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首顽童诗,它写得很可爱,好像一个天真的孩子在给别的小伙伴一本正经地讲他的进城经历,也像是淘气小孩回答大人的提问时,用淘气的方式给了对方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很多孩子写的诗,就有这样的淘气,却让人觉得可爱的趣味。
比起对古诗的积极启蒙,现代诗已经淡出了很多人的世界。但庆幸的是,它经由孩子的语言却一直丰富地存在于我们周围,只是我们听到孩子脱口而出的“诗”,瞬间的赞叹之后又容易把它遗忘。我们经常看重那些有用之物,而忘记欣赏无用之物带来的美好。
这篇文章是诗人童子对童诗的评析,他认为诗歌带来的精神体验能弥补生活中缺失的很多东西。世界很大,世界又很小,每个孩子都可以想象自己拥有一个王国,自己就是国王。
《我想问问月亮》,童子 著,哈里牙 绘,乐府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6月
撰文 | 童子
01
诗歌只有以美的事物为描写对象,
才能表现真善美吗?
我曾经为一个诗歌公益活动做了一次讲座,讲座上,我列举了青岛小朋友曹庭毓写的诗歌《蛋糕》。这首《蛋糕》,收录在诗人张口编的《小诗人诗选》2017年卷中:
这首诗我一看就非常喜欢。我和曹庭毓小朋友的妈妈陈蕾——她的童诗也写得越来越好——就这首诗讨论过。涉及三四岁小孩子“屎尿屁敏感期”的诗,我竟然没有反感,还捧腹大笑,觉得非常有趣,这大概是唯一的一首了。
《蛋糕》在整体完成度上符合一首诗的标准,而且太形象,太生动了,太符合孩子天真的想法了——接近于天使,不掺杂人类看待其他生命的区别心。其次,苍蝇抹奶油,是这个小朋友敏锐地捕捉到了我们都熟悉的苍蝇的这个动作——来回抹它的两条前腿。小朋友观察得很仔细,把观察结果也运用得很到位。
就这首诗的思路来说,如果他写成“苍蝇的蛋糕,是小弟弟的便便”,那我可能不会觉得这个很有趣。因为“苍蝇的蛋糕是便便”是人类孩子的观点,而“便便是苍蝇的蛋糕”我觉得是天使的观点。词语的次序不同,导致视角和心理感受不同,对文字敏感的人能体会到。
席勒在《论朴素的诗与感伤的诗》里,把诗人分为两类,天真的与感伤的。天真的诗人与自然融为一体,实际上,他们就像大自然,平静、无情而又睿智、率真地写诗,几乎不假思索,不会顾虑文字的理智或伦理的后果,也不会理睬别人的评论。他对自己的言语毫不怀疑,对自己描述的普遍景观也深信不疑。很多儿童诗就做到了这一点。写这首《蛋糕》的小朋友,也做到了这一点。
不过有位老师明确表示她不喜欢这首诗。还有另一位老师特意写了篇感想,来否定这首诗。他这样写的:
这是一个小孩子写的诗,读完之后会心一笑。
觉得孩子的想象力十分了得,奇妙而富有生活情趣。
但是,有一位老师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解读,我就有了点不舒服的感觉。
不舒服,就想一吐为快!
如今的社会缺少什么?缺少真善美!我们为什么要让孩子读诗写诗?是要让孩子接触真善美、发现真善美、畅想(唱响)真善美!
真善美的反义词是什么?是假恶丑!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上面那首诗美则美矣,是他的想象之美、联想之美。但是,他描写的主体难道不丑吗?简直是恶心。
我认为那首诗,孩子写出来后,作为家长的进行表扬还是很有必要的。但是,老师要是拿出来炫耀,就有点过了。毕竟,即使是“小弟弟的便便”,它也是“臭”的。
真的,“诗歌教学真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读完这位老师的感想,我和他有着同样的感悟,就是最后这句话:“诗歌教学真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意思的是,这位老师也承认,这首诗读起来是有趣的,让人会心一笑;可是,当他用心中真善美的要求来看待它时,又觉得它所描写的主体——苍蝇和便便——是非常丑恶的,让他觉得反感。
那么,我们可以一起来思考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点,诗歌只有以美的事物为描写对象,才能表现真善美吗?
第二点,真善美是来自我们看待事物的眼光和心灵,还是事物自身具有的特征?
第三点,什么是文学艺术的真善美?
02
当诗被人们大致地而并非完全地理解时,
它所带来的快乐要大得多
有两本有趣的儿童绘本,大多数小朋友都看过。一本是《是谁嗯嗯在我的头上》,讲一只倒霉的小鼹鼠,寻找到底是哪个坏蛋“嗯嗯”在他头上的过程,轻松愉快地让我们了解:原来每一种动物的排泄物形状都不同,什么样的动物就“大”什么样的“便”,而最后帮它破案的呢,是一只吃便便的苍蝇。
《是谁嗯嗯在我的头上》,[德]维尔纳.霍尔茨瓦特 著,[德]沃尔夫.埃布鲁赫 绘,启发 | 河北教育出版社,2019年10月
《呀!屁股》则是有关屁股的科普书。屁股的形状,屁股的功能,屁股的器官组织……娓娓道来,既是客观的科普,也不失幽默。很多家长反映说,他们的宝宝看得目不转睛。
有个读者说:“我老爹跟着听了两遍,说,现在真是宽松了,五十年前这都是耍流氓。”
《呀!屁股》,[丹麦] 迈普里斯·安徒生 著,耕林 | 希望出版社 2018年5月
我觉得,我们人类的与时俱进,不仅仅表现在科学进步,也表现在对真善美、对我们身处这个世界的探索和求知上,从不因为人类的偏见而止步。
文学艺术中的真善美,是文艺批评中检验作品的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的美学标准。真,即艺术的真实性,指作品是否正确地反映了生活的本质,以及作者对所反映的生活有无正确的感受和认识。善,即艺术的倾向性,也就是作品所描绘的形象对于社会的意义和影响。美,即艺术的完美性,指作品的形式与内容是否和谐统一,是否有艺术个性,是否有创新和发展。
这首《蛋糕》还透露了一个很有意义的信息:幼儿时期的孩子其实是天然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的——人类原本在大自然中生活,取之于自然,回馈于自然。具体地说,就是作为自然食物链中的一环,取食其他生物的尸体与分泌物,再将自身的排泄物与尸体送回自然,供其他生物食用。所以,在自然界,动物在陆地上的排泄物将作为昆虫与细菌的食物,这些昆虫与细菌为了自己的生活,又将这些排泄物分解为各类植物的养料,植物成长后,又可作为人类与其他动物的食物。
描绘苍蝇和便便的意义,就是给我们新的视角去看待它,而不拘泥于“它们是令人讨厌的”这个视角,所以,孩子的这首诗给我们带来了新的、不一样的认识,他选择了一个天真而简单的文学视角进行创作,这种下意识的选择,就是一种艺术表现上的善意。
现代诗人闻一多写过一首《死水》:
他把死水这个污臭、腐败、令人绝望的对象,写成了一首具有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诗。
诗人抓住死水之“死”,先写死寂,次写色彩,再写泡沫,突出了死水的污臭、腐败,把“绝望”的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闻一多是新诗格律的倡导者和开拓者,《死水》是他对新诗格律的“最满意的试验”。他强调要具备“三美”: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全诗5节20行,每节第2行和第4行押韵,节奏感强,富有音乐美。诗中运用了许多富有色彩的语词和物象,并以词藻的绚丽多彩反衬了内容之丑,使“死水”的面目越显可憎可厌。全诗5节,每节都是4行,每行都是9个字,既有外形的整齐感,又有内在的韵律感。《死水》为建立新诗的格律和形式作了严肃的卓有成效的探索。”
所以,写丑陋的、不美好的东西,并不会让诗歌本身变得不美。
英国女诗人依尼诺·法吉恩有一首著名的诗:
《什么是诗》本身就是一首很美的诗,我们可以大声读一读,这里面用一些精微的对比,让人体验诗与其他事物的区别,这种区别是难以言说的,因为诗本身是难以精确形容的。
所以,诗歌是尽力去做到——用模糊的语言精确地表达内心体验到的一切。这种模糊和精确,我们在读诗的过程里,可以自己细细体会。
法吉恩也在里面写到了苍蝇,用苍蝇身上的亮闪来表达诗歌的本质。苍蝇本来是令人讨厌的,但是诗人不因它本身的丑陋而全然否定,她捕捉到了苍蝇扇动翅膀时的那种倏忽而来、突然而去的亮闪,像诗的灵感一样迷人。她也完全可以用蜜蜂来替代,但是她还是用了苍蝇。也许是因为苍蝇比蜜蜂更警惕,更躲着人——就像诗意这种倏忽来去的东西吧。
还有一首理直气壮地写到我们讨厌的事物的诗,我觉得每个人都会对此会心一笑的。
这位可爱的诗人说,人啊,就是脏东西变出来的,为什么要害怕脏呢,我们和它们,本来就是一体。
不管是丑陋的苍蝇、癞蛤蟆、粪便,还是泥巴、灰尘,它们都是这个世界上自然存在的事物,对我们的世界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它们可以被写入诗中,也可以化身美的对象。
家长可能都不喜欢孩子玩得一身脏,都喜欢干干净净的、很有礼貌的、看上去听话可爱的小孩。但是,如果是发自内心地爱一个孩子,他们仍然愿意看到一个玩得满身脏乎乎的、脸色红润的、健康的、活蹦乱跳的小孩出现在面前。他们更愿意看到一个有着自己快乐和不快乐的真实的小孩。
诗歌对于我们的意义,或许在于:它会改变我们看待世界的目光,给我们打开一个新的窗口。诗歌能让我们透过任何事物去发现美和爱的存在,对这个世界认识更多、学习更多,尤其是儿童诗。美妙的儿童诗,是这个世界上的天籁。就像这首《蛋糕》,每次想到这首诗,就觉得世界真是到处充满着新的生机。
在这里,有两个重要的诗歌论点。
第一点:当诗被人们大致地而并非完全地理解时,它所带来的快乐要大得多(柯勒律治)。就是说,欣赏诗歌不是为了寻求一个具体的解释,就像我们内心的念头和情感,永远无法精确地用数据进行呈现。
第二点,诗是无用的美好(即弱德之美,叶嘉莹)。以我的理解就是,诗是美的,但是生活中无用的那部分,最不功利的那部分,又是不可缺少的那部分,当它真正进入我们的心灵,它能证明我们活着,我们有情,我们思考。
03
儿童文学的三大母题
现在我们将“儿童”与“成人”进行区分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然而“儿童”这个概念正式被人所认知,并且真正意识到儿童与成人的差别,其实也不过是距今三四百年的事情。这确实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因为我们常常习惯性接受的事情,实际上并不那么简单。随着18世纪核心家庭出现,婴儿死亡率下降,父母更加关心、爱护自己的子女,“儿童”的个体发展也越来越得到重视。
17世纪末期,法国的夏尔·佩罗专门为皇室贵族搜集民间故事,将《睡美人》《蓝胡子》等著名童话收入《鹅妈妈故事集》。19世纪初期,德国的格林兄弟有意识地为儿童读者收集、改编童话。19世纪后半期,英国的约瑟夫·雅各布收集了英格兰地区的童话。在19世纪,三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儿童文学巨擎——安徒生、科洛迪、马克·吐温,标志着世界儿童文学进入第一个繁荣期。
中国现代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是叶圣陶创作、发表于上世纪20年代初的童话《稻草人》,以及稍晚几年问世的、冰心的书信体儿童散文《寄小读者》。30年代儿童文学的代表作家是张天翼,他的长篇童话《大林和小林》是中国儿童文学的杰作。
《大林和小林》,1956年版封面。
但是,真正地拓展视野,增长知识,理解世界,发现什么是美,我们确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儿童文学有三大母题:爱的母题,自然的母题,顽童母题。
爱是满足孩子被保护的感觉,得到安全感。母爱是亲切温暖,侧重于爱的传达,“审美情感的升华”。父爱是端庄深邃,告诉孩子怎样直面人生,以现实的深刻的眼光看待和处理人生中的难题。
自然母题,让孩子认识和发现世界,认识大自然的神秘和伟大,生命的存在和意义,思考人类在大自然中的位置。
顽童母题,讲述儿童与生俱来的、渴望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天性,关注的是儿童的自由发展。它通常是以新奇的艺术形象、曲折的情节来表现。如瑞典作家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和《小飞人卡尔松》。
大多数文学作品,都不仅包含一个母题,经常是包含一种以上。
儿童诗的发源符合了这三大母题,儿童诗一产生就带着美与爱的精神特征。对诗人们来说,孩子们好奇和关注的任何事物,出现在他们生活里的任何事物,都可以用来写诗,因为这是孩子——也包括我们成人——认识世界的方式之一。我们通过文字描绘,把自己的思考和感触表达出来,这就是创作的意义。
04
现代诗为什么显得难懂?
吕刚教授说,现代诗比起古诗,在三个方面有所欠缺:一是发展还短,在中国才一百年。二是现代诗教育不足,大家学习的古诗更多,从小读的古诗选本更多,而成熟的古诗选本也让大家更容易接受。三是读者本身,如果是从小就阅读现代诗的读者,他会一直对现代诗感到熟悉,不会陌生,也不会觉得难以理解了。所以,阅读现代诗也应该成为一种好的阅读习惯。
有人说过,“孩子是天生的诗人”。不过,我想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每个孩子都可以写诗,而是说每个孩子都有诗一样美的心,所以是诗一样的人。
孩子是天生的诗人,可能是因为:一是他们还没有被语言的规矩约束,还正拥有表达的自由,也不会被嘲笑。二是他们的内心正在处于对各种情感的接受学习期,充满了发现的快乐,每天都是全新的充实感受。这是诗一样的感受。
儿童诗人樊发稼说:“诗歌天然地和儿童有一种契合关系,他们的想象方式、表达习惯和认知渠道,都有着诗的品质……毫不夸张地说,一首契合儿童心性的好的儿童诗,可以为一个人的一生抹上色彩,烙上一重烙印,带来一种节奏。”
樊发稼还说,儿童诗更应该侧重低幼的童诗,而不是趋向成年人思维的复杂的作品。我最近越来越思考到这个问题。我们确实应该给孩子提供更多自然而纯真的作品。儿童的情感,也是最初的,像是月亮的神经末梢那样敏锐而脆弱,清澈的微光走过来,和世界建立最初的沟通与联系渠道。我惊讶于他们的快乐和悲伤,还惊叹他们也发现了孤独与寂寞,有一些表达出崇敬与高贵,而另一些已经体会到了幽默和谐趣。
比如这个孩子的诗歌:
——小诗人渴望得到关爱,在一个人弹琴感到枯燥和重复的孤独后,希望从周围得到理解和关爱。她于是写道,布娃娃眨巴眨巴眼说,我真想听你弹琴呢。为了听到琴声,鼓励她弹奏下去,植物和身边的事物都纷纷说话。她给自己构建了一个安全的、充满激励的心理环境,给予了自己必要的鼓励和安慰,将学琴这件枯燥的事进行下去,让自己得到了抚慰。
我感动于最后这句,对身边事物不加择选的热爱,她同意它们都成为自己的观众,就是默认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所有的事物都将带给她心灵的慰藉。
——这首诗呢,看起来好像是一些事实的罗列和排比,但是,因为所写到的种种事情各有各的意义,她为了变得快活,而去——跑步,享受风,和月亮云朵散步,探索花树的秘密,寻找美,迎接天上的使者,参加青蛙的演唱会,扔掉烦恼和忧虑——这些事情,让她从快活变得幸福。
这是一个积极的、向上的、上升的心理过程,为了简单的快乐而去做了一系列的事,这些充满童趣和想象的事,最后让她感到了幸福。所以,这首诗写的可能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丰富的幻想,以及热爱生活所能给生活本身带来的变化。
我自己很喜欢自己这首诗。这首诗里,小小的世界是孩子们所在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虽然都在同一个世界里,但是孩子另外有自己的空间、自己的环境。他们希望大人能注意到这小世界,理解孩子的思考和需求,关心孩子的梦想,平等地交流沟通,而不是粗暴地干涉。当大人和孩子都能平等对话、认真沟通的时候,孩子的小世界才会变得更加完美,整个世界才会变得更加完美。
——用这首诗来给做结尾。是的,世界很大,世界又很小,每个孩子都可以想象自己拥有一个王国,自己就是国王。我们的现实生活缺少很多东西,但是精神世界可以无限丰富。一个内心丰富完整健康强大的人,会拥有更多别人得不到的生命体验——这是很多儿童文学作品包括儿童诗所希望给予孩子的:让每个人都健康成长,成为自己人生的掌握者,成为自己的国王,坚强地、欢乐地面对整个世界。
波兰著名的女诗人辛波斯卡说,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于不写诗的荒谬。在最后,我想把这句诗改一下送给大家:“我偏爱写诗的快乐,胜于不写诗的快乐;我偏爱读诗的快乐,胜于不读诗的快乐。”希望我们所有人,无论大人和孩子,都能拥有这种对于诗歌的偏爱。
撰文:童子
编辑:刘亚光
校对:柳宝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