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族诗人尹东柱：我写下我的名字，再用泥土把它掩埋｜一诗一会
界面新闻2021-05-23 11:00
出生于中国延边的朝鲜族诗人尹东柱（，1917-1945）尹东柱是著名朝鲜族诗人。1917年，他出生于中国吉林省延边的龙井市，1938年考入汉城延禧专门学校文科院就读。毕业后，他不得已以“平沼东柱”的名字赴日留学，1943年被日本警察以涉嫌参与独立运动的罪名逮捕，关押在九州的福冈监狱，年仅28岁便惨死狱中。在短暂的人生里，尹东柱坚持用自己民族的语言写作，以单纯的文字默默记录他在日治黑暗年代的生活与思考。直到二战结束后，他的诗歌才得以公开出版，渐渐被中国、朝鲜半岛以及日本的读者所知。
电影《悬崖之上》的编剧全勇先也是一位朝鲜族人，1995年，他第一次在一本朝鲜文杂志上读到了尹东柱的诗，朝鲜语特有的饱满情感和那些朴素的诗句震撼了他。锈迹斑斑的铜镜、埋着诗人名字的野山坡、没有门牌的街道、异国的雨夜和离别的展台……这些诗意汇聚在全勇先的脑海中，让他仿佛亲临那个陌生又恐怖的年代。多年后，他决心与姐姐一同将尹东柱的诗翻译成中文。近日出版的诗集《数星星的夜》即由二人翻译，收录了尹东柱的近百首诗歌和多篇散文，国内的读者终于有机会了解这位极尽纯粹、美好、真诚的诗人。
从少年时期起，尹东柱就展露出诗歌天赋，他的诗作起初发表于校内的文学杂志上，后来多次刊登于《朝鲜日报》。在延禧专门学校就读期间，尹东柱曾师从文学大家曾铉培、李扬河学习朝鲜语和英文诗，同时大量阅读里尔克、瓦雷里、纪德等作家的作品，并自学法语。他的大部分诗作都在赴日留学前写就，在诗中诉说浓浓的乡愁、对和平和自由的向往，以及对身份认同的疑惑。在散文《流星坠落的地方》中，青春时期的他如此形容自己的境遇：
“我，在这样的黑暗里孕育，在这样的黑暗里成长，现在依然在这样的黑暗里生存着。现在，我苦闷挣扎，因为还不知道要去往何方……说到底，我毫无自由可言。我只是在虚空里浮游的，若有若无、朝生暮死的一个点。如果真的能轻如蜉蝣，那倒是万幸了，可我却不能那样。”
尽管成长在不和平的年代，尹东柱却依然保有天真、充满情趣的一面。他的很多诗歌都表达了对自然万物的热爱，体现出他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在全勇先看来，尹东柱的可贵就在于他的诗歌中没有怨念和仇恨，抒发的都是对世界的美好向往。如今，仍有人为尹东柱是中国诗人、朝鲜诗人还是韩国海外诗人而争论不休，但人们应该意识到，尹东柱的诗是没有国界的，这些遗作提醒人们：人类还没有放弃贪婪，还没有学会用慈悲的方式对待生命。
《数星星的夜：尹东柱的诗》尹东柱 著 全勇先 / 全明兰 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21-05序诗
直到死亡那一刻让我仰望天空心中没有丝毫愧疚树叶上轻轻拂过的风也使我心痛我是要以赞美星星的心去爱正在死去的一切去走指定给我的道路
今夜 风依然掠过星星
鸽子
可爱到想抱在怀里的七只野鸽在晴空万里的星期天早晨在收割后空荡荡的田野上一边盯着前方争相啄食一边呢喃着艰辛的家事
柔弱的双翅搅动寂静的空气突然飞走的两只鸽子像是想起了留在家中的幼子
黄昏
阳光挤进拉门的缝隙长长的“一”字 写下又抹去
乌鸦群从屋顶两只 两只 三只 四只不断飞过或疾飞如风或慢慢滑翔朝着北方的天空
我呀也想在北方的天空 张开翅膀
向阳坡
朝着那边载着黄土的春风像满洲人的纺车一样在这片土地上旋转着刮过四月缤纷的太阳伸出手将那背靠着墙壁忧伤而委屈的心房一寸一寸抚摩
在谁是主人都不知道的土地上两个孩子在玩争地盘的游戏一拃一拃地量地图只嫌自己的手指太短
快停下来吧！实在担心原本就已虚有的和平再次一朝破碎
路
丢了啊也不知丢了什么也不知丢在了哪里走在路上两只手在口袋里摸索
石头 一个连一个的石头无边无际道路沿着幽深的石墙伸向远方
石墙上铁门紧闭在路上印出狭长的阴影
道路从清晨通向夜晚又从夜晚通向黎明
摸索着石墙 潸然泪下仰望 天空蓝得让人惭愧
行走在这寸草不生的路上那是因为我 留在了石墙的另一侧
我活着 只是为了寻找丢失的所有
数星星的夜
季节经过的天空装满了秋天
我 无忧无虑仿佛能数清秋天里所有的星星
可那一颗颗铭刻在心里的星星啊为什么至今也数不清楚因为清晨总是很快到来因为明天还有夜晚降临因为我的青春还没耗尽
一颗星关于追忆一颗星关于爱情一颗星关于冷清一颗星关于憧憬一颗星关于诗歌一颗星关于妈妈 妈妈
妈妈啊，我想对每颗星星都说上一句美好的话：小学同窗们的名字，叫佩、镜、玉的异国少女的名字，还有那些早已成为母亲的小丫头的名字，穷困潦倒的邻居们的名字，那些鸽子、小狗、兔子、骡子、狍子，还有弗朗西斯·雅姆、赖内·马利亚·里尔克这些诗人的名字。我都要轻轻念上一遍。
他们现在都离我太远犹如天边隐隐的星辰
妈妈啊您也住在那么遥远的北间岛此刻 灿烂的星光落满山坡也不知道我是在想念谁我写下我的名字再用泥土把它掩埋
那些彻夜恸哭的虫子啊是在为使自己蒙羞的名字感到伤心吗？
但是冬天过去我的星辰上也有春天到来像墓地上会生出碧绿的草丛一样在那掩埋我名字的山坡上漫山遍野的青草骄傲地生长
容易写成的诗
窗外的夜雨像在小声说话小小的榻榻米房也是别人的国度
明明知道诗人会有 悲凉的天命为什么还要写下 这样的诗句？
收到装着学费的信封闻到汗水和慈爱交织的味道
夹着大学用的笔记本去听老教授传道授业
想起小时候的朋友一个 两个 全都失去踪影
我 指望什么呢只有我 在独自沉沦吗？
都说人生艰辛不易写下诗句却可以这么轻而易举这是多么让人羞愧的事情
小小的榻榻米房也是别人的国度窗外的夜雨像在小声说话
点上灯驱散一点黑暗最后的我像等待新时代那样等待早晨的到来
我向我自己伸出小小的手——用泪水和安慰面对这最初的握手
本文诗歌选自《数星星的夜：尹东柱的诗》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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