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天津的宅门往事
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05-18 23:14
范园按：
林希先生在其作品中淋漓尽致地表达出天津这座城市的味道、天津人的特性、天津话的魅力。他将旧天津的市井之声，还原成艺术，为天津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的过往，留存下弥足珍贵的印记，让我们久久回味……
鲁迅说：“悲剧就是将美好的东西撕破给人看。”《“小的儿”醉月婶娘婢女春红》正是撕破美好呈现给读者的壮美悲剧。林希先生将目光锁定在人物独特的生活道路、生活命运、生活遭际上面。他把三个不同阶层的女性刻画得个个生动有性格，赋予这部作品强烈的观赏性。
▲话剧《婢女春红》剧照，由天津人民艺婢女春红（节选）
文/林希
正在我和哥哥为了母亲去世而万般难过的时候，就听说是家里出了一件事，为了这件事，几乎闹得地覆天翻，差一点出了人命。
什么大事闹得这样凶？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春红想要一件孝衣。
那是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三天，姑妈一一查点过了“承”服着孝的人们之后，向主事的师傅说了一句：“全齐了”，这时再有人来，那就是只敬呈白花，而不再“承”服着孝了。谁料姑妈的话声刚落，春红立即就找到姑妈房里，“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姑妈的面前。
“姑奶奶在上，春红有件事还求姑奶奶成全。”春红一面哭着，一面向姑奶奶说着。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反正我们侯家是欠着你的。”姑奶奶不无防备地说着，心里还在估摸着春红到底有可能提出什么要求。
“姑奶奶容我放肆，春红在奶奶房里侍候奶奶这许多年，奶奶对春红的恩德，那是春红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的。春红没有别的要求，只求姑奶奶赏给春红一件孝服，也算是春红在世上回报了奶奶的教养之恩。”
“什么？你要给奶奶服孝？”这一下，可真是把姑妈吓了一跳，立即，姑妈就对春红说道，“春红，不是姑奶奶没想到你，你看刘妈不是已经‘承’服着孝了吗？可是你不能和刘妈比，刘妈是你们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身为奴婢，她就可以着孝；可你呢？你原是侯家老仆的后人，在奶奶的房里，你虽然也是一个奴婢，可你和奶奶没有什么关系的，让你‘承’服着孝，就等于认你做了偏室，也就是你成了我们侯家大先生的妾。三妻四妾么，这也是名正言顺的事，可是你又忘了，你可是侯家老仆的后人呀，宠婢为妾，那是有悖于家法的。你‘承’服着孝的事，万一被族里知道，那我们侯姓宗族就要开祖宗祠堂向大先生问罪的，你把侯家老仆的后人做为偏室，那以后谁还给你侯姓人家做奴做仆呢？你做皇上，没有人做你的臣子；你做武将，没有人做你的亲兵，为什么？因为人家怕你霸占人家的妻女。你明白吗，春红？”
姑妈虽然对春红说了这许多道理，但春红就是要为母亲‘承’服着孝，她跪在姑妈的面前不肯起来，一声声地向姑妈央求着说：“姑奶奶就高抬贵手，成全了春红的一片诚意了吧。春红跟奶奶这许多年，奶奶无论要赏给春红什么，春红都没有收下。如今，春红就是向姑奶奶要一条白布条，让春红系在头上，再穿一双白鞋，为奶奶尽一分婢女的本分，这样，此生此世，春红也就无所求了。”
“不行！”姑妈当然不肯答应春红的要求，便斩钉截铁地回答着说。
“姑奶奶若是不肯答应春红的要求，春红就一头撞在大门上，春红听说，奴婢为主子殉命，那是可以立为养女的。”春红说着，真的就要去寻短见。只是，姑妈一把就拉住了她，当即就厉声地对春红说道：“那就是乱伦！”一拍桌子，姑妈大声地向春红呵斥着说，“你生的孩子，你们奶奶已经认下做了女儿，你还有什么资格再做你们奶奶的女儿？春红呀，到底你只是个奴仆的后辈，这名门望族里的事，你是不知道的。你莫只看这些人家里乱哄哄地今天出点这个事，明天又出点那个事，可是无论如何乱，我们都乱不了一个根本，这个根本，就是‘名分’二字。不要以为你是有功之臣，你就可以入正统，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仍然主是主、奴是奴。中国什么都能乱，只有这‘正名’两个字不会乱。没有名分，还有什么章法呢？你说你在这家里是有功之臣，主子去世了，让你‘承’服着孝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不行，名不正，理也就不顺，到什么时候也不要忘了你的奴婢身份。好自为之，你也就不要再争了。不知自爱，你争，也没有用。就是姑奶奶发善心让你为奶奶‘承’服着孝，到了外边，也会有人把你头上的白布带扯下来，而且还要对你问罪。你是个明白孩子，春红，这种事，你是知道该怎么做的。”
“可是可是，”春红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立时她跪在地上，挺直了身子，就和姑妈争辩，“姑奶奶不是不知道，那孩子是大先生把春红堵在屋里，按在床上强迫着春红才有了的呀！春红怕毁了侯姓人家的名声，这些年不敢说出真相……”
“那你也就不必再说了，你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的。知道自爱，你就咽下这口气，替人受过，大家相安无事，侯姓人家不会亏待你；不知自爱，就是你说了出去，侯姓人家的名声也不会毁在你的手里，人家只说你是想讹诈，才故意往我们圣贤人家的头上栽赃的，最后也就是把你送个地方，或者是给你找个人家，让你一生一世做苦婆子，再也休想吃香的喝辣的，享这份本来不该你享的荣华富贵了。”
听姑妈这样一说，春红再也不说什么了，她一下子止住眼泪儿，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拍拍膝盖上的土，随后便无声地走出去了。
…………
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父亲又续娶了“填房”，我们有了继母，父亲又有了妻室，当然还是明媒正娶。我们的这位继母是一家大地主的女儿，原来信佛，曾立志终身不嫁的，只是后来家里出了孽障儿孙，没几年时光家道败落了，这时候再信佛也没多大的意思了，于是就只能出嫁了。
我们的这位继母，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对于我们兄弟也算很是说得过去了，只是，我们自己的心理不好平衡，于是，第一个是哥哥出走了，随后我也住校了，家里已经是变得没有当年的生气了。
就在哥哥和我离家之后不久，家里传来消息说，春红也带上她生的孩子走了。出走之前，春红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前一天晚上，她拿了一个梯子，立在我们家的大门外，然后自己爬到门槛上，把我们家大门外高悬的几方匾额拭得没了一丝尘土，而那几方匾额，一方上刻的是“诗书传家”，另一方匾额上则只刻着两个字：“正名”。
▲《“小的儿”·醉月婶娘·婢女春红》内容简介：《“小的儿”·醉月婶娘·婢女春红》包含《“小的儿”》《醉月婶娘》《婢女春红》三篇短篇小说。《“小的儿”》是一部带有自叙性质的家史小说，从侧面反映了一个买办之家的兴衰荣辱。《醉月婶婶》中的婚姻悲剧人物二嫂和进步青年三叔之间因对生活和文学的相通的心境，发乎自然的暗生情愫，却又止于礼，未曾越界。《婢女春红》讲述了一个新中国成立前发生在天津富家大户的大宅门故事。这些小说以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女性发生的故事为背景，展现了市井芸芸众生的生存状况，开掘了人们心灵中美好的情操，更鞭笞了人世间的种种丑恶现象。
▲《林希自选集》作者林希漫画作者简介：
林希，中国当代著名作家。20世纪30年代生于天津，祖辈在天津办洋务开洋行，父亲在一家外国公司供职，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1952年毕业于师范学校，曾做过教师、杂志编辑，后为天津作协专业作家，并于1982年加入中国作协。1955年，因受“胡风案”株连，被定为“胡风分子”；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随后堕入生活底层，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来养家糊口，长达25年之久。1980年获平反，重新开始写作，推出了《蛐蛐四爷》《丑末寅初》《高买》《相士无非子》等小说代表作，其中，《小的儿》获第一届鲁迅文学奖，《天津闲人》被改编成电影并入选北京国际电影节。
▲《林希自选集》《林希自选集》一套5本，包括：《相士无非子锅伙找饭辙》《蛐蛐四爷菊儿姐姐寒士》《“小的儿”醉月婶娘婢女春红》《丑末寅初红黑阵三一部队》《天津闲人高买圈儿酒》，共15个中篇。2017年6月，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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