗豪爽,待人接物有男子气概,在所住的那条街上有相当的权威,街坊邻居出了什么事情,都来找她说事、评理。
爷爷祖辈单传,因此为父亲取名长生。父亲小时候出麻疹,把爷爷吓坏了,怕父亲的手乱抓,如果抓到脸上就会破相无疑。这时出嫁的姐姐回来,姐夫问他想要什么才能不抓脸,父亲说要一本《康熙字典》,姐夫就去买了一本满足了父亲。父亲把这本《康熙字典》一直抱着,一动不动,终于熬了过来。父亲的脸长得还是很清秀的,梅兰芳后来曾经开玩笑地对父亲说:你演花旦一定很好看。
傅益瑶1960年与父母在南京玄武湖
父亲祖籍江西新喻,这地方位于袁水中游,老家罗坊镇章塘村是个穷乡僻壤,母亲在抗战期间曾随父亲从南昌逃难回过老家,几十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印象还是那么清晰,说得活灵活现,把我们笑坏了。母亲是第一次到父亲的老家,老家到底有多穷,父亲不敢先对母亲说。
那时他们是坐船去的,船在行进中,前面出现了一个村庄,有一片房屋,母亲就问是不是到了?父亲回答说,没有这么好。过了一会,看到不少茅屋,妈妈又问是不是到了?父亲说,也没有这么好。过了好久,总算到了,果真是最穷的地方,那时候雨过天晴已经三天,父亲老家门口还是一片泥泞;那里只有一座祠堂还有点样子,除此别无长物;父亲和村里人就坐在长板凳上喝山芋酒;晚上睡觉时,蚊子多得人不敢脱衣服……
爷爷家在南昌“臬台后墙”的贫民棚户区内,剃头的,修脚的,摆摊的……各色人等杂住在一起,艰难生存。“傅得泰修伞铺”的左边是家刻字店,右边是家裱画铺。裱画铺的墙上挂了许多字画,父亲常去串门,久而久之,竟对这些字画产生了浓厚兴趣。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在私塾旁听,识了不少字,后来奶奶让他去瓷器店当学徒。学徒三年,不仅要给老板娘抱孩子,每天还要上门板下门板。门板是江西特产樟木制成,很笨重,左右各十二块,每天一装一卸,举重四十八次,父亲人小无力就拱着背使劲,时间一长,就落下轻微的驼背,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母亲和父亲结婚时,有客人还问,你们新姑爷怎么是卖布的呀?当时卖布的小贩,就是整天扛着布走街串巷,一肩高,一肩低。
每次看到父亲驼着背站在画桌边画画,我就觉得父亲一生的艰辛都在里边了。
因为超强度干活,父亲小小年纪就开始吐血,老板娘害怕了,便把父亲退了回来。我现在为什么要到景德镇去画瓷器,这也是一个原因。
少年时的傅益瑶与父亲傅抱石
父亲十三岁时进江西省立第一师范附属小学读书,学校老师为他取了个学名叫傅瑞麟。父亲十七岁时以第一名的成绩高小毕业,被保送进第一师范学校读书。但入学读书需要交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万般无奈之下,想到了乡下还有祖传下来的几分薄田。于是父亲就从南昌步行到三百多里外的老家去借钱,结果隔房叔叔竟然不让父亲进门,说穷人家的孩子还读什么书,连顿饭也不给吃,最后还是婶婶包了两个山芋给父亲……
父亲后来在一位张姓老师的资助下解决了保证金问题,到学校一看,却发现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门房问他,你是不是姓孙呀?用“名落孙山”的故事来讥讽他,让父亲伤心欲绝。正在这时,恰好校长路过,告诉父亲是被保送的,所以榜上无名,父亲这才破涕为笑。
父亲除了上学,课余就在家帮助大人做绒花、耳勺子。父亲很聪明,手很巧,有时候爷爷敲耳勺敲不正,父亲放学归来帮忙敲,铁丝放在窝塘里,一锤子下去,敲得又准又圆又深,就是一个成品。每逢这时,奶奶就会哭着感慨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的儿子已经这么成人了。
父亲有个姐姐,比父亲大好几岁,嫁给了一位当地人称“头把刀”的厨子。厨子在店里做完菜之后,就会把鱼架子带回来煮汤给家人喝。后来我们家里吃鱼丸、鱼片,父亲往往就会不由自主地问:鱼架子呢?母亲有时候和父亲开玩笑,也会说,你不就是个吃鱼架子的吗?父亲一直喜欢吃江西的腌肉,而不喜欢吃鱼,也许就是因为小时候吃了太多的鱼架子的缘故。
父亲小时候真的很苦,上了学也没有什么衣服穿,冬天冷,就把姐姐、妈妈的花褂子一件件地套在里边,最外面罩一件灰布大褂。后来我到日本留学,知道日本皇族有一个传统,就是天皇嫁女儿或是娶新娘的时候,要穿最豪华的衣服,从里到外必须有十二层。这时我就想,父亲当年不就是穿的“十二单”吗?因此,父亲常常对我们说,如果不知道“饥寒”二字,是不会成人的。同时,他还告诉我们要发奋有为,他不止一次对我们讲过小时候的一个经历——那还是父亲在上小学的时候,一次随祖母去她的干姊妹家吃生日喜酒,同桌的一位妇人,听祖母讲父亲认真读书的事,一脸的鄙夷不屑,说:“老鼠爬上秤钩钩了……”(南昌土话,意思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祖母脸色发青,站在一旁端着饭碗的父亲气得双手发抖,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心里发誓一定好好读书,发奋有为……
父亲从小就喜欢刻图章,把石头放在腿上用刀刻,常常弄得身上血迹斑斑。不少人提到父亲的名字傅抱石,都说是父亲喜欢石涛以及屈原“抱石怀沙”的缘故。我的理解,父亲取名“抱石”两个字的初衷,更多的是怀抱石头,喜欢刻图章而已。
父亲早年写过一本书,叫作《摹印学》,是亲笔缮写的小楷,漂亮极了,父亲的校长当年就带着父亲和这本书去见的徐悲鸿。徐悲鸿当时已是社会名流,他看过之后,赞叹不已,对父亲另眼相待。
其时法国在南昌办了一个博览会,父亲在那儿帮忙做点事,他干事认真,连打包裹之类的小事都做得非常到位。博览会的负责人很欣赏父亲,就说可以帮助父亲去法国留学。但是徐悲鸿对父亲说,你到法国去,你的这身本领非但得不到进步,你还会丢掉它;还是去日本好,日本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延伸。徐悲鸿就写信给当时的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熊式辉开始说,现在国难当头,学什么艺术?熊式辉的秘书是父亲校长的朋友,他后来告诉父亲,徐悲鸿很了不起,不断写信给熊式辉,并且说如果有困难,经济上他来资助。这个秘书就把徐悲鸿的信夹到熊式辉的备忘录中递交上去。后来熊式辉终于批准了父亲的出国留学,说江西景德镇出陶瓷,那就到日本学工艺吧。所以,父亲去日本,最初是学陶瓷图案的。
母亲的家庭
父亲、母亲成长于两个截然不同的家庭环境。
母亲叫罗时慧,因为出生在奉天(今沈阳),所以小名叫奉姑。
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的父亲叫罗鸿宾,字秋阜,是前清监生,捐资得官,历任江西税务局长、法院院长等职。母亲从小就有个同年丫头陪着。我的外公有四房太太,我母亲虽然不是正出,但正房没有孩子,所以外公十分宠她,不要她做其他事情,专门培养她读书。我的外婆叫李维屏,四岁便被卖到罗家做丫头。那个时候,女孩子如果想日后嫁一个上等人家,就必须裹小脚,我的外婆七岁时还是一双天足,已经不能裹脚了,但她自己一个人还是硬把小脚裹起来了;十一二岁时,外婆在灶间边烧火边开始学认字,再后就可以读经读报了。我小时候,外婆还教我念《波罗蜜多心经》和二十四孝。
1960年傅抱石在北京,右边是傅小石,中间为王俊铭夫妇
外婆在十六岁的时候,成了罗家的第四房太太。
母亲长大之后,因为家庭声望很高,很多人都来求婚,内中还有一名后来逃到台湾的“部长”,外公因为不清楚他的底细,没有答应。
关于婚姻,我的外婆对母亲讲,绝对不要嫁到豪门,说:“宁到穷人家吃糠,不到富人家喝汤。”吃糠,大家一道吃苦,那种平等的幸福才是真的;喝汤虽然比吃糠好,但不平等的痛苦是最深重的。
母亲读中学的时候,就参加了“CY”——共产主义青年团,被推举为江西省学联干事,剪了头发,跟方志敏一起闹革命。北伐军到南昌,母亲牵着妇女协会主席蔡畅的女儿四处活动演戏,宣传革命,比父亲还早地认识了时任北伐军政治部副主任的郭沫若。蒋介石叛变革命后,母亲被动员回南昌女中读书,秘密搞地下宣传工作。当时按照罗家的族规,女孩子不守闺训,私奔外逃,一旦抓获要活埋处置。母亲时年十六,虽非私奔,但离家出走,“混迹”于男女人群中,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但由于外婆的恳求,加上外公是四十七岁得女,平时娇宠惯了,又是时代潮流所致,也就假装责骂一通了事,让母亲装上一根假辫子继续上学。
恩爱夫妻
母亲是父亲的学生。母亲在学校非常调皮,父亲可能很喜欢母亲的这种性格,就追求她。母亲开始并不想结婚,喜欢看《娜拉》之类的小说,并受小说的影响很大。
父亲常常到母亲家里去给我舅舅讲故事,补功课,讨好母亲。父亲家境困难,娶母亲的阻力很大,特别是外公的三姨太很难对付,父亲就买了许多衣料送给她,后来这个姨婆一直跟着我们住。另外,父亲又去借了一张存折,上面有一千个大洋,给外公看。外公其实对父亲的印象一直很好,但还是担心他太穷,看到父亲的存折,加上我外婆的力促,就同意了父亲的求婚。外公对父亲特别关照说:我的这个女儿除了是个人以外,什么也不会,你要一生照顾她。
父亲没有食言,一直在照顾母亲;如果不是抗战时到了重庆,母亲可能连饭也不会做。后来家里的事情虽然是母亲管,但有两件事一直是父亲帮母亲做的,一个是叠被子,一个就是帮母亲捶背。母亲总说父亲捶得好,像小锤子一样,力量恰到好处。母亲生病总是头疼吃药,父亲怕她乱吃,就定时定量拿药给她吃。母亲原来一点不会做饭,但后来父亲的饭菜全是母亲张罗的,即便家中有了保姆阿姨,母亲也会亲自下厨为父亲做饭做菜。
父亲吃菜的口味简单,但要求很高,最喜欢吃母亲做的炒大肠和三杯鸡。父亲说母亲做的炒大肠简直跟红枣一样,又红又亮,紧紧的,圆圆的。三杯鸡则是我们江西的老菜,鸡里放一杯酒、一杯酱油、一杯麻油。
上世纪40年代,父母在重庆的那段日子非常艰难,母亲为料理家中的一切,费尽心思。1945年母亲过生日时,父亲给她画了一张画,在画上题写下了对母亲的感激之情:“今日为时慧三十晋五生日,入蜀六载余,实未尝重视之也。忆与时慧结褵十有五年,大儿益钧十四岁,二儿益钜十岁,长女益珊六岁,次女益璇方九月,从俗称亦两岁。余以艰苦之身,避地东川,岳母李太夫人俱来,战时一切,均极激荡,而我辈仍不废笔墨丹青,所居仅足蔽风雨,所衣皆丁丑前之遗,真如大痴家无担石之储也。幸时慧忍受向所不能忍者……哺育之苦,时慧任之,余之感纫为荷也……倘将来得有所传,皆非余所应有,盖莫非余母之所训,暨时慧之所助成也。乙酉五月十七日。重庆金刚坡下寄寓,并记敬意。时慧赏之,傅抱石。”
母亲虽不是大美人,但十分可爱,特别是她的幽默诙谐,为大家所喜欢。母亲的鼻子很大,用我们江西话说,就是“鼻子大,心不坏”。有个算命先生给母亲算过命,说母亲的鼻子是福相,嫁了秃子会长头发,嫁了穷人会发财。大凡以后她跟父亲吵嘴时,就会一边打自己的鼻子,一边说:“把鼻子打掉,把鼻子打掉。”意思是不再让父亲有好运气。母亲的乐天,主要是由于小时候外公的宠爱。
《春光》傅抱石
1931年8月的一天,徐悲鸿到南昌小住,父亲在朋友的引荐下去江西大旅社拜访了他。隔日徐悲鸿到父母住处回拜,当场画了幅《鹅嬉图》见赠,画面上是只大白鹅,头顶一抹朱砂,引颈向天,红掌下几茎青草。父亲用别针把它别在中堂画上,然后送徐先生回旅社。母亲在等父亲回来的间隙,铺纸磨墨照画临摹了一幅,兴犹未竟,在青草地上又添加了一只大鹅蛋……次日清晨,记者涌进家里,昨日他们没带相机,今日赶来拍画。母亲把自己临的画拿出来,一位记者惊叫起来:“昨天未见有鹅蛋啊,今日倒下了一蛋,神了!”母亲抿嘴一笑:“张僧繇画龙点睛,破壁而去;大师神手画鹅,昨日肚里就有了,一夜过来,自然生下了。”记者们为母亲的乱真之作和幽默风趣,大为倾倒。
这类事情不止一件。有一天,父亲回到家里,帮佣的人告诉他,有个王先生等你好久了。父亲过去一看,只见这个人戴着瓜皮帽,留着小胡子。父亲就问,您是哪位?这位先生说:“我认识你好久了,你怎么不认识我呢?”父亲愣在那里,怎么也想不起来。结果王先生噗哧一笑,原来这是母亲装扮的。母亲的幽默名声在外,以至许多画商、古董商都说,画家太太中,傅抱石太太是天下第一。他们看到母亲往往比看到父亲还要高兴。
前排左起罗时慧、傅益玉、傅抱石、傅益珊后排左起傅益璇、傅小石、傅二石、傅益瑶
母亲虽然后来一直在家料理家务,但她心灵深处的愿望,就是独立。我的独立,受母亲的影响很大。
他们婚后不久,父亲便去日本留学,留洋经费一千五百大洋,父亲留了一部分给家里作安置费,就把家丢给了母亲。母亲留在南昌教书,她对自己的能力特别有信心,也特别喜欢工作。因为母亲完全是乐观的性格,因此她无论到哪个环境,与周围的关系都特别好。有时我和母亲一起去买东西,遇到来自各个地方的售货员,母亲除了广东话,四川、湖南、上海、苏州等地的方言都听得懂,也会说,所以对方讲什么话,她就能回什么话,跟售货员的关系一下子搞得很融洽,售货员就会把最好的东西推荐给她;这时我就特别佩服母亲。
母亲还说过相声,用各种各样的方言说相声。侯宝林等老先生非常喜欢我母亲。我和母亲到北京去的时候,侯宝林还来看过我们,跟母亲聊天,聊着聊着,忽然就笑翻了天。母亲一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幽默、有趣,因此母亲对人的评价就是:这个人幽默,那个人有趣。从前客人上门,不是先打电话预约,而是直接闯门。客人闯过来了,一看到父亲在家,有的来客就不敢进来;要是我父亲不在家,客人来得反而多,因为他们跟我母亲聊天聊得特别快活。反过来,我父亲在楼上画画,除了要紧的人,他实在不太愿意放下手中的笔。有时母亲让父亲下来,说谁要见他一下,父亲就会非常懊丧地放下笔,叹一口气。到了吃饭的时候,父亲就会说,今天的事没做完,对不起这杯酒啊。由此可见父亲对工作的执著。而一旦母亲跟客人聊得高兴起来的时候,就意味着父亲有空画画了,这如同救了父亲一命。
母亲的性格就是这样。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不是放在嘴上说我爱你,你爱我的,而是一种真正的沟通的关系。父亲和母亲也吵架,偶尔也吵得很厉害,这种情况大都是为了孩子的教育问题。父亲喝酒是越喝越认真,越喝越严肃,母亲一般不喝,偶尔也抿一口。一旦这样的情况出现,他们之间十有八九就会发生口舌,这时母亲就拎着皮包出门,说我要学娜拉出走……说归说,吵归吵,两人之间绝没有猜忌、怨恨,始终有语言沟通,所以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舅舅说,你们夫妻俩是破坏性的安静,我们是建设性的吵架,越吵越好,越吵越有深度。
父母的婚姻中,“恩”的因素很大。抗日战争时期,我们全家在外逃难,炸弹的弹片把外婆的一只眼睛炸瞎了,另一只眼睛只能模糊地看到影子。父亲就背着外婆,带着孩子,往老家新喻辗转。后来我外公告诉父亲,郭沫若在报上登文章找你,于是全家又从新喻转往重庆。到重庆后,父亲在中央大学教书,住在重庆郊外金刚坡一家地主堆放杂物的偏屋里。父亲原来并不喝酒,但房东家埋了很多酒坛子,常邀父亲拿个小勺,调一些酒喝,喝着喝着,父亲的酒量就越来越大了。那个房东是有一些文化的人,跟我父亲边谈话边喝酒,眼见英国大使还特意赶到金刚坡来看我父亲的画,更觉得父亲了不起,因此跟父亲的关系也就不错。父亲在金刚坡一住八年,我的大姐、二姐也出生在那里。
抗战胜利后,全家回到南京,住在中央大学的平房里。父亲随后在上海开了一个很大规模的画展,全为巨制,卖出去很多,得了一笔钱,就想择地盖房。他选址的第一考虑,是南京城南的慧园,因为契合母亲“时慧”的名字。但终因那里没有空地,也没有空房,只得作罢,最后才听从徐悲鸿的意见,选在傅厚岗与徐悲鸿为邻。
创作中的傅抱石
父亲从来没有让母亲穷得没饭吃,甚至对母亲的情绪变化、高兴与否都很关心。母亲是父亲心里的第一人,只要一出门,就开始给母亲写信。在日本留学时,父亲差不多隔天写封信,不论什么细节,比如新居里家具的位置,比如与朋友相聚时各人的座次,等等,都会写信告诉母亲。后来,在与江苏画家作两万三千里旅行写生时,也是日日或隔日写信。当时同去的年轻画家中有一新婚者,也只写了十来封,而父亲却写了三四十封,让同行者们唏嘘不已。父亲不论是出差还是出国,总是精心为母亲挑选衣物,而且只为母亲一个人买。在罗马尼亚商场里,父亲为母亲挑大衣,竟找了身材与母亲相仿的女售货员左试右试,才买下来。
母亲的文章也写得很好,对此我记忆犹新。我现在手上有很多母亲的信,这些信的内容多为家常,但感情非常细腻,而给父亲学生沈左尧的信则涉及一些文化。母亲在父亲留学期间一度到武昌上美术专科学校,也画过画,日本武藏野美术大学还收藏着母亲的一张画,是当年母亲寄给父亲的,后来被父亲保存在老师金原省吾处了。
妈妈写过《傅抱石爱书如命》一文,忆念父亲的细节很感人:
抱石一生的时间不算长,但他没有浪费一天光阴,哪怕是在抗战逃难的途中,他也能抓住空隙时间读书或写点短文,甚至躲警报时,在防空洞中的微弱灯光下,还孜孜不倦地看书。
偶然有一天因故没有做他想做的事,到晚上便会感叹着说:“今天算是白吃饭了!”他最怕过年过节日,说,这都是浪费时间的日子,尤其是春节,耽误的时间拖得长。童年时,他母亲叫他到外祖母家拜年,他却躲到书店里,半天才回家,哪知外婆已坐在他家了,后被母亲打了一顿。他对春节拜年这个习俗非常不满,一生不拜年,不串门子,只串书店,每天晚饭后,一定要到外面走一二个小时,朋友们以为他是去逛马路,称他为“马路巡阅使”,其实,他只是到旧书摊集中的地方,东翻翻,西找找,经常在旧书摊发现书店里买不到的书。
到他五十岁以后,旧书摊没有了,便去古旧书店,有时在小县城中倒可买到一些很有价值的书,甚至有善本、孤本书,被他发现,即高价买来,视若拱璧。
直至他去世前十八天,齐燕铭先生因受他之托,找到了一套(十本)书寄来(书名我忘记了,价格是五百元),我认为太贵,他却抱着书爬上楼,连呼“好得很!好得很!”高兴的劲头,如同孩提。因此,他一人睡一个偌大的床铺,还感到不够使用,原因是床上的大部分空间被书占满了。那些线装的古旧书,是蠹虫生长发源地,是以不断地发现蠹虫在床上爬行着,如果我不去天天打扫,他也满不在乎,甘与蠹虫共处。
父亲的作品,母亲是第一位观众和评判者。1961年秋天,父亲从东北写生回来,画了一张很大的画,母亲进门一看,脱口而出:这不是林海雪原吗。于是父亲就为此作命名为《林海雪原》,并写下题识:“今夏薄游东北,端午前一日得陟长白山巅,真可谓‘兹游奇绝冠平生’者也。迨后数数为图,均不易得其雄浑阔大气象。此帧经始于长春(时正写《天池林海》长卷),落墨于青岛,而完成于归宁之后。时慧见而曰:此林海雪原也。遂题之。一九六一年十月十六日,傅抱石,南京并记。”
《林海雪原》傅抱石 1961年
父亲还画过一幅柳荫仕女,母亲看到人物脸上的神情,即为之点题,深得父亲之意,立刻把母亲的意思题在画上,篆书“春光”二字,小款:“余写此幅未竟,时慧曰:此春光也,即题之。乙酉清明前一日,傅抱石。”
类似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
父亲画大画用墨特多,有时来不及磨墨,母亲就上前助力,戏称自己为“磨墨妇”。父亲在杭州休养作画时,有一幅画上要有辆小汽车,因为对现代交通工具不熟悉,画了几次都不理想,最后母亲上街买了辆玩具小汽车给父亲做参照,父亲的画一下子就画好了。
《江山如此多娇》 傅抱石、关山月
父母的感情很好,他们之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我记得父亲住在楼上,母亲住在楼下,常常晚上,母亲总要端一杯茶送父亲上楼睡觉,过一会儿,父亲送母亲下楼来,可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地,母亲又把父亲送上去了,他们常常这样楼上楼下送来送去,我们看在眼里,在旁边笑个不停。
二姐在一篇回忆父母生活细节的文章中写道,南京夏天特别闷热,我们全家在院子里乘凉,母亲常常穿一套半新不旧的黑绸衫裤,睡在小竹床上,父亲就坐在母亲身边,手里拍着扇子,两人一边说话,父亲一边帮母亲捶腰,往往捶至深夜,直到母亲睡熟。母亲的腰病是生二姐时落下的,二姐有多大,父亲就帮母亲捶了多少年……
母亲在父亲逝世二十周年的时候写过一篇声情并茂的文章,谈到父亲的家庭责任感。母亲这样说:“在家庭,他上对老母,下对儿女全都关心到无微不至,有时甚至使我感到有些过分。他哪怕是离家只有三天,必定有两封信回来。有时人都到了家,他进门便问我:‘今天收到信么?’我说没有。他却有把握地说:‘信太慢,在路上,不相信,你等着看,邮递员马上便会送来的。’真教我好气又好笑。他一生离家的时间,加起来也不满五年,家信却有一大皮箱。”
父亲有个自定的规矩:如果不是出差在外,一定给母亲做寿,买东西,然后给母亲画张画,而他自己则从来不做寿。
父亲是1965年9月底去世的。那年夏天,他出差湖南,当时血压已高得不得了,跟随父亲一起去的学生写信告诉我母亲,说晚饭时傅公喝了很多酒,尽管很晚了,但仍说今晚有件事不得不做,就是因为这一天是母亲生日,他要给母亲画张画,是一张很漂亮的扇面……
父亲去世得很突然,顶梁柱一倒,母亲就觉得天崩地陷,一个月内完全不知所措。她从前不是个能独立处理事情的人,但自那以后,母亲忽然具备了这种能力。
和父亲的最后一面
我大学入学后的第一个星期天,父亲特地把我带到城南去逛,先去了杨公井的古旧书店,跟店长说:“我的女儿现在是中文系的大学生了,要让她开始学会独立地做学问才行。”他向店长要了各种各样的辞典,不仅有《古代人名辞典》,更有《古代地名辞典》,甚至还有《古代方言辞典》。
我奇怪地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些似乎用不着的东西?父亲说:“你慢慢就会知道,做学问时这些是必不可少的。我那时因为穷,买不起,只能用学校图书馆的。可是图书馆的书,借了就要还,有时一懒,就把搞不清的问题搁置下来,也就始终搞不清了。我不能让你也这么拖沓,所以先给你备好。”
父亲又给我买了一套《鲁迅全集》和一些别的书,之后便带我去夫子庙的古董店,向熟识的古董店老板要原拓的年代旧的好字帖。父亲说:“我要买来给我女儿练字,所以一定要旧的原拓,否则精神全跑了,再也练不出来。”父亲看了许多之后,挑了柳公权、颜真卿等几种。那天父亲和古董店老板谈了很久,我在旁边听父亲跟他说要为我备这个备那个,觉得父亲是在把我当文化人来培养了,当时真的有一种得宠之感。
傅益瑶
从古董店出来,父亲领我去永和园吃小笼包子,只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点心,更觉得自己真是福气透了。回到家,父亲叫门,我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父亲有些衰老,他的头发虽然没有掉,但是却白了,不由得心酸起来。我最害怕这种叫作预感的东西,但这一次的确是我们父女俩最后一次外出。
那天晚上不到九点,父亲就上楼休息了。他对我说,明天早上我送你。那时我读的中文系在距市区四十公里外的句容分校,要坐长途汽车,必须早上五点多就要出门。
早上起来,看看父亲没有动静,我就准备自己动身了。忽然,平常很难得早起的父亲在楼梯口叫住我,说:我今天不舒服,就不送你了。不过送你四个字,你要记住,就是“谦虚谨慎”。谦虚不是要对别人谦虚,是要对自己谦虚,你总对别人说我不行,那有什么用呢?自己行不行一定要清楚。谨慎是要对人谨慎,只有谨慎,才能保护自己。他告诫我一定不要说慌话,但也不要轻信别人。
在我频频点头准备下楼时,他又叮咛我:另外要记住,你要是肚子饿了,绝对不能借钱吃饭,你可以饿肚子;你要是没有钱坐车,你就走路,腿永远都在你的身上,但钱不是永远借得到的。如果你借钱借出习惯了,这双腿就没用了。
“山水逼似乃翁”,傅益瑶作品《佛教东渐图》右部分
这两句话真是很少听到,俗话说有借有还,但是父亲认为这个也不安全。后来我才懂得父亲的意思,就是你总有借不到钱的时候,总有借了钱还不出的时候。就是这两句话,伴随我克服了许许多多难关,一直到今天。
看着披着衣服、俯着身子的父亲,听着他千遍万遍的嘱咐,我感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真未料到,不久父亲就瞑目而去了。不论是在梦里,还是脑海中,我总能清楚地看见父亲微笑的面容。这许多年来,我经历了崎岖不平的道路,也侥幸地有过一些机会。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父亲的教训,在我的心中越来越鲜明,对我也越来越显出影响力呢!也许是人生的经历帮助了我,使我在精神上、在感情上永远没有失去过父亲;同样,也是因为有了父亲,才使我在精神上、感情上没有失去真正的人生。
来源:微信公众号“新三届2”
责编:王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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