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丹青
书是读不完的,而中国的瓷器文化更是读不完。如果从原始瓷算起,中国的瓷器文化已经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了,而繁昌窑五代时期已经成功烧制出青白瓷,据近年来众多权威专家团队的研究表明,目前作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繁昌窑遗址”,虽然一直到2001年6月25日才被国务院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它在中国陶瓷界的地位不可低估,它的存在就是最好的历史见证,专家们称它是目前所知中国最早的青白瓷窑场。我们今天可以从当年南京博物院收藏的,南京南唐二陵及南唐宫殿遗址出土的器物来见证,此器物表明最少在南唐此窑址就已生产过贡瓷,因此它绝对具有贡窑的性质、贡瓷的品质、贡瓷的韵味、贡瓷的身价。
荷花托盏
去年秋天我多年的好老弟万铭先生约我去他的故乡安徽繁昌县(现改为芜湖市繁昌区)。当时刚好手上有一个正在和朋友研究中国瓷器窑变中的相关课题,我一想中国著名的繁昌窑是否就在那里?得到了认可,我还特地打电话请教了国家文物局原副局长、国家考古专家组组长黄景略老,请教了一些考察古窑址中应该注意的专业知识问题,又从其他渠道了解到繁昌窑的前世今生所经历的一些无奈与无助。深感此行必有收获,故借道同行,作了一次古窑址初探之行。
繁昌地处皖江之滨,境内西南丘陵山地蜿蜒,东北长江南岸冲积平原广布,古称皖北部门户,物产丰富、文化厚重。而我们要重点考察的繁昌窑遗址,就位于老县城的南郊与西郊的柯家冲、姚冲、半边街、骆冲等地。据近年来的田野调查和考古发掘勘探,当年的窑业规模相当庞大,是一处专烧青白瓷的重要窑口。
我这个题目也许有人觉得起得很怪,瓷何以用读呢?在我看来,瓷的诞生过程,完全是一次艺术创造的过程。尤其是繁昌的青白瓷,优质的陶瓷原料是大自然赐予繁昌子孙们最珍贵的原生态物质,再加一些专家、学者们所言,单有丰富的瓷土原料,没有良好的开发、加工、利用,就不能昭显原材料的质地美,从而成为优秀作品的载体,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繁昌先祖一代又一代能工巧匠不断探索和实践,没有创造者自觉的文化积累和坚持不懈的艺术追求,就绝对不可能产生出质地优美、风格独特的青白瓷贡品。正因为我曾有幸详细读过历史上一些工匠留存下来的传世之作,才从中感受到一种历史和现实的交替,一种深刻的人生认知。虽说留存下来的繁昌瓷绝大部分都是生活用品瓷,但当这些用品瓷加强了表现力和独特形式感,便可能上升为作品。当作品以多种的形式和手法进行大胆的尝试与发展后,便可能上升为精品、神品,最终成了贡品。这些物质器皿的存在,从而展示制作人的进取精神和创造智慧。而对这样的作品,我感觉读到它本身就是一种缘分,读时会情不自禁地接受此器物对我的一种缓缓的浸润。说实话,我只是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界中的普通一兵,过去虽然一直从事中国文化遗产保护与研究工作,但对瓷器的认识真的是极肤浅,只有在读瓷的过程中,怀着对制作者劳动的敬意,以及对他们睿智的一种认知,静静享受这一种艺术带给我的快乐和雅趣。当然,在读瓷的过程中我会想象千百年前会有什么样的手抚摸过它们,在经历了风蚀土蚀的千百年后,如今它们面对我的时候,它们的内部结构里是否还留存当年的余温和激情?当年的这些作品,曾经承载着我们一个民族的审美轨迹、承载着那个年代的阳光和雨露,它们在泅渡时间的长河里,又发生了哪些不为人知的故事?说真的,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真的再也找不出一个最恰当、最能体现自己内心深处的词语来赞美它们……
在这里我必须要首先介绍一位学者,他就是葛召棠先生。上世纪50年代初期,时为安徽省博物馆研究员的葛召棠先生回乡调研时,不经意间发现了柯家冲遗址,并在《文物研究资料》上介绍了这一发现。随后,安徽省博物馆王业友、胡悦谦先生,省文物局李广宁先生,以及当时繁昌县博物馆的陈衍鳞等先生们,分别于上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对柯家冲窑遗址进行了调查、试掘和研究。此外,自上世纪80年代初始,故宫博物院冯先铭、李辉炳先生,中国科学院上海硅酸盐研究所的李家治先生等一帮专家、学者,也先后来到柯家冲进行实地现场调查、勘察,并对已经发现的窑址、出土的器物及瓷片进行了较为细致地推断与研究。这一轰动效应为繁昌窑的身份认证,招来了中国古陶瓷研究会年会在繁昌召开,为迎接当年的盛会,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抢在第一时间抽调精兵强将对柯家冲窑址进行了部分揭露和展示,深藏在岁月流逝中的国宝遗址首次直接展现出它含羞的模糊面貌。
凤首执壶
也许因为当时的科技手段和认知能力的局限性,加上该遗址尚未能进行正式的全面考古发掘,致使一些学术界的专家、学者们,对繁昌窑的制瓷工艺及年代、文化内涵以及技术源流产生诸多不同的认识,如对其创烧年代就有唐代说、五代说、北宋说。我们应该理解,整个中国的考古学到今天也就是百余年的历史,不能拿那个年代的认知度和现在相比。因此,在当时的专家学术会上,有学者对此窑口烧制的青白瓷认为是受景德镇影响而产生出来的,从而把它划入景德镇青白瓷工艺窑口系,还有学者认为此窑口是受北方瓷影响而创烧的,又成了北方窑口系。古瓷无语,默默地静守岁月流逝中的初心,无奈地看着人们用现代语言对它评头论足。直到1996年,随着骆冲窑的发掘与解读,特别是大量的绝不同景德镇青白瓷的繁昌窑瓷片和完整器皿的出土问世,繁昌窑的研究进入一个全新的认知阶段。众多遗珍在考古现场出土,加上留存于世的传世经典,经过严格检测和研究,终于知道了它是我国北方白瓷生产技术南传与南方传统青瓷生产工艺相结合的结果。特别是近年来海上丝绸之路沿线沉船打捞中发现的物证,正规考古发掘出土的大量实物曝光,这一切都为繁昌窑烧制的瓷器作了最直接的身份证明,并且也得到众多高层专家们的一致认可:该窑口烧制的瓷器是公元十世纪中叶我国南方青白瓷生产的中心,这一中心还是当时参与外销的主要窑口之一。
好了,这一场争论多年的公案在科学和实践检验过程中,完成了一项填补历史空白的真实记忆。说到这些,我们不应该忘记当地政府部门历届领导,对此项文化工程走出困境所作出的巨大贡献,特别是县委、县政府等四套班子领导多年来,无论换了多少届,但对这项文化工程的保护、研究上都能在任何时候极大地给予支持、关注、呵护!其实地方政府的财政并非富得流油,但为了文化记忆的传承,他们尽到责任了。
花口盏
繁昌窑口制作的众多生活器皿瓷有着如此丰富的文化底蕴,有着如此强盛的艺术生机,怎能不教去那里的世人心揣敬意、虔诚细读呢?我到达繁昌的当天,承蒙多年好友任家海先生的热情接待,任先生虽然公务繁忙还是抽出时间陪同我一起调研考察,他对家乡守望着的这座国保遗珍也能如数家珍般地向我诉说,令吾辈深为感动。我们在遗址博物馆现场考察时,一踏入巨大的实景地,“窑”的气息扑面而来,沿着钢架结构的梯型展示空间,层层叠叠的瓷片如砌筑的岩体,线条清晰,色调沉稳,犹如一幅散落山野的历史长卷。无声无息地看着我们,我多想弯下腰从瓷片堆砌的摞摞散落中捡几片作为纪念。但我不能这么做,也绝对不可以这样做。我只能在自己的心里一遍遍默想着。夕阳的余晖透过高大的窗口,正一点一点地滑落在遗址瓷片的堆积层上,斑驳的瓷片上仿佛跳跃着一个个无声的音符,恍惚间,耳边响起了那远隔千年的欢声笑语,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那时工匠们挥汗如雨的场景,天空燃烧着橘红色的晚霞。窑火冲天,那样的光芒,那样的亮丽,如同一片片殷红的锦缎飘荡在山村的夜空。正是这条慢坡的龙窑,在从万里长江吹来的一阵阵令人心动的微风里,幻化成红紫色裙裾,闪闪烁烁,随风舞向满天星斗的夜空……
最让我感动的是,在县博物馆展厅的展柜里看到的那些遗珍,虽然我并不知道这些展品当年的作者是谁?但我用心灵能够感应到他们当年的梦想和追求完美的情感是那样的坚贞。在繁昌这块钟灵毓秀的土地上读瓷,心不能太大,更不能太贪,须沿着制作历史发展的节奏,把握一个经脉,细细探源,深深体会,徐徐吐纳,久久体味,或许可窥一斑而知全豹。
当然,不同的人,自会读出不同的感觉和韵味。有的人从中读出繁昌人的灵秀,有的人从中读出泥土的本真,有的人从中读出火的明艳,有的人从中读出美的质感。还有如陪同一起考察的家海兄弟,由于怀着对故乡的深情爱恋,他即使仅仅从那些废墟的残片上,都会读出瓷的柔性、宁静、从容、洁净、坚贞,即使破碎也棱角分明,从中找到“以瓷为魂”的精神启示,只有读到这个份上,你才能读懂繁昌瓷神奇独特的魅力所在。
我曾在全国范围内的多个窑口调研考察中,特别关注那些能够烧制出瓷器,并且是一些未加工前的原材料样本。记得我在浙江龙泉的中国青瓷小镇考察时,没事就喜欢和龙泉青瓷的大师们一起瞎聊窑变釉的化学反应,许多名师都把我当朋友,拿出自己多年研制的配方和我共享成果。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龙泉青瓷的未来发展和研究创新的路上,还需进一步提高科研项目的稳定增长,确保这门古老的传统工艺流程生生不息传承下去。其实每个窑口都有它独特的魅力,比如烧制龙泉青瓷,其一是青瓷釉色主要依靠三氧化二铁的还原来发色,其氧化、保温、还原、生产新瓷的每个过程技术含量都极高;其二是在青瓷釉料配方及上釉方法上也特别讲究,那样才能烧制出釉层丰厚、质感细腻、温润如玉的龙泉青瓷。不论是典雅古朴的开片瓷,还是色泽单纯的粉青、梅子青瓷,晶莹釉色,才是龙泉青瓷最大的亮点。当初我刚接触时,根本搞不懂它们内在结构的组合,是如何能在高温环境里完善自己的。直白地说,它们和普通的岩石在我的眼里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从地质年代的墓坑里被人为地挖掘到阳光下,让苍天去冷漠地阅读、赏析。那些岩石虽说有着一种粗粝得令人难以下饮的美,可能是埋藏了太久的屈辱和太多的情欲所压迫而造成今天的这副德性,但当它最终被人为地碾碎成粉末又在水的作用下涅槃重生,这一过程只能算是初级的阶段,真正能够让它拥有生命的是火,是烈火!它们以自己的粉身碎骨,补偿、充实自己未来的雅洁与大美。就如同一出没有序幕也没有尾声的戏文,故事重复着古往今来的悲欢离合,从漫漫长夜的冰河期而来,涅槃重生的焚毁一切蜕变成一首价值恒久的诗章!在这丰沛感性诗章中的每个章节,都刻满繁衍和劳动的秘密、文化的多样性、观念的巨大作用、梦想的无穷能量——正是这种理念层面的揭橥,赋予这首诗作以坚实之感。每一件艺术品的诞生,都是有生命迹象存在的,没有生命的任何器物,都不可能流转出富有魅力无限的韵味!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也是因缘和合而触碰产生心灵的火花。
荷花托盏
繁昌窑的学术研究能够走到今天,可以说真的已经不容易了!但前进的路上还有无数坎坷崎岖的道路等着我们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去,应该感谢多年来国内外的陶瓷专家们的不懈努力,为推进今天的繁昌窑深入研究和全面保护奠定了厚实的基础。我从相关部门收集到的资料上找到,2002年9月至11月,为配合上海古陶瓷科学技术国际讨论会的召开,经国家文物局批准由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及繁昌县文物保护部门组成联合考古队,对窑口所控制的遗址范围内进行了较大规模的正式考古发掘。除了揭露出完整龙窑炉一座、作坊基础一处而外,仅从这些冰山一角,就获取了大量的瓷器和匣钵等实物标本。经对发掘资料的系统整理和研究,基本弄清楚了繁昌窑遗址的文化面貌、生产年代、窑址性质等方面的问题。在做好窑址考古调查和发掘的同时,县文物部门多年来在全县范围内通过考古发掘和征集等途径,又获取了大量散落在民间私人手里的繁昌窑烧制的瓷器,许多作品造型及品像极佳,为了解繁昌窑产品的类型、工艺特点等均提供了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2012年12月21日至24日,为进一步探索繁昌窑青白瓷的文化和科学内涵,总结遗址正式发掘十年来的学术成果,明确其在中国古陶瓷发展史上的地位,从而更好地宣传繁昌窑青白瓷文化,做好遗址的保护与利用工作,高起点、高品位建设繁昌窑遗址文化公园。在中共繁昌县委、县人民政府领导的重视和组织下,中国古陶瓷学会、故宫博物院、北京大学、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南京博物院、江苏省教育学院、景德镇陶瓷学院,以及江西、福建、浙江、湖南、安徽等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专家学者齐聚繁昌,参加了纪念繁昌窑遗址发掘十周年暨首届繁昌窑遗址保护与研究论坛,取得了丰硕成果。
温壶
前几天因出差,回来后在清理寄来的报纸杂志时,读到今年5月25日《中国文物报》第八版由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繁昌区文物保护中心罗虎等人写的文章《安徽繁昌窑遗址2020年发掘取得重要收获》一文,认真拜读后,深感有必要为繁昌窑遗址讲上几句话。这一次他们在考古发掘工地上,首次发现了馒头窑和生活居址,见证了古代安徽南北窑业技术交流史,更加有利于廓清繁昌窑生产聚落布局。这一发现印证了早期学者提出:五代宋初皖南烧造青白瓷的窑场有些用的不是龙窑,而是来自北方的馒头窑,惜未见到考古资料。而这次揭露属于首次,更是探讨繁昌窑窑业技术的珍贵材料,为研究我国南北制瓷技术交流和融合提供了新的线索,更多的是为繁昌窑青白瓷烧制工艺,可能是“北方制瓷艺人南迁后,融合南北方烧瓷工艺的结晶”的观点提供了最新的考证。这次考古发掘除生活类房址和馒头窑等新发现外,还揭露了青白瓷原料加工作坊和成型作坊各一处,发现了连片分布的料池遗迹与陶车基址,为进一步认识和研究繁昌窑遗址青白瓷生产的聚落布局与功能分区提供了实物资料。目前,为深化繁昌窑遗址的考古研究,做好现发现重要遗迹的保护工作提供专家意见。对新发现的房址进行了原址回填,对馒头窑则在做好三维扫描工作后,进行了分段切割、搬入室内进行保护,争取最大程度地提取考古遗迹信息,做好遗址发掘现场文物保护工作。
我个人粗浅的认为,真正的大戏还没有开场,虽然我们今天并不想去主动发掘,埋在地下可能比发掘出来更适合文物本体的保护,但从这些冰山一角的发现已经非常好了,我不主张全面揭秘它神秘的面纱,我们还得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些,让他们在比今天科技更加发达的未来传承更多、更丰富多彩的文化记忆。做好眼前的事,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走下去,我在繁昌考察发现整个繁昌先祖留下了不少好东西,我们自己根本没有把它当回事,更不要说去研究、开发利用了。我记得在繁昌考察现场,和老兄弟原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党委书记、著名考古学家孟宪民兄通电话,听了他的观点,也谈了我自己的感受。他多年前在国家文物局文物保护司工作时就来过调研,繁昌真的不可以再拖下去了!就凭繁昌窑烧制的青白瓷,这个天字号的贡瓷招牌,就是一只实足的乌金制作的金饭碗,我们捧在手心里要饭。还有更多的东西我不便在这里多说。我真心希望繁昌用多彩的乐章奏响时代的主旋律,他们完全有这个条件。天时地利对繁昌特别厚爱,再不行动晚啦!我们整个国家的发展趋势已经越来越明显呈现出大国崛起的风范,一个民族的兴衰存亡,不仅取决于发达的经济、先进的武器,更取决于该民族的社会心态。我们自己的心态端正了,再艰难的道路、再沉重的压力都可以成为奔向梦想的动力。
(作者系中国报道网双创中国栏目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