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生根于齐鲁大地
它们有生命的温度
当草根文化走进国家艺术殿堂
乡愁的心弦被拨动
民间文化生态引发思考
一起呵护乡愁
中国国家博物馆《记住乡愁》展厅,有一件旧陶罐,主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出现在中国最高历史文化艺术殿堂——中国国家博物馆中,被南来北往的参观者欣赏。这个小罐子,就是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也就是本次展览策展人潘鲁生带来的,是他的奶奶用过的陶罐。就是这上千件带着生命烙印的展品,使得《记住乡愁》,触动了无数观者内心久违的乡愁。
王鲁湘:记住乡愁,山东民艺展,这么大的布老虎啊?
潘鲁生:这是我们做的一个衍生的,就是把山东的民间元素,集中到这个布老虎身上,因为五色,再一个就是用不同的这种吉祥的云图,包括我们的吉祥云,牡丹,还有很多的这些色彩元素,都加进去了。
王鲁湘:真是,一个个老虎在我们老百姓的这个手里头以后,变得憨态可掬。
潘鲁生:它是一个吉祥象征,就是说老虎不可怕,老虎很可爱。
王鲁湘:对对,老虎是小朋友的朋友。
父母是山东生人的王鲁湘老师与山东土生土长的潘鲁生教授,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此次因《记住乡愁》,二鲁再相聚,他们笑谈这段友谊也有乡愁文化基础。
王鲁湘:您这名字跟我这个名字,中间都挂着一个鲁字,我想这就是当年我们的父母,记住乡愁的一种方式。把自己故乡的一个简称,然后放在自己儿子的名字里头。
潘鲁生:所以说我们走到哪个地方去,这种名字和山东是分不开的。所以说也寄托我们父母,对我们一种家乡的一种纪念吧。对!
这个展览内容虽然是山东民艺,但实际上却没有地域、年龄、文化层次等观赏障碍。展厅常见一些亲子团,他们之间总会有这样的对话,问:“这是什么?”答:“这是爸爸妈妈小时候、爷爷奶奶或姥姥姥爷用过的东西。”
王鲁湘:这里头有两样东西我小时候用过,一个这个耙子,我小时候十一岁,回外婆老家,山东老家,一到村里头,小伙伴们,一个个拿个这个耙子,就带着我就出去了。耙落叶。这个木锨是扬场的时候用的。这个铡刀厉害。
潘鲁生:这个铡刀,对,你看它这个做工,还是非常精到的。过去就是在场院里面,麦子用这铡刀把它铡一下,但是你看这个工艺它是讲究的。
王鲁湘:这个铁皮上头錾花了荷花,錾花工艺都用上了。
潘鲁生:因为这是两层的,这是过去已经旧了,在上边又做了一层,你看这种图案也讲究。
《记住乡愁》依据山东地区顺天应时的传统劳作方式、生活方式大致分为四个单元:农事器具、康乐人家、衣裳锦绣、游艺乡风。
潘鲁生:你看这个木犁,对,这是从汉代,我们汉画像石有很多这个。
王鲁湘:对,那个时候还有二牛抬杠的那个犁。
潘鲁生:但是这些东西,从汉代到现在,民间一直没有改变。
王鲁湘:这犁的形状基本没变过,几千年没变过。
潘鲁生:山东这个犁,这种传统的样式和山东汉代画像石是基本上一脉相承。前不久我到了西藏,搜集了一部分农具,其实西藏的农具的犁,和山东地区的也是一样的。
王鲁湘:这个犁的造型,真的是很经典,所以它几千年不变,是有道理的。它当时一出来以后,就非常经典,变不了了。
潘鲁生:从力学原理,到整个的造型,力学,各个方面,我感觉它是最科学的,最科学的东西。
上千件琳琅满目的展品,既是山东地区人民千百年智慧的结晶,也凝聚了潘鲁生教授研究的心血。四十多年前,一直对民艺有深厚兴趣的潘鲁生教授,开始研究民间文化生态,并成为民间文化抢救保护工作的带头人之一。这些年来,他带领学术团队开展大规模田野调研,以修复传统生活方式、保护乡村文化生态为宗旨,进行了大量的实物征集与收藏研究工作,调研传统村落460个,采访民间艺人3000余人,记录民间艺术项目260项,形成文字资料1200余万字。
王鲁湘:像当年,你考大学的时候,怎么最后会选择一辈子从事这个民艺的这种田野调查和研究,包括搜集,整理,收藏?
潘鲁生:这里边是有一种机缘巧合,其实我在考入山东工艺美术学院之前,我在工艺美术公司待过,就在工艺公司待的时候,像羽毛画,草柳编,木制家具,那个时候就开始接触这个行业,我感觉行业对自己的影响是非常大的。就是如何从行业转入专业,再从专业到了我们这个行当,我说可能这就是一个缘分。就是一辈子没有想到,当年喜欢民艺,到现在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是从事这个,不忘初心。
王鲁湘:不忘初心。一直从事这个事业,而且迷在里头不能自拔,因为我们认识几十年了,我清楚。
就是这样一双双粗糙的手,农忙时辛勤劳作,农闲时制作度日的生活用品。“ 民间艺人是中国民间艺术的真正主人,他们朴素、真实、善良。”这是潘鲁生教授发自内心对民间艺人的评价。
潘鲁生:我记得八十年代初,我到大鱼岛去写生,就画画嘛,因为专业是搞美术的。画画的时候就看到这个大鱼盘,您讲的这个大鱼盘,很好看,那就给老乡说,我能不能收藏一个大鱼盘,就是换一下。他说那你得给我们家一个,他就老人吧,说画个像,我说这个可以。因为过去照相术还不算太发达,农村就要给老人画一个像。这就画了一张像,就换了一个大鱼盘,后来我又到了崂山去写生,崂山那个地方,也是用了很多大鱼盘,我就发现给农民画点画,他不让画像了,你给我画点,因为我画国画出身嘛,画点牡丹,这种吉祥花儿,家里边挂个中堂,给换一点。我感觉这种交换的,最原始的交换的形式,也就用你的艺术的这个作业,和作品,那么给老百姓换。这个印象是非常深的。到了后来,就是从喜欢这种民间工艺,到研究它的时候,就不一样了。其实我印象最深的是我父亲,当时我已经留校工作了,那个时候八十年代初,留校工作了,家里边给了五十块钱。
王鲁湘:那很大一笔钱。
潘鲁生:很大一笔钱,让我买煤气罐,操持家,怎么生活,怎么方便。我就拿这五十块钱开始起家,开始搜集这些东西,把所有的钱,其实买的东西,我感觉很多。这五十块钱在我印象当中,是买了一大摞的剪纸,剪纸几分钱。老百姓太实在了,到那以后,你多给他钱都不要。山东人就是这样,几分钱,几毛钱一个,说你看我在这跟你待了这么长时间了,也没少给你们家添麻烦,其实也没拿什么东西,给人家提了二两点心,拿了两瓶叫兰陵二曲,到炕头上一坐,喝点酒,记录他的技艺,手艺。我感觉印象最深的,就是老百姓,包括民间艺人,他们都不是专职的。它跟南方,不是分工。
王鲁湘:它那分工已经出来成了工艺美术师了,这个它该是什么,还是什么。
潘鲁生:对,他们农忙的时候就下地,农闲的时候就做那个泥老虎。如果是没有他这种性格,这种朴素的这个生活方式,我想这种艺术产生,这个味道是不一样的。
王鲁湘:味道完全不一样!
潘鲁生:你说现在画的东西,为什么跟过去不一样?不是这个物件变了,不是这种技艺变了,是人变了。
没有贵器、亦无名家名品,一件件质朴、有生命温度的老物件,造就了这个有亲和力的展览。可以说《记住乡愁》的意义不在于展品本身的稀缺性、艺术价值,而是一种“唤起”的力量,唤起每个中国人血液中流淌的文化基因。
潘鲁生:你看这个打柳编筐,其实是老百姓的一个,最常态的一个设备。过去老百姓说,编一个筐自己家用,编两筐送亲戚,编三个筐就上市场,卖。
王鲁湘:那就是商品了。
潘鲁生:对,但是我觉得山东这个柳编,它有什么特点呢,就是它和儒家文化关联度是非常高的,它所有的形都是有讲究的。
王鲁湘:这像个元宝。
潘鲁生:聚宝盆。但是这个聚宝盆的这种形制,在其他地方,还真的不常见,不常见,对!这是传统的,基本上和南方的造型一样。
王鲁湘:这有点像,跟南方的造型有点像。那上头还有宝善堂三个字。
潘鲁生:你看这个元宝形就更像,对。
王鲁湘:其实在地里头干活的时候,家里头的媳妇儿做好了饭菜以后,然后搁这里头,上头用一个布,一弄,提着就到地里头来了。
潘鲁生:对,平时就是储藏东西。
王鲁湘:挂起来。
潘鲁生:把它挂起来,也是用这个。
所谓民艺,其实就是生活日用之器,并具备批量化、廉价之属性,但是,正是这些平常百姓家的日用品,却隐藏着大众深层次的价值观和生活观。
潘鲁生:这个齐鲁文化,它内在的这种气质,我个人认为忠孝。忠孝!忠孝它一直是没有改变的。另外在它的这种民间文化当中,这种传承当中,它一定是求,就是让孩子学而优则仕,所以说你看它的传承,展陈里边放的,有个叫书本子,就是鞋样本子。就是鲁西南,我们老家的鲁西南书和福是谐音的,福本子,农村老太太大字不识一个,她要做个福本子干什么呢,那当然是里边放的全是鞋样,但是它的谐音,老太太也要读书。那她这个书里面的内容,就是民间的绘画,鞋样的这种剪纸的图谱。
王鲁湘:里头有很多的故事在里头。
潘鲁生:对,一个是民间的故事,一个是家庭的故事,一个是家族的传承。我感觉这一点,在山东人骨子里边,它是一种内在的气质。
桌椅箱柜、锅碗瓢盆等,无不承托着人们对物质生活的满足与心灵世界的安放,处处彰显明经知训、讲信修睦、俭以养德、礼仪传家的优良传统。
王鲁湘:这种都是用面做的是吧?
潘鲁生:对,过去面在老百姓,在过去,是非常主贵的,特别是白面。白面你看这是咱山东的莱州,过去叫掖县,上梁时用。
王鲁湘:房子上梁。
潘鲁生:上梁,一个是放鞭炮,一个是把这种圣虫撒给孩子们吃。
王鲁湘:在梁上头撒这个是吧?
潘鲁生:对,到梁上去撒。
王鲁湘:我们在南方上梁的时候,真的撒糖果。
潘鲁生:对,撒圣虫,就是用这种面塑做的这种圣虫。
王鲁湘: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是。
潘鲁生:海洋动物。各种小螃蟹,小鱼类,贝类,这种跟海洋文化是有关系的,这个很有意思。还有你家乡的这个郎庄面塑,这就是北方地区的了,它主要是做的是这些戏曲人物,这种飞禽走兽啊,这类的比较多。另外,这种是豆面灯,豆面灯,这是胶东的。
王鲁湘:拿在手里头点的一个捻子,是吧,里头是有油的,它肚子里头是有油的。对!
第三单元衣裳锦绣,凸显了在诗书继世,耕织传家的生活中,女性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穿针引线、纺纱染布、织绣缝纫不仅是考量女性传统社会价值的手艺技能,更暗喻女性的品德性情、审美趣味。齐鲁女性不囿于日常耕作的劳苦与繁琐,以浪漫情怀撷取生活的点滴,纳万物于指端。
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小衣服,吃着香甜的面饽饽,玩着长辈亲手用泥巴做的小玩具,山东乡村的孩童一代代健康成长。如今,有多少人已离开故土,去往大城市,但是这样的童年记忆却不会褪色。其实展厅中的绝大多数物品,如果不是因为有像潘鲁生教授这种对民艺有感情之人的收藏,可能早已被当成了垃圾。
潘鲁生:我就说这个模具能在山东流传至今,我感觉它是一种文化传承,因为这个卡子是什么呢,就是个模具。
王鲁湘:模具就是一个楷模,规范。
潘鲁生:规范,就是说我们现在说,我们要做一个模范,我们要做一个楷模,从哪儿来的呢,就是从这样的一个模具开始,它讲规矩,讲诚信,这就是山东人的一种做事的。
王鲁湘:用模子卡出来的。
潘鲁生:我想很多人都问,说你搜集这么多馍馍卡子做什么,我说我小的时候,就是玩过娃娃家的时候,就是做一种泥模,就是模仿大人做这个模具,馍馍卡子,就是做这种花模。我感觉这个玩具本身,它里边有很多图像,三国演义,神话传说,很多它教你知识,它教你做人的道理。寓教于乐,我也感觉就是那个小的这种泥模,一直到大人用的这种模具,我感觉这是山东人,讲诚信,做人规范,这样的一种气质。
就是在这一件件陈旧的、甚至土得有点掉渣的生活用品中,饱含着齐鲁大地生活的普通民众最朴素的道德观、生命观。
王鲁湘:这么热热闹闹的全是戏曲人物,是什么材料做的?
潘鲁生:纸扎,当年王朝闻先生主编《中国民间美术全集》,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编这套书的时候,需要丧葬的艺术。就是丧葬的艺术,过去我们刚才说,说喜事有喜事的办法,丧俗有丧俗的办法。那么丧俗当中,也透露出来喜丧,因为过去说八十岁去世的,这些老人,叫喜丧。那民间的这些丧葬用品,过去还是比较讲究的。因为它在这个棺椁上,用的很多的民间的这个纸扎,其实都是折子戏,山东鲁西南地区,它是讲究戏曲文化。讲戏曲文化!对,就是你人故去的时候,也应该把这个戏送给他。
王鲁湘:带到另一个世界去,送好几堂戏给他。
从事多年民艺文化研究,潘鲁生教授最真切地感受到随着人类现代生活方式的改变,我们身边的民间手工艺、交通工具、生活用器等每年不知有多少在消失。他指出如果今天我们不像保护生态平衡、保护珍稀动植物那样保护我们的祖先为我们留下的手工文化,保护正在遗失的传统。假如有一天我们身边的传统文化真的消亡了,我们将像忍受自然对人类的惩罚一样,忍受文化的枯竭,忍受文化生态的失衡。
潘鲁生:我想什么是乡愁啊?乡愁是一种民族的记忆,那同时呢,也是这些老物件。你通过这些老物件以后,你才能发现,哦,某一个区域,某一个领域,是吧?某一个时代,那它的文化传承,它的生活方式,它的这种审美的一种风范。如果是我们失去了物化的这样的一种东西,你可能很难从文字当中去寻找,它最朴素的东西。
王鲁湘:所以我今天特别感动的一点就是,这些东西和我们看到的纯粹的工艺品和艺术品的不同,就是每一件东西上头,都有人类的手,反复触摸,使用,留下的痕迹,比如说那几把老犁,是吧?还有那架纺车,得多少人用过它,上头是有带着人的手温,体温的。
潘鲁生:所以说这样的温度啊,我想手艺的温度,民艺的温度,我感觉应该是延续下去。像这个展览,我想我不仅仅是要传达,让很多的观众看完以后,就是我追忆的是过去,我感觉更多的是让(人们)向往当下和未来。
编辑:王竹、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