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克拉卜
导语:
20世纪初,心理学巨擘弗洛伊德区分了精神结构中的意识与无意识,而荣格进一步区分了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理论由此诞生。集体无意识本为心理学术语,后被用于文艺鉴赏: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来看,文艺家是最好的分析对象,因为天才与疯子有时仅一线之隔,那时的心理学家相信从文艺作品里能够追寻文艺家们的心理历程,甚至可以推导出人类族群的很多共通性。反之,从集体无意识角度来观察文艺作品也是一件有趣的事,它可以从某个角度为你解释,为什么一个作品会引起人们的广泛情感共鸣。
2019年4月10日,一张黑洞照片在各界引起巨大震荡,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中的预言似乎得到了印证。当然,对普通人来说,广义相对论的烧脑比不上脑洞大开的乐趣,什么甜甜圈、篮球、哆啦A梦版黑洞PS图片层出不穷——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从科学界到民间的集体狂欢。
狂欢偃旗息鼓后,另一种情绪渐渐浮出台面——不安与惶恐。一如《魔戒》中的索伦之眼,人们通过黑洞看到的还有其后隐藏的、充满恐惧的未知世界。正如刘慈欣作品里的球状闪电和量子人(《球状闪电》)等意向,又或者如呆萌的机器人最终化身杀人魔(《坏机器人》)、完美的人工智能最终倒戈相向(《银翼杀手》)等情节,这些元素也如黑洞一般,其深埋在表象之下的含义让人不寒而栗。
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惧究竟是怎样深植在我们的大脑中,或许可以从身边的日常生活开始说起。
箱中之物
人是活在“箱中之物”。
这句话实际上表达了两重含义。其一,一个人的知识结构组成了他的世界之“箱”,只有存在其中的概念,人才能认识和理解。就像一朵花,只有投影在你的视网膜上形成图像,你才能“看见”。
但如果事物在“箱子”之外呢?
那便是广袤的未知领域,这里就体现出了“箱子”的第二重含义——安全。在既有知识的“箱”中,人感到安全,因为世界是可认知和理解的;而在箱子之外的未知,人的第一反应往往是恐惧。假如一个人失去了全部日常生活的知识会是怎样的情形?他会觉得哪怕一只苹果也会对他造成伤害,从而陷入不能自已的巨大恐惧之中。
以黑洞为例,对于大部分普通人来讲,除了名称,它基本处于“知识之箱”之外,因此一提到这个词,就有点儿怕怕的。而科学家或者黑洞知识甚多的科学爱好者,是不是无惧了呢?答案并非如此。“学无止境。我了解的东西越多,便越发现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更多。”(犬君 《魔物语》)简单地说,人的“箱子”就像一个圆,圆圈的边界即是和未知世界的分界线,知识的积累和增长会让这个圆愈来愈大,从而接触到与未知的边界也越来越广阔,所以越是智者恐惧之心越甚。
为何未知会给我们带来恐惧?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因为未知有可能是不好的。
其次,如果未知真的不好,它不好的程度也难以预估,人们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所以恐惧便产生了。
比如说,恐惧揭晓考试成绩,是因为你感觉没考好,会想要是得零蛋怎么办啊?如果你知道考了50分也就不再恐惧,只会沮丧了。这个问题有点儿类似于薛定谔的猫,猫在箱子中只有打开才知道死活,然而由于对于这个未知结果的恐惧,往往很多人选择不打开箱子。
从上述分析来看,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简单的关于未知和恐惧的结论:人们对事物的认识受制于自身知识结构,而大多数人总是对知识结构之外的未知事物充满恐惧,因为本能反应认为未知对应不好的事物,这些事物会对人造成伤害。
不过,为何人们对未知的事物第一直觉是负面的,这种充满悲观的情绪到底从何而来?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理论也许提供了一种答案。
阿赖耶识、盖亚意志或集体无意识
集体无意识是一个非常宏大的概念,简单来讲,我们可以将它定义为一种经验,即在事物或事情发生前我们已经可以感知和预料到的结果。通常来讲,经验通过积累和阅历获取,但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经验却是通过超验获取的——它是由遗传保留的无数同类型经验在心理最深层积淀的人类普遍性精神。用荣格的话来讲,它只是一种可能,以一种不明确的记忆形式积淀在人的大脑组织结构之中,在一定条件下能被唤醒、激活。包括婴儿实际开始以前的全部时间,即包括祖先生命的残留,它的内容能在一切人的心中找到,带有普遍性。
如果把人类社会当作一个整体的“人”来看,这个集体无意识就是存储在人类共有的记忆库中,每一个新生儿诞生之时就已存在他的“蓝图”里。如果你对“集体无意识”这一说法感到陌生,那么在另一维度上的表达和说法或许你就听过:
比如,佛家的阿赖耶识——人间有情具足八个识,眼、耳、鼻、舌、身、意识,和意根合称前七识或七转识,第八识则是阿赖耶识。众生在世间之各种活动,系由身口意行,而造作善业、恶业、净业、无记业,造作后即由第七末那识的执着性功能送交第八识——阿赖耶识保存。即使不去看那些复杂的佛学典籍,单从这个定义上就能看出阿赖耶识与集体无意识之间的相似。这份神秘其实也是集体无意识的题中之意,这也是为什么有些批评家认为荣格的心理学理论充满唯心主义的论调。
对于神话学家和科学家来说,盖亚意识一定也不陌生。对于神话学家来说,地母盖亚本是希腊神话中的十二泰坦神之一,《神谱》中这样描述她:“冲突与混乱来自于万神之母盖亚,也正是这位大母神生出了所有光明宇宙的天神。在她的身上,我们既看到了创造,又看到了毁灭,既看到了秩序,又看到了混乱,而总的说来,黑暗和混乱是她的本质。”这种混乱似乎和集体无意识作为一种超越生命原初的意识,有异曲同工之妙。在科学研究的维度,英国科学家詹姆斯·洛夫洛克提出盖亚假说。盖亚假说的核心思想是认为地球是一个生命有机体,它有自己的意志来趋利避害。从这个角度看,“盖亚”意志又何尝不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选择呢?
同样,集体无意识与生物学上的基因图谱也有着相似之处,从生物学上来讲,基因支持着生命的基本构造和性能,储存着生命的种族、血型、孕育、生长、凋亡等过程的全部信息。基因具有双重属性:物质性(存在方式)和信息性(根本属性)。而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集体无意识是一种超验的意识,它深植在人类共同的记忆当中,并且一代又一代进行完善——宏大是这种意识的本质,而积累和遗传则是其特性。这种无意识的知识是一种潜在机制,是一种不需要后天习得的知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仿佛人类的“精神基因”。
事实上,这种“精神基因”不仅仅存在于人类这种高等动物的精神体内。举例说,在北冰洋中有着数个鲸群。科学家们的保护性研究发现这些鲸对于人类有一种天然的亲近,好像他们生来就与人为善。有的科学家猜测这是因为这些鲸的先祖有着被人类救助的记忆,而这一记忆植入了鲸群的“精神基因”中,成了他们的集体无意识。由于这种善意,鲸群被人类一再捕杀,科学家相信,这种残酷的记忆也已经“存储”到鲸群的集体无意识中。于是,在这些庞然大物的后代中,只要远远见到人类便会立刻潜入深海之中,但仍然对人类保持这悲伤的善意。
无论对其他生物的影响如何,毋庸置疑,集体无意识促成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从“阿赖耶识”到“盖亚意志”,不管说法如何,集体无意识就像一片湖,人类原初的意识都沉浸在这片湖中。有一种说法认为,因为它的存在才让人类社会免于毁灭而发展至今,从历史上来看,无论是天灾还是人祸,都有可能将人类社会面临毁灭。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由于有着生存的强烈集体无意识,人类面临毁灭性灾难才总能在最后关头扭转局势。
集体无意识与原型理论
除了对社会发展的作用,集体无意识作为一个心理学概念,也投射到文学批评中。集体无意识蕴含的原型理论对精神分析美学产生了重要影响。荣格认为,如果不能对原型加以说明,则集体无意识的假设是空论和玄想。那些在神话传说、文艺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原始意象,实际是集体无意识原型的“自画像”。这种自画像具有“象征”和“摹本”的性质,象征和摹本虽然可以有种种变化,它们所象征和摹写的原型却是不变的。
比方说,某些古代神话、部落传说和原始艺术中的意象,反复地出现在许多不同的文明民族中。例如,在许多民族的远古神话中都有力大无比的巨人或英雄,预卜未来的先知或智慧老人,半人半兽的怪物和给人们带来罪孽和灾难的美女……这些神话意象往往具有结构学上的类似。
除了作为“母版”之外,原型理论还具有另一层含义,即当受众看到某一形象或意向时会产生的某种反应也可称集体无意识。从一定程度上来讲,我们就能部分解释为何当人们看到黑洞时会产生不安,也许黑洞正是对未知之物这一“原型”的“临摹”,从而引发了人们对未知之物感到忧虑或恐惧的集体无意识。这种由原型带来的无意识反应,也被反过来被应用在文学创作中。在文学创作中特别是科幻作品中,有些作品利用了原型理论及与之相应的集体无意识,成功营造了作品或神秘或恐怖的氛围。比如文章开头提到的索伦之眼,这只怪异的、没有眼睑的眼球不知疲惫、无处不在地监视着世间万物,这魔眼对于人们来说充满未知——不知何时盯上自己,也不知如何能除掉威胁,时刻处于暴露在它视野的紧张之中……
阿瑟·克拉克的《太空漫游》四部曲可谓是科幻界中的翘楚,文中的黑石碑更是让人无论何时想起都充满敬畏。关于黑石碑究竟有何含义,无数人对此展开讨论。试想,在充满人造感的复杂机械前,黑色石碑显得过于简单,却又无比强大。正是这样一种对比,加上人类与生俱来的、对未知恐惧的集体无意识,才使得黑石碑成为科幻史上的经典设定,成功让读者感到战栗和敬畏。这一成功的形象也被其他文学作品所一再模仿、致敬。例如在克里斯托弗·诺兰执导的《星际穿越》中,创作人员坦言其中机器人的模样就是在致敬和模仿《太空漫游》中的黑石碑。
2017年,由美国派拉蒙影业公司发行的科幻电影《降临》被誉为年度科幻烧脑神作——地球的上空突然出现了十二架贝壳状的不明飞行物,悬浮在十二个不同国家的上空。影片一开始,那些贝壳状的物体就突兀出现在天空中用难以理解的方式悬浮不动,各国政府派出军队用最先进的方式分析这些物体,答案始终是未知。至此,观影者与剧中人一起陷入焦虑和恐慌中——这些物体为何而来,对人类是善是恶,不得而知。从影片开始到结束,这些“贝壳”甚至没有更多的“戏份”——既没有发射毁天灭地的激光也没有释放形状奇特的怪兽。影片中的这一意象哪怕只是这样静止着,也足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又如史蒂芬金小说《迷雾》中的迷雾,其后根据该小说改编的电影被直接定义为恐怖片,本来大雾对于人类来讲应该是普通平常之物,但当厚重、非自然情况下形成的大雾包围了整个小镇,恐怖就油然而生了。这种氛围营造的恐惧感,正是利用了人类对于未知之物的集体无意识,后被广泛用于电影或文学创作中。在2013年CBS出品的科幻悬疑电视剧《穹顶之下》中,这一手法的应用也取得了不俗效果,该剧讲述了一个从天而降且不可摧毁的“穹顶”断绝了小镇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人们对于这个“穹顶”的来源一无所知,很快整个小镇陷入恐慌。通过用匪夷所思的未知之物强行介入日常生活,该剧营造的恐怖氛围让影片观看者感到窒息。
最后,让我们重新回到本文开头的“黑洞”,除了人类集体无意识中自带的、对未知之物的神秘和恐惧感外,本质还是对科学技术发展的担忧。更进一步地说,人类日益拓宽的科学视界和先进手段,究竟是引领大家走向乐园的门钥,还是通往毁灭的催命符?这种忧心忡忡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早有表达,比如美国小说家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所创造的《克苏鲁神话》里,技术落后的神话时代对神祇产生的敬畏恐惧不但未曾消除,反而科技的发展加速了旧日支配者们的入侵,其结果是人类依旧在战栗恐惧中挣扎。又比如刘慈欣在《三体》中的描述,人类对宇宙奥秘的探索带来的究竟是人类科技的辉煌成果,还是三体舰队的毁灭打击?对此,也许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答案,毕竟集体无意识有其局限性,甚至连心理学这门学科至今都无法得到完全的认可,纵观整个心理学的发展史,其中若有似无的唯心主义论调也不得不让人充满疑虑。
最后,让我们引用科幻电影《重返地球》中的一段经典台词来作为结尾:
“恐惧只存在于我们对未来的想法里,它是我们想象的产物,让我们害怕那些至今不存在、甚至永远都不会存在的东西。恐惧只是种选择。你必须意识到恐惧不是真实的,恐惧是对未来的一种自我暗示。虽然危险是真实存在的,但恐惧与否是你的选择。”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9年9期