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无论在中国文学史,还是中国戏剧史上,曹禺都是一位深具影响力的人物。身为北京人艺首任院长,曹禺被公认为是中国话剧的符号。他的作品经久不衰,《雷雨》至今是话剧界没有被超越的高峰。曹禺是戏剧大师,他的女儿万方,也是一名优秀的剧作家。其小说、剧作《空镜子》也是影迷津津乐道的经典。万方是父亲曹禺口中的“小方子”,被曹禺视为“我四个女儿里你最像我”。“小方子”也深懂父亲,“爸爸把我看透,他觉得我也能把他看透,我知道他内心的感觉。”
2020年是曹禺先生诞辰110周年。6月21日(每年六月的第三个周日)是父亲节。我们来读读曹禺女儿、剧作家万方写的长篇非虚构《你和我》。可能再没有比“写一本书去更深理解自己的父母”更好的父亲节礼物了吧。
曹禺、方瑞
理解不完美的父母
23岁的曹禺不会想到,他利用暑假在清华大学图书馆阅览室写出的《雷雨》,让中国话剧提早进入了黄金时代。30岁左右,他就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几部作品:《日出》《原野》《北京人》……以至于他被称为“中国的莎士比亚”。但在曹禺的创作后期,他苦闷自己再也没有能够写出优秀的话剧作品来,再也没有能够重返自己的艺术巅峰状态。万方作为曹禺的女儿、同行,她是如何理解父亲的精神困境?万方是曹禺第二任妻子方瑞的大女儿。而曹禺爱上方瑞时,自己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作为女儿,是如何在内心看待父母爱情的?
在《你和我》中,万方从1974年7月母亲离世的悲痛一刻开始,交织着记忆、追踪、梳理、求证,真实地讲述她的父亲和母亲的故事。穿行在岁月之间,万方沿着父亲母亲的足迹,寻找真相,寻找他们人生的秘密。他们的爱情是不被允许的吗?父亲真的为声名所累江郎才尽了吗?时代的伤害和人性的脆弱是可以被原谅的吗?曹禺与巴金有着怎样动人至交情谊?
曹禺女儿的回忆和解读,帮我们看清《雷雨》《日出》等经典剧作的曹禺,创作力的奔涌喷发蓬勃的情感能量,背后的支撑、灵感源泉来处,也可以看到曹禺作为父亲,对家庭,对女儿的深情。她写自己亲眼所见的父亲,在晚年挣扎着想创作的痛苦。父母各自显赫而暗影重重的家族,他们精神气质的传承和养成,父亲和母亲美丽的相遇和曲折的爱情,动荡岁月里深刻的痛苦和恐惧…… 万方对父母人生的追问和记录,是对真相的好奇,也是对理解的渴望——理解不完美的父母,同时原谅那个年轻无知的自己。
剧作家写戏中人,自己何尝不是身处一个更大的戏剧之中?在这场叫生活的大戏中,我们看到曹禺作为戏剧大师,他是如何处理自己与时代的关系,他的优点和不足,迸发出的人性的复杂、丰富。万方说:“我写这本书不是想介绍一位剧作家,我要写的是我的爸爸和妈妈,我要仔细探索,好好地认识他们,还想通过他们认清我自己。”
非一般的父母爱情从四川江安开始
上世纪40年代,曹禺在四川江安任国立剧专的教导主任。国立剧专如今已经载入史册,被称为“中国话剧的摇篮”。在那里,曹禺对20岁出头的方瑞(原名邓译生)一见钟情。方瑞是大家闺秀,是清代著名书法家邓石如的重孙女,其母是清代散文家方苞的后代,从小在家中学画、作诗,像胡适、蔡元培、赵太侔、杨振声,都是经常来家里做客的人,来了就会教她画画、作诗。朱自清1933年在他的日记里写,碰到了邓小姐,就是万方妈妈,说她是一个classical beauty,古典美人。
方瑞
但那时的曹禺是已经有家室的人。她和曹禺的恋情,身边几乎没有人支持她,但文弱安静的她违抗了所有人。漫长等待十年之后,两人终于能够结婚。婚后,他们有过十几年幸福的生活。在非常的时代,为了获得一份短暂的精神安宁,方瑞形成了严重的药物依赖。万方在书中回忆母亲“吃起药来,吃得比爸爸还凶”。
方瑞1974年因服用药物过量意外去世。彼时的万方20岁出头。她所在的部队给她批了一个月的假,回北京探亲。万方记得自己和妹妹约了朋友去颐和园,去划船去游泳。母亲去世的悲痛那么强大强烈,但年轻人不会一直沉浸在悲痛中。回忆此时,万方的笔端,既有对母亲的愧疚,也有对父亲理解她的感激,“爸爸始终一个人留在他的小书房里。我们回来的时候,他看见我们两个小女孩玩得很兴奋,他并没有批评我们,或者生我们的气,觉得我们这样是不尊重妈妈的去世。我觉得他非常能理解,他觉得欣慰,青春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迅速把注意力转移到更有趣的事情上。”
也正是因为这种愧疚和感恩,促使万方多写自己的母亲,“我几乎没有为她做过什么,我越来越觉得想为她做点什么。实际上我作为一个作家,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把她写出来。”但是,或许是因为母亲与父亲恋情的特别,或许是因为母亲是“吃太多安眠药吃多了死的。早晨被发现的时候,她身子下面都是安眠药片。”万方内心一直有顾虑,“缠绕我、让我迟迟没有动笔的原因,就是我不敢写。一想到我妈妈,就会有一种难言之隐的感觉,这种东西缠绕了我十几年。如果说写这本书,我面前是荆棘、沼泽、高山,我得一步一步费力地爬过去,那么我首先要面对的一座大山就是她的死亡,所以我把她的去世作为这本书的开篇。我其实就是要打破心里的闸门,使劲地把它撞开,直面最让我痛心的一刻。从那开始,我一步步地,把心里的痛苦、悲伤释放出去。”
方瑞的绘画
曹禺去世后,身为女儿的万方开始整理他的东西。她把爸爸妈妈1940年代的通信整理出来。这些信,他们一直作为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保存着。薄极了的纸,没有日期和落款,字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挤,因为他们的信是秘密的,要在最小的地方把最浓烈的感情展现出来。经历了五十多年,字迹已经变得越来越模糊了。万方花了好几天时间,一字一字仔细辨认,把他们的通信全部用电脑打出来。打完了,她才放心了,感觉他们在我的电脑里得到了永久的保存。
读着父母之间的通信,万方也更深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在那个时刻,我忽然有一种感觉,妈妈并不是像我想的,一辈子经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她实际上是一个很幸福的女人,因为她经历了特别灿烂的爱情,是足以使她一生都会觉得很幸福满足的。觉得她就是为了那样一次灿烂的爱情而生的。人们在信中,能看到被爱情的火点燃的两个生命,当年的那种光耀。“万方把这些信件拿给妹妹看。妹妹对父母的爱情感慨:“妈妈太幸福了,这样的幸福我都没有得到过。”
《雷雨》是曹禺最著名的作品。但在自己的作品中,曹禺最喜欢的是不是《雷雨》,而是《北京人》。这也是万方最喜欢,甚至戏剧圈里很多人都认为《北京人》是他所有作品中最顶尖的。在这部作品中,万方也看到了自己父母爱情的影子,“《北京人》大概是1942年写的,它的诞生和我爸爸妈妈相遇,爱情的爆发有直接的关系。剧中的愫方实际上是以我妈妈为原型。愫方的性情,她喜欢画画写字,她静静的淡淡的忧伤,对人的一种奉献,都是从妈妈的形象来的。“愫”是取自外婆的名字方愫悌,“方”是爸爸妈妈好了之后,爸爸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方瑞。”曹禺曾把巴金先生的《家》改编成话剧,里面鸣凤和三少爷觉慧说:“这脸只有小时候母亲亲过,现在您摸过,再有……”三少爷问:“再有?”鸣凤回答:“再有就是太阳晒过,月亮照过,风吹过了。”曹禺告诉万方,这些话其实都是她妈妈给爸爸说过的。
曹禺方瑞夫妇与女儿
作为曹禺和方瑞的大女儿,万方很长时间以来,一直觉得父母情感是隐私。尽管多次被询问,她此前从未谈起。直到她下决心,用最真实真诚的态度来写自己的父亲母亲。她在新书《你和我》中收录了曹禺和方瑞之间的情书。她追寻父母备受争议的热烈恋情,直面父母后来对药物的依赖,甚至被药击垮的悲惨现实。
为什么又愿意写自己的父母感情,万方说自己也“很难说清转变因什么而发生,但确实发生了,我觉得我要写妈妈,与其让别人道听途说地写,为什么我,她的女儿不写呢?问题是怎么写?其实有一点我是很清醒的,要写就要真实,否则就不写,我不能容忍一点自我欺骗。所以问题不是怎么写,而是敢不敢。就是说足足花了十年时间,我才有了面对真相的勇气。写完这本书,挖出了深埋心底的隐痛,我发觉自己变得比以前强大了,这是我意想不到的收获,很好。”
一切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在万方小时候,父亲曹禺经常带她和妹妹去看戏。她记得有一次是跟他去看《雷雨》。那时候万方还没上小学。第三幕电闪雷鸣,万方被吓哭了。平时对孩子很温和的曹禺,听到女儿在剧场里哭,“特别粗暴,一下子把我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蹬蹬蹬跑到剧院外面的侧厅。他那种粗暴的动作把我吓着了,我都忘了哭。在侧厅里,他又恢复平时温和的样子,说大家在看戏,不要在里面哭。这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剧场舞台是绝对神圣不可侵犯,不能打扰一点儿。”
在曹禺晚年,万方经常陪伴在他身边,看到了他的痛苦,“痛苦来自于他写不出东西。他那时候有很多头衔,主席、院长,他排日程的记事本上,写得满满的。但他并不高兴,每天出去,风风火火地回来,衣服一脱往沙发上一坐,人疲惫不堪。”
在创作的后期,曹禺一直陷入在某种“创造的焦虑”中而难以自拔。万方也理解父亲为什么写不出作品,“既然是一个真诚的人,一旦不允许他真诚的时候,他的创作也就彻底终结了:“很简单,看他的作品。他只会用一种方法写作,就是把全部真诚倾注到作品里,当不能真诚表达自己的时候他就什么也写不出了。”
曹禺女儿万方
万方对自己的父亲有很深刻的认知,也不讳言自己的爸爸“不是一个斗士,也不是思想家,他生性脆弱,极度感性,时刻会被美好自由的感觉所吸引,内心却又悲观,是一个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艺术家。他胆小,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说过许多错话,假话,违心话,但是他的心始终真诚。如果只用一个词形容他,那就是这个词了,真诚。”
万方写父母的勇气,也得到同行的高度敬佩。编剧龚应恬说:“有谁愿意直面历史中真实的自己?有谁忍心揭穿家的真相?……只有万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很多场合,她一次次跟我说起她的这个耿耿于怀的计划,又一次次地退却、搁置,今日见书正如与她久别重逢,正如她又一次地痛心说來。万方的勇气,诚实,释放,释然。”
万方说,这是一本她这辈子必须写出来的书,她也相信父亲曹禺会支持她,“要以一颗尽可能坦白的心灵去写。爸爸,我相信你是支持我的,会给我力量。 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全人类,只有他,我的爸爸,和我心心相通,我的所有感受他都会懂,会明白,只有他。当看完一出戏,心头激动,感觉自己和世界都变了样;当傍晚来临,眼看着金灿灿的夕阳倏忽间退去不见,人不由怔怔的;当站立月下,月光那么明亮,银白的世界激起心头一波莫名的欣喜……所有这些我知道爸爸会明白,他什么都明白。我们俩想的一样,感受一样,他和我的生命一定是用了很多相同的材料。“
跟自己妹妹谈到正在写的这本书,万方说自己最大的追求是真实。妹妹说:“你知道的根本不是真相,只是一些碎珠子。”万方承认妹妹说得对,但是她并不会放弃追求真相,“我必须在碎珠子之中寻找。真相就存在于寻找之中,寻找的行为不也是一种真实么。”
因为她相信莱昂纳多.科恩在他的《颂歌》里唱的:“一切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