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15年前的8月,时任浙江省委书记习近平在安吉县余村考察时,首次提出这一理念。
也是8月,2019年,在首届国家公园论坛开幕之际,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发来贺信指出——中国实行国家公园体制,目的是保持自然生态系统的原真性和完整性,保护生物多样性,保护生态安全屏障,给子孙后代留下珍贵的自然资产。
建设国家公园体制,是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重点改革任务,是我国生态文明制度建设的重要内容。
在“两山理念”提出十五周年之际,在国家公园论坛贺信一周年之际,封面新闻记者深入试点中的三江源国家公园,实地探访,一线对话,试图探寻我国推进自然生态保护、建设美丽中国、促进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国答案”。
按照规划,今年我国将全面完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任务,完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验收,并正式设立一批国家公园。
01:23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代睿
11岁的香巴才旦看到记者走进屋,他从靠着墙壁的书桌前站了起来,转过身,笑得有些腼腆。在那张烙印着高原红的脸上,他用一双大眼睛,望着走进这个藏族村居的每个人。这个“新牧人”的儿子,努力保持着微笑,偶尔也会害羞的低下头。窗外,不期而至的夏雨让这个长满青草的小院充满生机,雨滴挂着玻璃窗上,又无声滑落。墙边,一只青藏高原特有的藏犬朝着客人欢叫……
这是七月下旬的青海省玉树州治多县,这是属于四年级的香巴才旦的童年。
11岁的香巴才旦说“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生态环境”,这是他在学校受到的教育。他的梦想是考到北京上大学。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骄傲的事”
治多,藏语之意为长江源头,素有“万里长江第一县”之誉,是三江源地区三大天然牧区之一。这个平均海拔4500米以上,总面积8.06万平方公里的县域,下辖五乡一镇20个行政村68个牧民小组,共4848人,人口密度仅0.28人/平方公里。是我国人均占有面积最大的县、地区海拔最高的县,也是生态位置最重要的县之一。
在治多县索加乡莫曲村,生长在长江源头的香巴才旦或许并不知道脚下这片土地,对中国乃至世界的意义。但他已听到,那个名为“三江源”的国家公园,越来越多的被人提起。
2019年6月,距莫曲村2125公里的首都北京,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建立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的指导意见》。此后,国家公园试点稳步推进。根据规划,2020年,我国将全面完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任务,完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验收,并正式设立一批国家公园。
今年5月9日,青海印发《推动三江源国家公园设立工作方案》,立足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任务,就推进正式设园各项前期工作进行全面部署和系统安排。这一《方案》,被视作三江源国家公园正式设园进入最后冲刺。
三江源地区是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汇水区,被誉为“中华水塔”。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三江源,是世界高海拔地区生物多样性最丰富、面积最大之地,是亚洲、北半球乃至全世界气候变化敏感区、启动区,是中国和世界生态安全屏障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
试点中的三江源国家公园位于青藏高原腹地,涉及治多、曲麻莱、玛多、杂多四县和可可西里自然保护区管辖区域,共12个乡镇、53个行政村。是长江、黄河和澜沧江的源头汇水区,被誉为“中华水塔”。长江源、黄河源、澜沧江源3个园区总面积12.31万平方千米,占三江源面积的31.16%。
关于这些“大道理”,11岁的香巴才旦理解得并不完全清晰,但他坚信,这个冠以“国家”二字的公园,是一件让他感到“骄傲的事”。
曲麻莱县巴干乡中心寄宿制学校的学生。这所学校正坚持着“绿色感恩、生态报国”理念教育。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卢荡
“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生态环境”
在小才旦上学那年,2016年3月,中办国办印发了《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6月,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挂牌。
也是那一年,习近平总书记亲临青海。四年过去,当2020年7月21日深夜,记者在西宁探访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时,工作人员依然记得总书记当年的话——青海生态地位重要而特殊,必须担负起保护三江源、保护“中华水塔”的重大责任。要统筹推进生态工程、节能减排、环境整治、美丽城乡建设,加强自然保护区建设,搞好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
国家公园对三江源和青海来讲,是前所未有的新生事物,就像走进校园的小才旦,开始完全不同于父辈的求学生涯一样。对于未来,都在探索,也必须探索。
也是2016年,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挂牌,并建立了覆盖省州县乡的四级垂直统筹式生态保护机构,还在各村成立了牧民生态管护队。而这一探索带来的“生态红利”,已经显现。
2018年冬天,小才旦即将完成二年级上学期的课程。他像城里孩子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回家,在课堂上了解外面的世界,这是他改变命运的一扇窗口,也是他的父辈不曾有过的人生经历。那个冬天,小才旦脚下的这片土地也改写着命运——2018年1月26日,国家发改委正式公布《三江源国家公园总体规划》。
知识,正在改变小才旦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无论汉字还是藏文,他都已经能流畅的写下自己的信息,包括写给记者的“吉祥如意”。他喜欢数学,这份热爱保持至今。他也喜欢这个村落,“比起牧场,这里有更多小伙伴”。
小才旦还用孩童的双眼见证着这片土地的改变——草越来越多,绿色越来越多,动物也越来越多……他还懂得了一个朴素的道理——“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生态环境”,这是他在学校受到的教育。
三江源国家公园创新建立并实施生态管护公益岗位机制,1.7万余名生态管护员持证上岗。生态管护员索索说,他的孩子在县城上学,这是他不曾有过的经历。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长大了,我想考到北京上大学”
相比小才旦,他35岁的父亲开周,记忆则更加遥远。对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带来的改变,也体会得更加真切而具体。
2007年,他从大山里的牧区迁居莫曲村时,还只有22岁。那个如今常把他逗乐的小才旦还没出生。他还记得,当年家里放养着五六十头牦牛和三四十只羊。那时的他,是草原上游走的牧民。现在的他,是村庄里定居的村民。
放下牧鞭的开周,已习惯当下的生活。“以前看一次病,要来回跑三百多公里,现在走几公里就能找到医生”,“小时候上学是件很难的事,现在儿子女儿都在上学,一个四年级一个五年级,认识的字多得很”。
放下牧鞭,离开牧场,从牧民到村民,“新牧人”开周的生活之变,始于三江源生态保护与建设工程。
本是生态屏障的三江源,曾因多种原因生态退化。2005年,我国启动《青海三江源自然保护区生态保护和建设总体规划》。那年,开周20岁,他至今还记得当年目睹的场景——草场严重退化,到处都是鼠洞……
为了保护“中华水塔”的生态,和三江源许多牧民一样,开周做出了同样的选择——退牧还草,搬出草场。
放下牧鞭如何生活?也曾是开周和牧友们共同面临的问题。
莫曲村的负责人告诉记者,在政府引导下,他们的集体经济已发展十余年,“手工炒面加工点、馍馍店、洗车房、藏服加工及藏饰店,等等”。
集体经济为搬迁牧民提供着部分收入来源,“现在,村里还准备以牧民的草场为基础,组建合作社。留守草原的牧民,以牛羊入股,进行生态畜牧业。”
而像开周一样的搬迁者,除了集体经济收益,还有另外一笔账,“退牧还草奖补,家里两个16岁以下的孩子每年每人有5000多元。”“我是生态管护员,每个月还有1800元工资。”
开周所说的1800元,来自2016年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中创新设置的生态管护公益岗位。管护员优先从贫困户中选择,每户一名,培训上岗后按月发放报酬,年终进行考核。
对放下牧鞭的开周来说,这是实实在在的收入,也正是有了这份收入的“加持”,他们一家2019年“脱贫摘帽”。而像开周一样的生态管护员,从2016年6月27日,首批699人骑着马和摩托车巡护开始,到开周一家脱贫前一年的2018年,已有17211人在三江源持证上岗。他们分散在乡镇管护站、村级管护队和管护小分队中,在总面积12.31万平方千米的长江源、黄河源、澜沧江源3个园区,都能找到他们的身影。
记者离开小才旦家时,他拿出一张数学试卷准备答题。对他的父亲开周来说,儿子和家庭的未来,也是他的人生答卷。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对地广人稀的三江源而言,因为生态管护员的设立,“点成线、网成面”的管护体系,已经开始发挥重要作用。开周亲历并见证着三江源草原利用者变身生态管护者的历程,也由此参与到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建设的蓝图中。“现在的环境确实不一样了,雪豹也回来了。”开周提到的雪豹,位于高山生态系统的食物链顶端,素有“高海拔生态系统健康与否的气压计”之称。
记者离开小才旦家时,他拿出一张空白的数学试卷准备答题。对开周来说,儿子和家庭的未来,也是他的一张人生答卷。而开周这些“新牧人”的未来,其实也是三江源的一份试卷。谈及未来,莫曲村的负责人说,“新的打算,就是要把目前的产业发展壮大。”而对于正在试点的三江源国家公园的管理者们来说,三江源原住民的未来,也是这个国家公园不可分割的未来。
“长大了,我想考到北京上大学”,说这句话时,小才旦眼里流露着羞涩的自信,这是他心中的未来。“为什么要去北京?”记者问,他想了想说,“因为北京是首都。”记者和小才旦做了一个约定,八年后,在北京等他。他笑得一脸真诚,答应会努力学习。
在离开索加乡的崎岖山路上,46岁的司机丹珠讲到了“环保卫士”杰桑·索南达杰的故事,那是一份停留于上世纪的记忆,但注定是一段铸就着鲜血的不朽记忆。
小才旦所在的索加乡,正是杰桑·索南达杰的故乡。他曾是治多县委副书记,1992年创立了治多县西部工作委员会,他的理想简单却艰巨——开展可可西里生态保育工作。他选择成为了盗猎者的“天敌”,他知道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但他没有回避,更没有放弃。
1994年1月18日夜,索南达杰和4名队员在可可西里抓获了20名盗猎者,缴获了7辆汽车和1800多张藏羚羊皮。藏羚羊是雪域高原的精灵,索南达杰知道这背后有1800多个被残杀的生命。在押送盗猎者行至太阳湖附近时,他们遭遇袭击。索南达杰在无人区与持枪盗猎者对峙,流尽最后一滴血,被零下40摄氏度的风雪塑成了一座“冰雕”。那天,距离他40岁的生日只有三个月。
“如果他还活着,知道了三江源国家公园的事,一定会很高兴。”丹珠认为,索南达杰的故事有必须告诉更多人,尤其是孩子。颠簸的越野车起起伏伏,丹珠稳把着方向盘对车上的记者说。
关于索南达杰的故事,与治多隔江相望的曲麻莱县也依然在流传。这里,同属三江源核心区。
曲麻莱县巴干乡中心寄宿制学校的学生。这所学校正坚持着“绿色感恩、生态报国”理念教育。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卢荡
“绿色感恩、生态报国”
7月24日,在曲麻莱县巴干乡中心寄宿制学校,记者遇到了嘎松扎西,这个在课堂外满脸笑容和学生打成一片的校长。很多人并不知道,他的故事,曾打动马云。
那是2017年7月,正好三年前。当时的他还是巴干乡麻秀村小的校长,在海拔4516米、野狼出没的荒地上,他花了十年时间,给几百名牧区儿童打造了一个让学生放学“舍不得回家”的学校。关于他的报道,曾有记者这样写道——“他曾为了劝回不愿上学的孩子,追了十几公里,翻了几个山头;他曾一个学期没出过学校,没去过有信号的县城给家里打个电话……十年,只有他自己知道经历了什么,忍受了什么,熬过了什么。”
当年在麻秀村小的他,曾引进健康教育课件,并为了能让女学生们有热水做个人清洁而多方努力。帮助孩子们养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和爱护环保的意识,成了他当年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如今,在巴干乡中心寄宿制学校,他也和同事们一起在努力坚持一件事——“绿色感恩、生态报国”理念教育。因为他们知道,脚下的这片土地,对“一江清水向东流”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
在巴干乡中心寄宿制学校,中午休息时间,记者看到不少学生都背着一个小布袋,“这是孩子们的环保袋,也是“绿色感恩、生态报国”理念教育的一部分。从学生原来的捡垃圾,到现在的减少垃圾,再到科学进行分类。每个学生都佩戴环保袋,从真正意义上塑造’环保小卫士’的良好氛围。”嘎松扎西还介绍,学校创建了生态体验中心,里面的盆景都由学生认领养护。而为了助力国家公园建设,为了让学生直观理解绿色的可贵,在扩建操场时把挖出来的草坪都重新栽到了施工建设破坏的地方。
嘎松扎西还提到一个细节,曲麻莱以前几乎看不到树,为了让学生更加真切感受绿色、理解环保,他们决定广栽树木,绿化校园。这个被视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最终在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和林草部门的帮助下,以及学校师生的共同努力下,成为现实。
在曲麻莱县巴干乡中心寄宿制学校,校长嘎松扎西在课堂外和学生打成一片。很多人不知道,他的故事曾打动马云。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记者在巴干乡中心寄宿制学校看到了这些凝聚师生心血的松树。它们并不高大,但却可能是世界上最高的树,因为它们的脚下就是“世界屋脊”。
“现在我们可以很自豪的说,曲麻莱告别了不长树的历史。”嘎松扎西说,“学校的每株花草、每棵树木,都成了学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2019年春,巴干乡中心寄小荣获“国际生态学校项目绿旗荣誉学校”称号,这也成为曲麻莱县有史以来在这一领域获得的最高荣誉。
“我是2019年3月到巴干乡中心寄宿制学校工作的,只能算一个’继承者’。嘎松扎西谦虚的说,是这所学校所有教师的共同努力,尤其是现任的丁尕副校长长期坚守,才有了“国际生态学校”的殊荣,才有了持续至今的’绿色感恩、生态报国’理念教育。”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在这所学校,这句话被重新诠释,树人与树木已融为一体。就像长江的源头,与流经青海、西藏、四川、云南、重庆、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苏、上海等11个省级行政区的亚洲第一长河一样,6387公里,每一滴水都是一个整体。而一江清水向东流,重中之重,恰在源头。
生态管护员文校从小就给儿子讲索南达杰烈士的故事。他相信这个故事未来还会在三江源传续。就像江河,要从源头保护,而教育,要从孩子抓起。摄影 封面新闻记者 卢荡
随着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的建设,三江源的学生、牧民、政府组织等都开启了前所未有的环保行动。
比如巴干乡中心寄小,在生活上,教育学生节约用水用电,人走灯灭;在食堂用餐上,教育学生文明就餐,光盘行动,节约粮食;在垃圾投放上,教育学生垃圾分类,并设立兑换超市,让学生用捡来的可回收垃圾交换学习生活用品,让学生在环保中体验收获。
这所学校还与北京的专家一起参与到《家住三江源》一书编修中。这是三江源地区首本乡土生态环境教育教材,以生态保护为出发点,旨在引导学生热爱三江源、呵护三江源,守护生态水源地。
12.5万字,四易其稿,图文呈现,除了基于一线调研和素材,在编写过程中还采用了当地谚语、歌谣及藏族传统色彩,并听取了藏学专家、文化工作者、当地师生及僧人的意见。
联合国开发计划署亚洲区首席技术官莉莎曾表示,通过这本书,可以了解到三江源特有的野生物种、地理地貌特征及环保要素。2017年12月,这部教材被评为全国优秀科普作品,并向全社会推荐。
记者离开校园时,正值课间休息,孩子们一遍遍说着“再见”,目送记者离开。
不仅巴干、不仅曲麻莱,在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推进过程中,生态、环保教育已融入三江源学生的日常教育之中。
江河,要从源头保护,就像教育,要从孩子抓起。
三江源国家公园已经在路上,孩子们的梦想也已经在路上。
链接
三江源国家公园大事记
2015年1月,国家发改委等13部委联合发布《建立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
2016年3月,中办、国办印发《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
2016年4月,青海启动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出台《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机构设置方案》。
2016年6月,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筹)挂牌,长江源、黄河源、澜沧江源三个园区管委会(管理处)成立,4个县政府大部门制改革完成。
2016年9月,中央编办批复设立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为青海省政府派出机构,规格为正厅级。
2016年12月,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将《三江源国家公园条例》(试行)征求意见稿报送国家发改委。
2017年8月,《三江源国家公园条例(试行)》施行。
2017年9月,中办、国办印发《建立国家公园体制总体方案》。
2018年1月,国家发改委印发《三江源国家公园总体规划》。
2019年6月,中办、国办印发《关于建立以国家公园为主体的自然保护地体系的指导意见》。
2020年1月,《关于实施〈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的部署意见》确定的31项重点工作任务全部完成,具备2020年设立国家公园条件。
2020年5月,青海印发《推动三江源国家公园设立工作方案》,就推进正式设园前期工作进行全面部署和系统安排。
2020年8月15日,国家林草局透露,正组织第三方对10个国家公园体制试点区任务完成情况开展评估验收,预计10月底前完成,年底将提出正式设立国家公园的建议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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