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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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网曾有作者撰文,引用唐朝诗僧皎然《洞庭山维谅上人院阶前孤生橘树歌》一诗,其中有“洞庭仙山但生橘,不生凡木与梨栗”。然后就解诗说:“皎然称梨栗为凡木,而将橘置于神圣的地位。洞庭湖一带有橘子洲,洲上满是橘子树。”断然把皎然笔下的洞庭山链接到了湖南岳阳(唐为岳州)的洞庭湖去了。
皎然笔下的洞庭山是不是位于岳阳的洞庭湖?我们了解一下皎然作诗的背景就一目了然了。
皎然是唐朝湖州杼山妙喜寺的和尚。据贾晋华《皎然年谱》,其编年诗把《洞庭山维谅上人院阶前孤生橘树歌》列为大历六年(771)所作,当时皎然活动地点在太湖边的苏州、湖州一带,并未远赴岳州。而维谅上人,正是太湖洞庭山福愿寺和尚,出自律和尚神皓的门下。皎然与福愿寺和尚素有交集,曾为维谅上人的师傅写过《唐洞庭山福愿寺律和尚塔铭序》,与维谅和尚互有唱和,曾作《别洞庭维谅上人》《七言送维谅上人归洞庭》等诗。
那年皎然去的地方定然是太湖洞庭山福愿寺,他并非独往,而是结伴而行,同行人为唐朝诗人顾况。顾况是湖州女婿,曾娶吴兴邱氏为妻,当在湖州与皎然结交。顾况到湖州,回苏州长洲别业,皎然曾作《送顾处士歌》,其中写顾“醉书在箧称绝伦,神画开厨怕飞出”,可见顾况是多面手,诗写得好,书法和绘画也十分了得,否则皎然不会称其书法“绝伦”,画作栩栩如生,写生的鸟似要飞走。两人同游太湖洞庭山,一起观赏了福愿寺前的一棵橘树,并以橘树为主题作诗唱和。皎然的诗里写道:“白花不用乌衔来,自有风吹手中满”,显然是初夏时节,橘树缀满了洁白的小花,清香四溢。顾况的唱和诗《谅公洞庭孤橘歌》也有“飞花檐卜旃檀香”,正是橘树飞花逐香时;其中“洞庭橘树笼烟碧,洞庭波月连沙白”,更描绘了一幅极妙的洞庭橘月图,洞庭山上的橘树沉浸在一片暮霭之中,洞庭湖上的水波托起了一轮明月,照在湖面和沙滩,也照在橘树枝,波光粼粼,沙白树朦胧。
皎然和顾况都描写了福愿寺前的孤橘,而太湖洞庭山确实是橘子产地。吾乡地处湖州德清,乡人世代以竹器加工为业,生产的竹篰主要的销售地即为太湖洞庭山,其中重要的一个用途是装橘子。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笔者父亲和大队社员曾一起前往太湖洞庭山送货,说起湖上风浪很大,运送竹器颇具风险,他们归来时还给社员带过橘子。
可见,皎然和顾况笔下的洞庭是太湖洞庭山,有时也指山外的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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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然写到“洞庭”的诗不止这一首。
大历九年(774)八月,张志和来到湖州,拜会刺史颜真卿,与皎然等一起多次宴游。张志和不仅诗文好,还擅长山水画,他的绘画技艺高妙精绝,令湖州的朋友个个叹服。颜真卿把他当作座上宾,还专门为他建造了一条新的渔船,供其“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游赏水乡美景。
皎然的诗《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记录了张志和一次作画的情景。任湖州刺史前,颜真卿曾担任检校刑部尚书的虚职,所以诗里称其为颜尚书;玄真子,是张志和的号。张志和作画,须饮酒,有音乐伴奏,舞蹈助兴,这一次跳的舞是唐朝有名的武舞——破阵舞。他画的是洞庭三山。诗里写道:“手援毫,足蹈节,披缣洒墨称丽绝”。张志和边画边舞,在音乐的节奏里泼墨挥毫,大有表演艺术家的天赋。“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此时,酒和音乐成了画作的催化剂,释放出狂放的神性,一幅山水画几乎在狂扫中迅速诞生。
对于张志和在湖州的艺术佳话,《唐朝名画录》记载:“张志和,或号曰烟波子,尝渔钓于洞庭湖。颜鲁公典吴兴,知其高节,以《渔歌》五首赠之。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为世之雅律,深得其态。”这里说到张志和在洞庭湖渔钓,赠颜真卿《渔歌》五首,即《渔歌子》五首,其中有著名的词句“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当时,他们都身处湖州,没有可能跑到千里之外的岳州去。可见,此处的洞庭湖,就是湖州、苏州附近的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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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再来看看古代文献的记载。
宋朝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太湖,在吴县南,《禹贡》谓之震泽。周官《尔雅》谓之具区。《史记》《国语》谓之五湖……”他接着解释说,称为太湖是因“其所容者大,故以太称焉”;称为五湖是因为太湖有五大湖区组成,哪五湖有多种说法,其中已经失传的《吴郡图经》认为五湖为贡湖、游湖、胥湖、梅梁湖和金鼎湖,金鼎湖又称菱湖。
这里还没有看到太湖有洞庭的称呼,但太湖中有洞庭山。范成大《吴郡志》说:“洞庭包山,即洞庭山也。”清朝翁澍《具区志》说:“包山,一名洞庭山,居太湖之东,周迴八十余里……一名林屋山,一名西洞庭山。东山,在洞庭山东,一名洞庭东山……”至于洞庭山如何得名,范成大《吴郡志》从《吴地记》《郡国志》等古代文献得知,山中有洞庭,深远无法探测,据说吴王曾派灵威丈人入洞探险,十七日都没有走到尽头,甚至传说这个洞府与峨眉山、泰山、罗浮山等相通,等等。真是神乎其神,可以拍悬疑剧了。
范成大又说,因为太湖有洞庭山,“传记所载多与洞庭相杂。”许多的文学作品把太湖称为洞庭,与现在湖南的洞庭湖相杂了。
至于皎然诗题中“洞庭三山”,据晋张元之《吴兴山墟名》:“三山,在太湖中,白波天合,三点黛色”,又据清翁澍《具区志》:“三山,在洞庭山南,《续志》:山有三峰,地相连接”。所谓“洞庭三山”,即为太湖里一个有三座山峰相连的岛屿,这里洞庭等同太湖了。
唐朝诗人王昌龄曾感受太湖秋日的丝雨:“水宿烟雨寒,洞庭霜落微”(《太湖秋夕》)。白居易也曾夜宿太湖洞庭山:“十只画船何处宿,洞庭山脚太湖心”(《宿湖中》)。真是太湖波心荡,洞庭山感怀。元朝画家倪瓒也在一个秋日来到太湖之畔,他在《望洞庭》诗里写道:“一望洞庭秋水,相逢南浦孤蓬。江干有兴骚客,闲居久钓渔翁”。诗里可见他淡然于世的孤寂与闲适。同时代的诗人杨维桢写过同题诗,其中“璚田三万六千顷,七十二朵青莲开”,诗人把浩瀚的太湖比作一望无际的晶莹的玉田,湖上七十二座山峰比作盛开的青莲花,预想不到有唐人气度。倪瓒和杨维桢的望洞庭,俨然明指太湖水域。
书画大师赵孟曾画过洞庭东山、西山二图,现在还可以看到的是《洞庭东山图》,收藏于上海博物馆。画上有赵孟题词:“洞庭波兮山崨嶪,川可济兮不可以涉。木兰为舟兮桂为楫,渺余怀兮风一叶。”此画取法于董源的青绿山水法,大概是赵大师生活在故乡湖州时出游太湖的感怀之作。况且,太湖才有西山、东山,洞庭东山自然就是太湖东山。这画曾入董其昌、王时敏等名家之手,后来进了清内府。好事的乾隆皇帝两次题诗题跋,画上题诗里说“月明波冷吊湘君”, 裱边的题跋“子昂胸吞云梦……”,皇帝一会儿“湘君”,一会儿“云梦”,御笔误题,把赵大师笔下的洞庭东山认作湖南洞庭湖上的山了。
和倪瓒一同被列为画坛“元四家”的吴镇,时常徜徉在太湖之畔,为太湖的浩渺碧波倾倒,与太湖结为莫逆之交。他的足迹踏遍太湖周边的江南,不少画作就以太湖打渔人为主角,其传世的画作大约三分之一为“渔父图”。至正元年(1341)九月,他所作《洞庭渔隐图》,无疑代表了吴镇艺术思想的至高境界。《洞庭渔隐图》是吴镇62岁时的作品。这里的“洞庭”就是太湖,画面湖山景色,远处秋峦山石,杂树点缀其间;近处长松劲拔,枯树横斜;中间一叶渔舟荡漾湖面,舟上渔父一人,缓缓行舟;靠岸处,黄芦短荻,萋萋苍苍。作者将山石作披麻皴,再加湿笔浓墨点苔,水墨氤氲,一派幽远澹然的情致。画家用草书自题词一曲:
洞庭湖上晚风生,风搅湖心一叶横。兰棹稳,草衣新,只钓鲈鱼不钓名。
吴镇一生淡泊名利,时常身居陋巷,不问世事,追求的是宁静自然。他笔下的渔父行舟或捕鱼于悠远空旷的湖面,太湖之风缓兮,可以拂我脸,太湖之风疾兮,可以行我舟,真正的笑傲江湖,着实潇洒。这时的渔父不正是吴镇替自己画像?吴镇是我笔写我心,完全丢弃功名利禄之想,这曲折地反映了元朝汉族知识分子的时代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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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湖南洞庭湖的印象,我们大都来自范仲淹《岳阳楼记》:“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这一描述,让许多后来人心生登岳阳楼望洞庭湖的愿想。
此地的洞庭湖,是从古代长江中游横跨南北的云梦泽演变而来。战国后期,云梦泽分为南北两部,长江以北成为沼泽地带,而长江以南浩瀚的湖泊,开始被称为洞庭湖。洞庭湖何以得名?湖中著名的君山,原名洞庭山,取意神仙“洞府之庭”。传说洞庭山浮于水上,下面有金堂几百间,有神仙玉女居住在那里,等等。洞庭湖就是因洞庭山得名。这与太湖被称为洞庭湖道理一样,也因湖中有洞庭山。因为舜帝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葬于山间,屈原在《九歌》中又称其湘君,洞庭山才改称君山。
虽有洞庭湖的名字,但云梦泽与洞庭湖时常交叉出现在古人的诗文里。《庄子·天下》里说,“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黄帝在洞庭湖畔让人表演“咸池之乐”。这乐曲大概指大道至深的“天乐”“圣乐”,庄子在此明确有“洞庭”之称。汉朝司马相如在《子虚赋》说,“云梦者,方八九百里”,司马又喊它古名“云梦”。 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说,“至洞庭,日月若出入于其中也”,站在洞庭湖边,如同曹操观沧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到了唐朝,孟浩然写给张九龄的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那洞庭湖云蒸霞蔚、波涛汹涌,其雄阔的气象震撼人心。杜甫出三峡,漂泊楚湘一带,“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他以老病之躯登上岳阳楼,所见洞庭湖“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湖水向东南伸展,把本来连在一起的吴地和楚地,一下子分裂成为两块,仿佛天地万物都日日夜夜地在湖水上浮动漂游,昏黄的老眼里竟然有如此大意象、大境界,不愧“李杜”这一合称。刘禹锡一句“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把洞庭湖比作白银盘,湖中君山成了盘中青螺一枚,贴切的奇思妙想倒有点浪漫的小清新了。
看来,古人笔下的“洞庭”,有时指江浙一带的太湖,有时是湖南的洞庭湖,关键要看作者身处何地、所写何景,否则容易张冠李戴。
此洞庭,非彼洞庭。不是吗?
本文来源:湖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